第四章

三司令身体一僵,还在发愣,忽见一个穿厚军装的陌生年轻人,不声不响的跑进来,望见白雪岚躺在地上不动弹,表情变得十分激动,不顾亲疏尊卑,过去就将白雪岚从白太太怀里一把抢了过来,连连叫着摇晃他,「雪岚!白雪岚!」

又着急地问白太太,「他怎么了?」

白太太听何副官说了「没有呼吸」四字,魂已经轰走三分,瞪直眼睛,怔怔地说,「没有呼吸了……」

宣怀风听见这话,心肺肝脾被人生撕成几瓣,险些眼前一黑。

三司令反应过来,跳着脚大声发命,「叫医生!不管中医西医,都赶紧的请!」

其实哪待他下令,门外一些听差早撒脚飞跑着请医生去了。

三司令扑到白雪岚身边,大掌把宣怀风往旁边一推,抱着儿子,亲自摸了摸鼻息,不由也慌了神,嘴里仍强道,「装的。这小畜生,就知道装神弄鬼。」

宣怀风被三司令一推,反而清醒过来,猛然想起昔日留洋时,被同学逼着去听一堂救生课。那教授虽不是有大名气的人,倒讲授了许多新鲜的救人法子,说德国曾有心脏骤然停止者,医生用嘴对嘴往肺里送气,再用某手法敲打胸膛,是可以让心脏再跳起来的。

当时未曾仔细地学,如何往肺里送气,敲打胸膛的手法又是如何,只记得一个大概。然而到了此刻,万般无法之下,还有什么不敢用的?

他得了这样一个想法,仿佛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顿时振奋起来,过去把三司令坚决地一推,又将白雪岚抱在自己膝上。

三司令见他竟敢和自己抢儿子,怒问,「你是什么人?马上给我滚出去!」

宣怀风恍若未闻,对着白雪岚的脸看了看,心道,你要丢下我去吗?我是绝不允许的。

伏下身,便把唇覆在白雪岚的唇上。

旁人再料不到,他会做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白太太蓦然倒抽一口气。

三司令一愣,气得眼都红了,过来就是狠狠一脚,「你还敢对我儿子做这样不要脸的事,老子崩了你!」

伸手要拔腰上手枪,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他回家后,想着要和儿子生气,自己脾气大,不要一时气涌上头,枪毙了这不肖子,故而早早地卸了枪。

谁料没有枪毙他,倒把他踢出了大事呢?

宣怀风被三司令踢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肋上一阵剧痛,但他哪有心思理会,忙爬起来,又扑到白雪岚身上,唇对着唇,拼命往里面吹气,吹了几口,又用手攥成拳,在白雪岚胸上敲打。

三司令骂道,「你找死!」

又提起脚来,直把宣怀风踢得翻过身去。

宣怀风一心只要救活白雪岚,不知身上挨踢的痛,想起教授说过,人的心脏停跳不多时,大脑就要死去,救人的时机一纵即逝,无论如何不能拖延。被三司令连续阻拦,他已急得没了理智。

三司令见他从地上挣扎起来,还是不肯放手的意思,气得发疯,要冲上来把他打死。宣怀风不知怎么把手往腰上一摸,掏出白雪岚送的勃朗宁来,砰砰开了两枪。

宣怀风急喊道,「我一定要救活他!再拦着我,我要杀人了!」

说完,把手枪一丢,又扑到白雪岚身上,对着他的嘴送气。

三司令僵在当场,耳朵宛如炸了两记惊雷,耳膜嗡嗡作响,硝烟味直钻进鼻子里。片刻,低头看身上,却不见流一点鲜血。

何副官也被这陡然的枪声弄得不知所措,忙拔出枪来防卫时,犯人却已经把凶器丢到地上,又趴在少爷身上做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去了。此时是枪毙犯人,还是暂不行动,自己实在不好莽撞。

又见上司茫然地摸身上,像在找伤口,他便低声说,「司令,肩章。」

三司令得他提醒,往自己右肩上一摸,那上面的银质肩章已经不翼而飞,肩上的厚布料破开一个大洞,摸着热热的,那是子弹擦过的焦热。

又摸左边,竟也是一样。

原来刚才宣怀风连续两枪,半点不差地打飞了他两个肩膀上的肩章。

三司令眼里泛起凶光来,咬牙道,「怪不得这样猖狂。可是,我不能容你这样的妖孽放肆!」

刚向前一步,白太太已醒过神来,抢到他身前,猛地一头撞在丈夫胸前,把他撞得后退两步,自己头上梳得整齐的发髻也撞得散乱下来。

白太太冲着三司令道,「你聋了不成?他刚才说了,要救活我的孩子!」

三司令说,「他这样不要脸的举动,能救得活谁?」

白太太眼眶都几乎睁裂了,嘶哑地高喊道,「他救不活,你救得活?你一个做父亲的,把亲儿子打成这样,还不许人救,你还是人吗?是了,是了,你以为杀了他,我没了依靠,就要让你娶姨太太了,你和那些狐狸精再生十个儿子。作梦!白承宗,白老三,雪岚要是活不成,我是绝不活了,你也别想活!」

扑到丈夫面前,攥紧了拳头,发疯似的乱捶。

三司令不敢还手,往后退了几步,含混道,「胡说什么?你是急疯了。你也不要急,等医生来了,自然有办法……」

忽听何副官大叫一声,「动了!动了!」

夫妻俩顿时把什么都忘了,都看着儿子。

果然,白雪岚刚才没有动静的胸膛,微微地有了一些起伏。

宣怀风脑里急得烧成熔岩一般,竟有些糊涂,仍是一手不断往白雪岚胸上敲着,一个劲往白雪岚嘴里吹气,把自己也憋得脸色紫红。

何副官抓着他的手,冲着他喊「动了!」,好一会,他才醒悟过来,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白雪岚微睁开一条缝的眼睛,才要说什么,就被三司令毫不客气地推到一边。

三司令探儿子鼻息,感到有热气出来,心里大大一松,大嚷着,「医生!医生!」

外头听差一叠声道,「医生来了!」

真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提着西式诊疗箱,被几个听差簇拥着匆匆跨进门。一见病人躺在地上,情况危急的样子,也不说多余的话,打开诊疗箱拿出听诊筒,索性就地半跪着诊治。

三司令夫妇满脸担忧地看着,何副官并一干常伺候上人的听差、丫鬟,个个屏气凝息,不敢有半点声息。

此时,倒是宣怀风无人理会,被挤到了边上。

宣怀风见白雪岚重新有了呼吸,医生又及时赶来,心里绷着的弦稍松了一松。刚才见白雪岚不知生死,他就像个疯子一样,什么天杀的事也敢做,现在缓过一口气,却无端畏惧起来,连靠到白雪岚身边的勇气,仿佛也找不到。

怔怔站了片刻,便摸到门边,毫无声息地走出门去。

野儿不知从哪钻出来,把他的手腕抓住,一瘸一拐地扯他到一处僻静廊下,紧张地问,「少爷刚才真的不喘气了吗?我都急得从酒坛子上摔下来了,脚也拐了。我本来也要进去的,可你开了枪,又说要救活少爷,我就不敢进了,怕惊动了你,救不活少爷。刚才那样,是说少爷已经缓过来了?医生也来了,大概少爷是没妨碍吧?」

宣怀风只是怔怔的不言声。

野儿说,「你这人怎么不说话?好歹说一句少爷没妨碍呀。唉,真真要把人急死了。」

手往宣怀风身上轻轻一推。

宣怀风顺着她的手就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捂着腰弯下,忽然哇的一声,大吐起来。

野儿着了慌,手忙脚乱地帮他顺背。宣怀风仍是吐个不止,先是吐的胃里的食物,后来一口口的,都吐的稀薄的胃水。直到再也吐不出一点东西,才止住了吐,却觉两腿失了力量,仿佛站也站不住。

野儿见他脸色白得和纸一样,惊道,「哎呀,我要给你找一个医生来。」

宣怀风拦着她,低声说,「我胃不好,常吐的,不是什么大事。把总长救过来才是正事,别叫医生为我分神。」

野儿说,「自然不是叫为少爷看病的医生,是给你另找一个。」

宣怀风微微挤出一个苦笑,「我刚才摸着他,知道他已经缓过来些了,再让医生给他治一治,大概他很快会醒。他一点耐性都没有的人,知道我这里请了医生,必定要惊动起来,闹得不能安生。这样,又叫他怎么放心养病?」

野儿还要说什么,宣怀风把手坚定地一摆,说,「我实在不要医生。只是腿脚无力,劳驾你,扶着我走两步罢。」

野儿便把他一个胳膊,搁在自己肩上,搀着他慢慢往外走。

白雪岚一出事,院子里急着传消息、请医生,听差丫鬟进进出出,院门早就打开了,也不必再钻狗洞出去。

野儿把宣怀风扶回白雪岚的小院,进房让他坐下,斟了一杯温水来让他漱口,说,「你不要请医生,那我请孙副官来看看你,成不成?」

宣怀风摇头,「孙副官那耳报神,一定会报告给总长知道。总长这次挨教训,挨得十分严重,说穿了,就是为着我。这才刚刚过去,我又要再连累他一次吗?我安静一些,就给他省点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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