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绿芙蓉上了黄包车,车夫问去哪里。

绿芙蓉说,「到戒毒院去。」

黄包车一路往戒毒院去,绿芙蓉坐在车上,却见大街上隔着一段距离,总有一个热闹所在,许多人挤在一起,似在搭着木台,不知作何道理。她虽是疑惑,但身上有事,又是在黄包车上,只能是空看。

等到了地方,戒毒院竟也比平常热闹,大门前熙熙攘攘的好些人,都不知在忙什么,也有一个高高的木台。

木台上挂着红绸带,两边还摆着许多花篮,很喜庆的样子。

绿芙蓉给了车夫车钱,往戒毒院那边一看,有些犯难。

如今她在天音园唱压轴,也算是个名角,这许多人在门外,恐怕有人认出她来。正踌躇着,忽听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不满地说,「中国人就是喜欢这种虚伪的热闹,有这些功夫,就不能做一点科学的奉献吗!」

绿芙蓉回头一看,原来是费风和承平也往戒毒院的方向走去。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费风一脸不高兴。

承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费风又硬板板地顶了一句,「谁让你拉人头,拉到我身上来。既然如此,别怪我不和你合作。」

承平被费风连驳了几句,脸上很挂不住,也露出不满意来,正要说话,忽然瞧见路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正盯着他们看。

承平被陌生的女子旁观,不好在街上和费风吵嚷起来,只好说,「我也不是为我自己,这是戒毒院的事,大家都担一份责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罢。」

说完,便忍着气,加快脚步往戒毒院去了。

绿芙蓉不认识承平,但她却是认识费风的,见费风把两手插在大口袋里,正要离开,也顾不得矜持,忙把费风拦住了,礼貌地唤一声,「费医生。」

费风打量她一眼,说,「我认得你,你是病人的家属。」

绿芙蓉说,「是的,是的。我的家里人,全靠您照应,真是多谢您了。」

费风说,「这是我的职责,不用客气。你的家人现在已经是随时可以探视的了,你要见她们,到里面和护士打个招呼就行。」

他向来是个不解风情的,对着一个如花美女,脸上也是那种常有的僵硬的表情。两句话说完,朝绿芙蓉一点头,就要迈开脚走。

绿芙蓉只好跟在费风身后。

她和费风曾有过一番交谈,大略知道费风的脾性,所以也不敢玩弄自己所会的那些伎俩,诚诚恳恳地低声说,「费医生,我今天来,不是探望我家里人。」

费风停下脚问,「你还有什么事?」

绿芙蓉说,「不瞒您说,我想求您给我一些药。就是您给我家里人用的那些药。」

费风脸上,算是有了一点表情,却是似笑非笑,问她道,「你终于也打算戒毒了吗?」

绿芙蓉愣了愣,一时竟是臊得无地自容,把头极低地垂下,声音若蚊子般,「你怎么知道的?」

费风也不掩饰,直说道,「我是戒毒院里的医生,一个抽海洛因的站在我面前,我还不知道,那我岂不是傻子?上次你来,我就瞧出来了。后来我医治你家里人时,她们也隐约提过,她们沾上海洛因,大概和你脱不了关系。听说你是很有名的戏剧家,你自甘堕落也就罢了,怎么连家里人也带了进去?」

绿芙蓉入了粉墨行当,迎来送往,也是被人刁难责备过的。

但费风这一番责备,却和从前那些都不同,每个字都似一棒子砸在脑门上,砸出的钝钝的极苦的痛,都化成心酸自责,竟是半分生气也没有。

心里想着,人家也没有说错。

若不是自己堕落,受了宣怀抿的控制,妈妈和两个妹妹怎么会去抽海洛因。

年亮富本可做自己终生的依靠,如今因为自己,也是走上绝路了。

如此说来,自己倒是个狠毒的灾星。

眼眶一热,泪珠就滚下来了。

费风一看,竟将绿芙蓉轻易骂哭了,未免觉得女人的泪腺真是发达得可怕,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不禁尴尬。

可他的个性,越是尴尬,越不懂周旋,只好更板起脸来,冷冷说,「你不要哭。我要是说错了,你和我讲道理。我要是没说错,那你就没有哭的立场。」

绿芙蓉听了,忙拿手帕擦眼泪,无奈那眼泪滚珠似的落下,竟是止也止不住。

她是不愿在费风面前哭的,知道要让费风瞧不起,所以拼命要忍住。

但人在情绪关头,是不可强压的,越要控制,越是忍不住,最后胸膛激烈起伏,抽泣起来,她便用手帕死紧捂着嘴,不让声音逸出。

费风瞧着她拼了命般捂嘴,简直像要把自己给生生捂死过去,也觉得心惊肉跳,忙道,「喂喂!你把手放下。」

绿芙蓉这时倒倔强起来,捂着嘴,又摇摇头。

费风看她胸膛起伏,像是激动得要呼吸不过来,急得跺脚,索性扯着她,要带她到戒毒院里去。

这一扯,绿芙蓉才说话了,哽咽着道,「人多……我……我丢不起这个人……」

费风没好气地说,「怕丢人,当初怎么去抽海洛因呢?」

嘴上这样说,但行动上,他却行使起绅士的风度来,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往绿芙蓉背上一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净的医疗口罩,往她脸上一挂,说,「走吧。」

领着绿芙蓉,穿过戒毒院前的人堆,走了进去。

宣怀风不在,费风一向是拿了他的院长办公室当待客室用的。他就将绿芙蓉领到了院长办公室,叫绿芙蓉坐下,给她斟了一杯水。

绿芙蓉这样一路走进来,略坐一坐,也总算把哭给止住了。接了费风送来的水杯,正要喝,才想起自己还戴着一个口罩,忙把口罩给拿下来。

脸一露出来,又不知为何,觉得很是害臊。

结果水也不喝了,只是拿在手里,感受那温水隔着玻璃传来的一点热气,心里有很不寻常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费风坐在宣怀风的院长真皮椅子里,等着她说话,等了半日,见她还是沉默,只好先开口。

但一开口,又是不好听的话。

「你刚才怎么忽然哭成这模样?我那几句,也没说错你。」

绿芙蓉竟然不气他说话难听,回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大不好意思,低声说,「您没有说错。我是因为心里懊悔,难过得很,才忍不住哭了。」

费风哪和这种柔弱似水的女子打过交道,不禁一愣,闷了一会,就问,「你决定戒毒了吗?」

绿芙蓉说,「我抽的那种海洛因,不是寻常的……」

费风说,「我知道。你家里人抽的也是相同的。」

绿芙蓉问,「这种特殊的海洛因,也可以戒掉吗?」

费风实事求是地说,「目前用了各种办法,总算能稳定病人情况,但还不能说完全戒断。如果停了药,恐怕还是要发作的。」

绿芙蓉心想,能稳定情况,已经是大幸。家里的存货眼看告罄,若能拿到戒毒院的药,至少是一条活路。

费风说,「你要是决心要戒,那就填了这张表。」

说着,递过一张表来。

绿芙蓉一看,原来是一张住院申请表,忙摇头说,「费医生,我不住院。」

费风说,「你要戒毒,但又不肯住院,那怎么行?」

绿芙蓉紧抿着苍白的唇,只是又把头缓缓地摇了一摇。

她也有她的心事。

一则她的本事,全在唱戏上头,这一行虽是贱业,彼此却是要争个脸面高低的。自己若是正式入了戒毒院,就算戒干净出来,也要成一个笑柄了。

如玉柳花之流,岂不要笑掉了大牙?

二则,她是不能不顾年亮富的。

但年亮富将宣怀风恨得咬牙切齿,又怎肯到戒毒院来?

费风等了片刻,不耐烦了,问,「你究竟想清楚了没有?是戒,还是不戒?」

绿芙蓉说,「戒我是决心要戒的。但我无论如何,不能住到戒毒院里来。」

费风说,「你不过也就是为了你的脸面,这样实在可笑。」

绿芙蓉幽幽地道,「费医生,我这样的人,在您眼里,当然是可笑的。就连我那一点脸面,一点自尊,在你眼里,大概也是一分钱也不值的。但我……我……」

到后面,声音微有哽咽。

费风惊恐地把手一摆,警告道,「别哭!」

这次,绿芙蓉倒真将眼泪强忍了回去,轻轻地说,「您就当可怜我这不懂事的人吧。」

费风说,「你自己不懂事,却要求别人的可怜,这说不过去。」

绿芙蓉低声说,「我求求您了,给我两人份的药,我回去自己吃。」

费风怔了一下,似乎明白她是有难言之处的,问,「还有另一个吗?」

绿芙蓉点点头,含愧道,「那另一个,也是我害了他。」

费风问,「他也不能来住院?」

绿芙蓉说,「恐怕他是宁死也不肯来的。」

费风冷笑道,「好,好。抽海洛因的时候,也不顾脸面,也不顾自尊。现在要戒了,倒是什么都顾。中国人这些好面子,我可真看够了。」

说罢,就站了起来。

绿芙蓉以为他还有话要吩咐,只等着他说,不料他竟就开门走了。

绿芙蓉见那房门关上,愣了片刻,才知道他居然是真的走了,顿时着急起来,赶紧打开房门,往走廊上一瞧,并不见费风身影,也不知道拐到哪个房里去了。

她心里一凉,仿佛胸膛里被人塞了一团雪似的。

眼前晃了一晃,脚也有点软了。

正彷徨无助,忽然发现费风在走廊那一头出现,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

绿芙蓉顿时有了一些力量,定了定神,再瞧费风,果然正朝这边走过来。

费风到了门前,见她挡着门,皱着眉说,「别挡路。」

绿芙蓉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让开,跟着费风回到办公室里。

费风脸上没有表情,把盒子往桌上随意一放,坐回真皮椅里,在宣怀风书桌上找出两张干净的白纸,从上衣口袋抽出他那支美国钢笔来,就低头写东西。

绿芙蓉忐忑不安地等着。

好半日,费风才写完了,把美国钢笔放回上衣口袋,将那写了字的纸条,连着拿来的盒子一起推到绿芙蓉面前,说,「那边有一盒红印泥,你拿那个,在这两张纸上盖个手印。」

绿芙蓉问,「怎么要盖手印?」

费风说,「本来按照戒毒院的规定,药是不能给外头的。但你们这个病症,和别人都不同,我正需要好好地研究研究。除了你妈妈和你两个妹妹,我也需要你,还有那另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你的朋友,来配合我的研究。所以我们就签一个约定。这两张契约,戒毒院里存一份,你自己也存一份。」

他曲起指头,在盒子上轻轻敲了敲。

「药呢,我给你两份,你和你的朋友吃完了,就来找我要。作为回报,你和你的朋友,要把吃药后的感觉,反应,都仔细地告诉我。我要靠着这些,找出彻底戒断这种特殊海洛因的办法来。这种事,外国医学上常有的,像你们这种,就叫志愿实验者。」

绿芙蓉哪听过什么志愿者的新鲜词,只听费风说愿意给她两份药,已是喜出望外,赶紧把红印泥的盖子打开,拇指在上面重重地一沾,按在纸上,又说,「费医生,谢谢您,我真真的感激您……」

费风板起脸说,「你别弄错了。我这不是和你做人情,我们这是公平的约定。」

绿芙蓉对他刻板的脸,生硬的话,只觉得可爱,忙顺着他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很公正的人。」

费风说,「得了,我不需要这些无用的赞……」

话没说完,忽听外头有人问,「费风在不在里头?」

然后房门就被人打开了。

承平走进来,便对费风说,「你又把怀风的办公室当自己的……」

忽然一看,房里还有客人,而且是一位女客,赶紧又把话停下。

看看费风,又看看绿芙蓉。

绿芙蓉是被男人看惯了的,见承平看她,也不扭捏,便朝承平点了点头。

承平也就朝她点点头。

费风问承平,「找我有事?」

承平说,「还不是前面说的那件事。」

费风说,「那不是我的事。」

承平说,「这是戒毒院的事,怎么不是你的事?怀风说了,戒毒院不但要能让人戒毒,也要让社会各界团结一心,共同对抗毒品。这次全城抵制毒品大宣传,怀风这个院长领头做计划,白总理亲自批示,我早就说了,戒毒院所有人都要参与,外头都搭好台子了,连布朗医生都说要唱一首英文歌表示支持……」

费风充耳未闻,把手腕一抬,往手表上看一眼,说一句,「该查房了。」

就往外走。

承平说,「你要是不肯上台做一个表演,那好歹给我拉一个人头来,我们还缺卖募捐花的人……费风!费风!你还真的撒手不管啦?」

承平追到门口,无可奈何地摇头。

一回头,猛地见那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办公室中,朝着自己微笑。

承平脸嫩,有些难为情地道,「我这位同事,很有些不合作,让你见笑了。」

绿芙蓉提着那个珍贵的盒子,自认为是欠了费风一个天大的人情,便存了报恩的心思,不禁问承平,「我刚才听您说,戒毒院缺卖募捐花的,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能不能给你们帮上忙呢?」

这卖募捐花,原本是商议好了,让首都大学的一群女学生们来担当。但学校临时有事,女学生们无法前来,倒让承平好一阵头疼,急得到处抓人头。

现在听绿芙蓉毛遂自荐,顿时眼前一亮,仔细打量对方一眼,更觉青春艳丽,外貌可喜,忙点头说,「正是,很缺人。若能来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不知贵姓是?」

绿芙蓉正要回答姓赵,忽想起年亮富今日对着自己,称呼起太太这个词来,犹豫了一下,答说,「我姓年。」

承平说,「原来是年小姐。」

便将今晚要开展的宣传活动,给她说了一个大概。

原来上次白雪岚星夜出动,抓了一大批吸毒者,按宣怀风的意思,是要让这些堕入毒海的人,展开抵抗毒品的公开宣传,既将功赎罪,反省自身,也唤醒民众的意识。

此时经白雪岚积极配合,再被白总理推波助澜,不知不觉就成了一次全城盛会。

今日城中,各大街路口,都摆了表演台,要做禁毒的文明戏的表演。

承平想着,既然是戒毒的事,戒毒院更不能落于人后,因此戒毒院大门前除了要进行文明戏表演,还有一个新鲜有趣的募捐花活动。让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向观众们卖鲜花募捐。

他也是个忙人,刚说了个大概,便有人在走廊上叫,「承平!承平!」。

承平一听,向绿芙蓉道,「一定又是有事找我,你看我这样,费风是一点忙也不肯帮。以后你见了,可要帮我讨点公道。」

他见费风很少与人交往,肯和这位美人同在一个办公室里,行径和往日不同,一定是熟人,所以说话并不遮掩,反而开了个小玩笑。

绿芙蓉知他猜错了两人关系,脸颊微红,也不解释,只道,「您是贵人才会事忙。外头有人找,我不敢耽搁您,这就请去罢。不过就一点,您走了,这募捐花的事,我找谁呢?」

承平笑道,「你到一楼护士办公室里,找一位黄玉珊女士,她领着你就行了。多谢,多谢。」

这时,外头又叫起来,「承平!」

承平应一声,脚不点地的走了。

绿芙蓉见这人风风火火的,很有些率性,不禁一笑,想着戒毒院这些人,倒和自己昔日场面上来往的那些人有些不同。

她原本还遮遮掩掩,怕人瞧见自己,要认出来,不料下了一楼,大厅里来来往往,,有登记名牌的,有三两个凑在一起写花篮彩绸大字的,有匆匆搬着桌椅的。

再一看,角落里摆着几个半人高的大花鼓,几个穿着西装的男女,像是演文明戏的,正在认真的排演,竟是一点也不怕人围观。

人们各有各忙,何曾有人来注意她呢?

她也就渐渐放了心,装作平常人似的,找到护士办公室。那办公室的门并不曾关上,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大半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绿芙蓉走到门外,刚说了一句,「我受人指点,来找一位黄玉珊女士。」

黄玉珊站在桌旁,拿笔写着什么,一听有人找,忙地走过来,朝绿芙蓉一打量,热情地笑道,「您是来帮忙卖募捐花的吧?欢迎欢迎!我们正缺人呢。请随我来,我先给您做个名牌。」

拉着绿芙蓉到桌前,问她名字。

绿芙蓉随口答说,「年芙蓉。」

黄玉珊便拿一个空白的名牌,将年芙蓉三个字写上,又问,「贵校是文荣女校还是京溪女校?」

绿芙蓉一怔,低声说,「文荣女校。」

黄玉珊不曾抬头,也没瞧见她脸上赧意,刷刷几笔,在姓名下写了文荣女校四字,又取过一个小巧的别针来,对绿芙蓉笑道,「恕我不恭敬了。」

便用别针,把名牌别在绿芙蓉胸前。

绿芙蓉偷眼看看左右,许多女子胸前都别着同样的名牌,又低头看看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黄玉珊却只当她害羞,给她鼓劲说,「别怕,我们宣传禁毒,是为人民,为国家谋利益呢。现在是新时代了,女子也有女子的力量,谁再敢说我们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我就在报纸上揭露他们的僵化,好好批评他们一下!」

旁边一个正分发绢花的女子,是黄玉珊的同学,很熟地玩笑道,「你哥哥是记者也罢了,你怎么也成了记者?还没毕业呢,你就要成社会家了?」

黄玉珊说,「要当社会家,为什么一定要毕业。我们现在参与社会事务,不就是社会家啊?」

大家觉得她这一番言语,虽然荒唐了些,但很有年轻人的朝气,都善意地笑着。

绿芙蓉对所谓社会家云云,是并不懂的,不想让人瞧不起,只是也装作很有兴致的微笑。那原和黄玉珊说话的女子,便过来,看着名牌说,「年小姐是吗?这一篮绢花共有二十朵,五元一朵。若能全卖出去,就是一百元了。拜托,拜托。」

绿芙蓉在篮子里捞起一朵来,瞧那手工,并不如何精致,大约也就是她们自己做的。街上一朵绢花,不过三五角罢了。

便又明白过来,这和她们做戏子的给大爷们打牌时送茶水,是异曲同工。

一杯茶水才值多少,只因经了一经年轻漂亮的角儿的手,顿时身价百倍。

可她端茶挣钱,人家是怀着玩弄的心,瞧不起的。

这女学生卖花,不但没人瞧不起,反而要赞一声爱国。

想到这,不禁轻叹。

黄玉珊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没做过这事的乖小姐。还没开始卖呢,就叹起气来了。你是怕见生人吗?我教你,你提着篮子出去,见到穿得齐整些的,就说,请买一朵绢花,五元帮助被毒害的国民。」

绿芙蓉说,「要是他们不买呢?」

黄玉珊哂道,「愿买就买,不愿买也就罢了。我们爱国,他们不爱,奈何?总不能要我们牺牲尊严,去求那些对国难无动于衷的人。他们不买,自然有别人来买。」

绿芙蓉心道,这也就是读过书的女学生能说的话了。

这时,外头的喇叭忽然哇啦啦地响起来,很铿锵有力的节奏。

房里女孩子们顿时一阵慌乱,叫着「开始了开始了!」

又有一个领头的在嚷,「别乱,别乱,我们排着队出去,别让人笑话。」

黄玉珊说,「你看这乱象,等你归拢起来,排好队,不知耗多少时间。依我说,都快出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说着,便提着绢花篮子,头一个出了门。

其他人见此,也纷纷行动起来。

有人往绿芙蓉肩上轻轻一拍,「一起来吧。」

绿芙蓉无可无不可,便也提着篮子出门。

此时戒毒院一楼的走廊,早挤满了人,倒和她平日唱戏的后台颇象。

越往外走,人越多,绿芙蓉随波逐流,挤到大门外,才发现天色已微暗。

门外搭起的大表演台,四周灯光已亮起来,台下站了里外几层的路人。隔得太远,也不知道台上在演什么,瞧着表演家的衣服倒很摩登。

也不知道戒毒院哪里弄来两个大喇叭,声音着实响,嗡嗡的震着人的耳朵。

绿芙蓉提着篮子站在人群中,有些踌躇。

按理说,她的营生,是绝不会怕和陌生人说话的,但她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名牌,不知为何却生出一丝腼腆来,见着生人,竟是不敢向前兜搭。

这一日全城戒毒大表演,各大报纸是早就下了大力气做宣传的,因此城中许多人,虽然并不热心于禁毒,却也早做好了乐一日的准备。

尤其是口袋里充实的富家的学生们,更是热血澎湃之余,也想着借此机会寻觅一段浪漫。

绿芙蓉这样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在喧闹的人群中默默站着,其实早引起了几个男学生的注意。

有一个胆子大的穿着羊毛衣的男学生,便鼓起勇气走过来,指着她手上篮子里的绢花问,「这多少钱?」

绿芙蓉说,「五块。」

男学生要在她面前露些豪气,便说,「我买了。」

掏出五块钱递给她,便伸手去拿篮子。

绿芙蓉提着篮子一闪,笑道,「五块钱一朵呢。这里二十朵,你给一百块钱,我就把篮子也送你。」

原来那男学生,是和同学一起来的。一群同学都在旁边看着,见他闹出这么一个笑话来,都笑出声来,对他说,「你看看人家名牌,文荣女校的学生呢。你当是路边卖绢花的小孩子吗?五块钱就想买走她一篮子绢花,看,不是撞铁墙上了?」

男学生臊得脖子都红了,讷讷道,「你们早知道,怎么不早说?还来撺掇我。」

说着便转身要走。

绿芙蓉忍着笑叫住他说,「你的花还没拿呢。」

他哪里好意思拿,背着绿芙蓉摆摆手,就跑了。

他一群同学又乐又笑,对绿芙蓉打个招呼说,「对不住,我们开玩笑,把您也捎带上了,莫怪莫怪。」

便都赶着追那负气的男学生去了。

绿芙蓉看着他们背影,笑了一阵,忽又黯然。

看看篮子里的绢花,虽仍是满满的二十朵,却像缺了什么似的。

她原觉得这样一遭,挺好玩的,此刻不觉得好玩,倒是满心的郁郁,再没有卖花的心思。

便提着篮子,往人少的地方走。

刚走到对面街上,忽然有人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脆生生地道,「哎!你这是打算携花带款潜逃吗?可让我拿到个现行!」

绿芙蓉转身一看,原来是小飞燕。

绿芙蓉见她胸前也挂着一个名牌,手里也提着一篮子绢花,惊奇道,「你怎么也在这?」

小飞燕笑道,「这话该我问你呢。我如今在京溪女校读书,同学们都说要来,我不好不来凑一份子。你呢?你什么时候到文荣女校去了?我竟是一定也不知道。」

绿芙蓉没想到在这遇上一个知道她底细的人,耳根子都红了,低声说了一句。

小飞燕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看她神色,也知道自己这问得鲁莽了,说不定要得罪人,忙岔开说,「你说戒毒院那些人,真是够聪明的,把我们叫过来白使唤,卖了花的钱,我们是一分也不得。要是卖不出去几朵,恐怕还要被他们笑话。你卖出去几朵了?」

绿芙蓉说,「只一朵。」

小飞燕说,「我比你好,有个少奶奶模样的,一气帮我买了五朵。你说巧不巧,那少奶奶的长相,还有些像我姐姐。大概她也和我投缘。」

这话放平日,不算如何。

偏绿芙蓉此刻生出了点平日不曾有的心绪,便很是气苦,心道,你知道我的底细,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吗?

都是迎来送往的唱戏的,你还给粗鄙的军汉做过姨太太,被正房打得不成人形,差点卖到窑子里去。

只不过遇到一个投缘的姐姐,不知怎么周转,如今竟也成了一个女学生。

倒也值得在我面前炫耀?

绿芙蓉冷冷笑道,「可不是,你自然是比我有本事的。」

小飞燕仔细品味着,这话里似有别的意思,也不明白其中缘由。她对绿芙蓉,向来是有好感的,所以谨慎起来,握起绿芙蓉一只手,打量着她说,「我恐怕是说错了话,得罪你了。这些日子,我被姐姐束着,不能到处去,也没来瞧你,怪不得你要生我的气。好姐姐,我是背井离乡的人,在这城里认识的朋友,五个手指都数不上,咱们可不要生分了。我有什么错,给你赔罪成不成?」

她这样一说,绿芙蓉倒不好发作了。

心道,果然说读书是不同的。她从前如何一个人,只上了几天学,说话行事都大方了,居然称得上知书达理呢。

心下便更有些黯淡,对小飞燕强笑道,「说哪里话?好好的,我为什么生气。我是见自己卖不了几朵,觉得自己没本事罢了。」

小飞燕说,「原来是这个。这有什么,我帮你多卖几朵罢。」

携了绿芙蓉的手,正要过马路到表演台那头去,忽见梨花的身影在人群里一闪,便叫了一声,「姐姐!」

话才出口,就后悔了。

原来梨花身后,还跟着一个谢才复。

那谢先生脸皮嫩,和姐姐一层窗户纸,始终捅不破。好不容易他们两人一道逛街,自己嚷出来,倒叫他们难为情。

原指望着表演台上大喇嘛盖过去,他们不曾听见,可梨花偏偏是个耳朵尖的,竟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对小飞燕笑着挥挥手。

她一出来,谢才复也跟出来了,却只是不好意思地颌首。

不一会,四人碰了头。

小飞燕先对谢才复叫了一声先生,就问梨花,「姐姐,你怎么来了?」

梨花笑道,「你不是说今天在这里义卖吗?我想这是一件好事呀,我非得捧个场才行。恰好出门遇见谢先生,问我要不要去看今晚的禁毒义演,我说,这可巧了。这不,我们就一道来了。」

她一边说,小飞燕一边拿眼睛打量谢才复。

谢才复哪里是碰巧遇上梨花,他是早早在姐妹俩住的小公寓外守株待兔的,见小飞燕含笑盯着自己看,早就心虚了,头也垂得半低,不敢抬眼。

梨花把胳膊轻轻往小飞燕手上一碰,说,「你这是干什么?巡警也不带这么盯着人瞧的。再说你这孩子,也真不懂礼数,你带了这位朋友,怎么不介绍介绍?」

小飞燕看谢才复难为情,又看看她姐姐护短的模样,觉得得趣,抿着唇一笑,把绿芙蓉一带,介绍说,「谢先生,姐姐,这是我朋友,年芙蓉。」

梨花陪恩客看大戏,天音园也是常去的,见的都是绿芙蓉上了妆的模样。绿芙蓉今天打扮素雅,梨花先前只觉得有些面熟,并没认出来。

听小飞燕说起叫年芙蓉,倒是被芙蓉二字勾起来了。

仔细一看,这不是那唱戏的绿芙蓉吗?怎么又改叫年芙蓉了。

只她为人精细,心里疑惑,并不说破,只微笑着点点头,称呼一声,「年小姐。」

谢才复也不好一直不做声,也打个招呼,不经意看到绿芙蓉的名牌,便问,「年小姐是文荣学校的?」

绿芙蓉说,「是的。」

谢才复说,「文荣学校的英文教育,是很先进的。听说贵校的校长,还请了两个外国的女先生来讲英文,那自然是比我们这些要强上许多的。不知年小姐觉得上外国先生的课,有什么特别的体会?」

绿芙蓉别说英文,连国文也不曾如何学过,哪能答得上来。

亏她平日机变聪明,这时居然忘了如何搪塞,像是漂漂亮亮的登台,却忽然被人把凤冠霞帔一把扯下,往脸上泼了一盆墨似的,狼狈不堪得都要站不住了。

还是梨花老练,一瞧不对,笑着对谢才复说,「果然是做英文先生的,无论见着谁,都要考究一番英文。再这样,我以后都不敢对着您了,万一您心血来潮,也要对我考究考究,那可怎么好?」

谢才复对这些女子间的隐晦情绪,无从察觉。因是梨花对他说话,便觉得振奋,心里有十二分的欣喜,只笑着谦逊道,「陆小姐是玩笑话。我这英文先生,只是混口饭吃,若认真考究起你这种在洋行里做事的小姐,那是要自讨苦吃的。所以我是从不敢开这个口。」

绿芙蓉曾听过小飞燕,说她结拜的姐姐是楼子里讨生活,见梨花今日打扮得很正经,已是暗暗疑惑,现在听谢才复说出洋行里上班的话来,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不由朝着梨花看了一眼。

梨花也知绿芙蓉在打量自己,心里一阵发虚,当着谢才复的面,唯恐露了痕迹,只好迎着绿芙蓉,矜持地微笑。

忽听小飞燕嚷道,「快看!那不是大名鼎鼎的白云飞吗?」

众人正需要她这样一叫唤,都赶紧向她指着的方向看去。

远处大舞台被几盏大灯照得通亮,上面站着几个表演家,其中一个穿着白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箱子的,就站在舞台中央,最是惹人注目。

梨花装作很关注似的,伸脖子往那边看,说,「果然有些像。这位大戏剧家,不是说伤了嗓子,不再登台了吗?怎么如今演起文明戏来了?」

绿芙蓉说,「嗓子伤了,不能唱曲,改演文明戏,他也很懂得变通了。以后不做大戏剧家,也可以做现代戏的表演家。」

小飞燕笑道,「这个你可说错了。我刚刚领绢花时,也看见他们在里头排演,听旁边人讲,他现在是有店铺的老板呢,再不用登台谋生。这一次他肯来,纯粹是看在戒毒院的面上,是一次慈善的举动。过了这一遭,以后想看他演文明戏,怕是不容易。」

谢才复看梨花只盯着舞台那头,哪知道她是心虚,怕露出破绽,只以为她真爱看白云飞的戏,便有心讨她高兴,建议说,「既如此,我们不要错过了,走近些看吧。」

小飞燕悄悄把绿芙蓉的袖子一扯,拿着花篮一扬,说,「谢先生和姐姐去吧,我们还有事做呢。」

梨花知其意,微嗔她一眼,果然先朝表演台那头去了。

谢才复自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见她们走远,绿芙蓉才笑着问小飞燕,「你们这一对姐妹,又要合起来捉弄人了?」

小飞燕正色道,「要是有捉弄人的心思,我就受天打雷劈。只是……唉,我姐姐的心事,我也不好和你直说。总之,够为难的。」

又央求绿芙蓉,「你可不要说出去。」

绿芙蓉道,「这话就奇怪了,我又知道什么,又能和谁说去?你看,我们说了这半天话,正事也忘了,还是不要说了,把花卖几朵出去是正经。」

只把小飞燕的手握了一握,便和小飞燕分开,又回到方才的人群中去。

她原先心里是不平静的,和小飞燕说了一回话,又见梨花和谢才复的光景,虽与自己无关,却也隐隐觉得有一种幸福的向往。

如今的摩登社会,连楼子里的姑娘,都有找新路子的心思,那自己大概也是有指望的。

这样想着,又不禁把指尖,在胸前的名牌上,轻轻抚了一抚。

心忖,小飞燕结拜的姐姐,肯供养她当女学生,这也没什么难的,不过几个钱的事。自己去和年亮富说一声,难道他会不肯提供学费上的帮助吗?就算年亮富不当官了,拿不出钱来,自己每月在天音园的包银,也够女校的费用。

可见自己真是傻子。

为什么羡慕别人?

这早就是可以实行的呀。

如此一想,就满满的欢喜起来,再看那名牌,是十二分的满意,仿佛自己已成了女学生,脸上不觉流露出笑容,便也生出轻松而愉悦的热情来,对来往路人招呼,「买一朵绢花罢,五块钱一朵,帮助那些受毒害的国民。」

这年轻美丽的笑,实在令人愉悦,而声音又是清脆动听的,被她拦住的人,若是口袋里有点余钱的,总觉得拒绝这样一个女学生,不大好意思,十人里面,居然有五六个是肯掏出五块钱来的。

绿芙蓉一边收钱,一边给花,不大一会,往篮子里一看,居然小小吃了一惊,里面的绢花,只剩一朵了!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得叫卖这最后一朵,想了想,自己把钱夹子掏出来,拿了五块钱,算是把这朵绢花给买下了。

她把空篮子拿回护士办公室,将款项交清,又发现一桩奇事,原来她拿了二十朵绢花,原该交回一百块,没想到居然交出一百零五块来。

黄玉珊是负责清点的,算完了钱,笑着说,「这个数学题可真新鲜了,你怎么多出五块来?」

绿芙蓉一想,最早那个男学生,被同学哄笑得臊了,给了钱,花也没拿就走了,可不是多出五块钱。

把事情说出来,房里的女学生们都一阵笑。

黄玉珊对绿芙蓉说,「这值得一桩小功劳了。你这样能干,以后再有义卖,我可一定叫上你。」

绿芙蓉笑道,「只管叫上我,一定来的。」

便和众人告别,将费风给的盒子拎了离开。

出到戒毒院大门,门外犹人山人海,舞台上白云飞的文明戏已经结束了,换了一个男人,正力竭声嘶地大声演讲,台下众人不时轰然叫好。

绿芙蓉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了地址。

黄包车跑起来,她情不自禁回过头,看着戒毒院灯光璀璨的大门渐行渐远,忽举手在胸前一摸,离开时忘了把名牌摘下来,还挂在衣服上。

她将名牌摘了,放进口袋里,一会又从口袋里掏出来,拿在手上瞧。

翻来覆去的,最后,又把名牌和那朵自己买的绢花一块,别回胸前,低头瞧瞧,倒也新奇好看。

黄包车一路拉到家。

绿芙蓉到了屋前,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从帘子里飘出来,这次却不是大烟,而是她最熟悉的那种。

她猛地一怔,掀帘子进去。

可不是!

年亮富端着一张锡纸,正惬意地吸着,见着她,抬头眯着眼睛,很享受地笑笑。

绿芙蓉心绷得紧紧,把手上盒子放了,忙去找藏起来的纸包,哪里还找得着,往桌上一看,那纸打得全开。

节省下的两人明天的分量,是一点也不剩了。

绿芙蓉只觉天都炸了,瞪着年亮富,眼睛都要渗出血来,拽着年亮富,发疯似的摇着说,「你个黑心鬼!你就这样对我?就这样对我?」

年亮富含含糊糊地笑道,「闹什么?有你的。」

绿芙蓉哭骂道,「我是瞎了眼!亏我在外头求人,还想着给你带一份好!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把东西用完了不要紧,你不该这样撕我的心!」

年亮富被她晃得天旋地转,随手把她一推,绿芙蓉往后就摔。幸好后面是床,她不曾摔在地上,倒在弹簧床垫上,身体弹了两弹。

虽不大疼,但戒毒院这一夜的快乐,都似从身体里弹走了似的,剩下的,是塞满了躯壳的悲哀绝望。

自己刚才那些去女校读书的念头,是何等傻呀!

这样的命运,这样的深渊,自己如何爬得出去?

正要放声大哭,一包东西呼地扔过来,就扔在她脸上。绿芙蓉拿在手上,原来是一个纸包,捏着很有熟悉的感觉。

打开一看,里面满满一包,都是白色粉末。

她愣了片刻,仿佛醒过来般,忙用指甲挑了一点,放到舌尖。

果然,是他们常用的那种!

绿芙蓉惊讶之下,也顾不上哭了,从床上下来,拿着纸包问年亮富,「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年亮富说,「自然是我有些运气。你快用一点罢。」

绿芙蓉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年亮富并没有行不义之事。这男人,心里果然还是念着自己的。

那沉甸甸的一包粉末,又痒痒地勾着她的心,让她回忆起飘飘欲仙的快乐来。

年亮富为她递上锡纸来,她怀着误会了他的愧疚,是难以推辞的。

待过了一番瘾头,年亮富的手伸过来,更是不好板起脸来交涉,也就半推半就地上了床。

到了床上,当然亦是一切照旧。

至于戒毒院发生的事,恍恍惚惚间,也就犹如春梦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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