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总理府里小会议开完,恰到午饭时间。

白总理把众人遣散,连何秘书也没带,就和白雪岚同坐一辆轿车到白公馆去。

他那辆是总理用车,白公馆的门房都认识,远远见汽车开过来,早派人进去通知宣怀风了。等车停下,宣怀风已到了大门,对正从车里探出半个头的白总理很有礼貌地微一躬身,叫了一声「总理。」

他知道白总理因为他和白雪岚的关系,对他很不待见,每次见到白总理,总唯恐做事不周,让人挑剔了去,因此礼数越发周到。

以为白总理会像往常那样不理不睬,径直走进公馆大门,不想白总理下了车,却向他走来。

宣怀风受总理打量的眼光,心里不禁一紧,暗忖,这又哪里让他不喜欢了?哦,是了,上次答应了他秘书去英国大使馆,后来我又不愿上总理府的车,恐怕今日要受他一顿炮轰。

白总理笑道,「宣副官,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答应了人,请你吃一顿八珍席。」

宣怀风见他笑容,只以为他是说反话,更谨慎起来,只说,「总理取笑了。」

白总理说,「怎么说我取笑?我是诚心诚意的,京华楼的八珍席不是已经送过来了?」

宣怀风心里咯噔一下,问,「那桌八珍席,是总理叫人送过来的?」

白总理说,「是我。已经到了?很好,我也饿了,进去开席,边吃边谈。」

宣怀风见他两手背起,头一个往门里走,急出额上一层薄汗,忽听白雪岚在身边问,「还站着等谁?难得堂兄慷慨,我们去吃两口好的。」

宣怀风把他袖角一扯,尴尬地说,「我这次可真办错事了。」

低声把退了八珍席的事情赶紧说了一下,求救般地望着白雪岚,问,「现在怎么好?临时再叫一桌来,恐怕时间上来不及。」

白雪岚本要安慰他,转而一思索,却起了个可恶的坏心眼,不但不安慰他,反顺着他忐忑的方向,皱起眉说,「这可很不妙。我一上午把唾沫都说干了,才劝得堂兄给我们一些余地。眼看有和好的机会,他还亲叫人送一桌八珍席来,你怎么倒退回去,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宣怀风窘迫不安地说,「是我自作聪明,实在对不住。你有什么解救的法子?」

白雪岚说,「法子是有,就怕你骂我胡闹。」

宣怀风对白总理的威仪,虽面上屡次不卑不亢地应对,实际心里是畏惧的,一为他是国家的总理,自己顶头上司的上司,二为他是白雪岚的堂兄,一部分上代表着白雪岚家庭的态度。两重身份加起来,对宣怀风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若有可能,他绝不想让总理对自己的观感再添负数。

宣怀风就说,「你从不在大事上胡闹,这一点我最清楚。你说有法子,我什么都听你的。」

白雪岚说,「你要真的听话才好,不要反悔。」

宣怀风说,「我难道常做不守信诺的事?答应了你,就惟你的命令是从。」

白雪岚说,「那好,到了饭厅,我说什么,你只管微笑点头。」

白总理已往大门里走了十来步,回头一看,还没人跟上来,又返身回到门边问,「你们二位,什么要紧话,不能等到席上,非要现在说?」

白雪岚应道,「来了。」

带着宣怀风一道进门。

三人到了饭厅,白总理先行坐下,白雪岚也坐了,只宣怀风束手,仪态端正地站在白雪岚后,很有副官敬业的样子。

白总理说,「宣副官,说了请你吃饭,站着做什么?请坐,请坐。」

宣怀风不明白白总理这和蔼的态度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不敢擅答,只对白总理微笑一下,拿目光看白雪岚。他这样把白雪岚当成依靠,白雪岚心里那惬意就不用提了,对他笑道,「你在我身边这位置坐吧。」

宣怀风这才按照他说的坐了。

白总理原道这副官把白雪岚迷得几次三番失了理智,免不了恃宠生娇,做些令人厌恶的举止,今日为双方的合作,他不得不摆平心态,把有色眼镜摘下做一番公正的观察,这一来,却发现宣怀风一举一动都很得体,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尤其他举动之间,都看白雪岚的眼色命令,那衷心的顺从,连白总理看着都感到舒服,心里想,这副官如果被堂弟调教到这样规矩,不添乱,倒也不是不能容,说不定还能做堂弟一个不错的内助。海关里那几份解决问题的条陈,不正是他所写吗?确实有点办事的脑子。

白总理这样想着,目光不免停在宣怀风脸上。

宣怀风觉得这样和白雪岚坐一道,面对总理评分似的目光,简直就如接受大家长的审视了,越发如坐针毡,只端起面前热茶默默低头喝。

听差上来,一人递一块干净的擦手巾。宣怀风不抬眼地接过,仍是低头,拿擦手巾反复擦手心手背,十根指头的缝隙也不放过,搓揉得十指发红。

白雪岚忍不住在旁提醒,「喂,够干净了。」

宣怀风便脸都红了,小应一声,把擦手巾放到桌上,自有听差取走。

白总理也看出宣怀风的忐忑来,他倒乐于见这样小心谨慎的态度,脸上便露出更和善的表情,说,「宣副官,今日吃顿便饭,你也是跟我堂弟有一阵的人了,放轻松些,别太拘束。」

又对白雪岚问,「八珍席摆上来,总不能叫客人饿肚子。」

白雪岚说,「到了我的地方,再怎么也饿不着您。」

叫了一个听差来,低声吩咐几句。

把一杯热茶喝完,厨房就送过午饭来,端上桌时,却不是八珍席,是几碟热炒的山东菜。

白总理疑惑起来,拿筷子指着菜,问白雪岚,「我的八珍席呢?你又在玩什么手段?」

宣怀风心蓦地一虚,做事负责的本能不知从哪里又出来了,鼓起勇气说,「是我……」

白雪岚把手里茶杯往桌上一放,淡淡扫他一眼,问,「我还没说话,你急什么?」

宣怀风想起答应的话,果然便不言语。

这一下,倒是白总理有些看不过去,温和地数落起白雪岚来,说,「堂弟,虽是你副官,你也太严苛了些。一个桌子吃饭,他连说句话都要你批准吗?」

白雪岚理所当然地答道,「他是我的人,当然做什么都要经我的批准。」

白总理不赞成地摇头,说,「你也太霸道了。」

白雪岚笑道,「堂兄你最知道我,我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不霸道了?对了,说到八珍席,送是送来了,我叫他们不要摆上来。」

白总理问,「又是什么缘故?」

白雪岚说,「我忽然有一个想法,今天这顿饭,要我公馆里做的才好,不能叫堂兄请。」

白总理说,「这我就不懂了。」

白雪岚把头一转,对听差说,「我那瓶珍藏的醇口老窖呢?拿来斟上。」

听差把一个古色古香的酒瓶端来,给三人斟上,酒香溢出,是极上等的醇酿。白总理是久经酒战的,竟也耐不住,酒虫被勾起来,立即端起了酒杯。

正要尝尝味道,白雪岚说,「堂兄,稍等。喝酒之前,先说一段祝酒词。」

白总理说,「这又不是宴会,哪来的讲究?」

白雪岚一手把宣怀风的手握了,一本正经道,「虽只有我们三人,但就算我和怀风的小婚宴了。你是主婚人,请你说一段祝酒词,也不为过。」

宣怀风心一阵狂跳,下意识要将手抽回来,却被白雪岚牢牢握紧。在白总理目光下,那只被白雪岚握住的手,就如触了熔炉一样发烫。

白总理手里酒杯一颤,漾出两滴酒液,淡淡说,「你这是胡闹。一男一女,才有婚姻之说,才能办婚宴。你们如今这样,要我做什么主婚人,只是逼着我做家家酒罢了。」

白雪岚说,「家家酒也行,我不管别的。你说一段祝福我们的话,我就心满意足。」

白总理忽然挨他一个埋伏,却也不好翻脸,拿眼睛看宣怀风。他恐怕这是宣怀风的诡计,但看宣怀风一脸诧异心慌,比自己还猝不及防,便明白,全是自己堂弟的意思。

白总理对白雪岚说,「你要惊世骇俗,不把人伦道理放在眼里,也不能太一意孤行。你身边那一位,就同意你这样乱来?」

白雪岚说,「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他还能和我对着干吗?」

看着宣怀风,问,「你说罢,愿不愿一辈子跟着我?」

宣怀风事前,就答应了不管白雪岚说什么,都要微笑点头。现在领悟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一幕。

但白雪岚又何必用计,就算没有约定,自己也是很甘愿的。

宣怀风便勇敢地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白雪岚又问,「我说这是我们的婚宴,你赞不赞成?」

宣怀风又是微笑点头。

白雪岚说,「堂兄今天亲自光临,当我们的见证,以后我们就不离不弃,是唯一的伴侣了。」

白总理忙道,「哎哎,别把我扯进去,我为什么要做这见证?至于谁是你唯一的伴侣,你总不能不问问你老家里父亲的看法。」

白雪岚说,「堂兄,我又不是问你,你先别插嘴。」

目光温柔地看着宣怀风,含笑问,「亲爱的,我还在等你回答呢。」

宣怀风还有别的答案可选择吗?

只有微笑而用力点头了。

白雪岚转过脸,对白总理笑道,「堂兄,你都看到了,我们是情投意合,生死相随。」

白总理已把酒杯放下了,说,「你这赶鸭子上架,别指望我配合。若是回到老家,说我给你们做见证,我是不承认的。」

又对宣怀风说,「我从前只以为你控制了他,唆使他胡作非为,今日看来,你倒是完全受他挟制,怎么也不反抗反抗?他要你如何,你就如何吗?这样下去,你非让他欺负得无法翻身不可。唉,你也是个糊涂蛋。」

白雪岚笑得很欢畅了,说,「他糊涂是他的事,我不糊涂就行了。堂兄,别顾左右而言他,既然请动尊驾,又斟上我的好酒,你当证人是跑不掉的,祝酒词也一定要说。」

白总理扬起下巴说,「好哇,你还敢逼迫我吗?」

白雪岚笑嘻嘻携着宣怀风站起,走到白总理身旁,亲自把酒杯送到白总理手上,央求着说,「堂兄心里顾虑,不过是老家里知道你给我做见证,回去要挨骂。我又不是傻子,能真把事情公开?我也不忍心让怀风受外界狂风暴雨的批评。今天这一顿,是我们三人的小秘密,俱不外传。堂兄,你喝一杯,算成全我的心愿。以你为代表,算是我的长辈们给了我们祝福啦。」

又对宣怀风说,「你怎么只愣着?快给堂兄敬一杯。这可是人生大事。」

宣怀风忙端了酒对白总理恭恭敬敬地一举,想说什么,毕竟脸嫩,没能说出口。

白总理被白雪岚将酒杯塞进手里,不好断然再放下,但又不心甘情愿当这后患无穷的主婚人,只把酒杯捏着不饮,敷衍着说,「宣副官,他胡闹,你也配合着他?」

宣怀风敬他的酒,他不饮,举起的杯就放不下,僵在当场,不断拿眼睛看白雪岚。

白雪岚笑道,「你别看堂兄面上强硬,他心肠比谁都软,在老家是最疼爱我们这些弟弟们的。他不喝,你就诚心诚意敬到他乐意为止。」

宣怀风听了他的,就仍恭敬地把酒杯端起来,等白总理的意思。

白总理却不肯轻易就范。

饭桌旁好一阵寂静。

僵持许久,白总理忽见宣怀风拿着的酒杯微微一晃。

原来宣怀风举着杯子在半空,臂膀渐渐吃不住力,可他仍咬牙坚持,脸颊因使力,越加的绯红。

白雪岚原本是笑看着,这时心疼起来,冷了脸问,「堂兄,高高兴兴的日子,你饮一杯又怎么了?他哪里得罪你,你要这样折辱他?」

白总理心想,今日这一来,原说好摆席给宣怀风赔罪,现在局势陡变,若不喝这一杯,是自己存心折辱他,让他下不了台。

若让宣怀风下不了台,白雪岚恐怕又闹辞职,英国大使馆那头不好沟通,美国兵工厂更是希望成空。

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总结下来,这杯酒竟是不能不饮。

又一想,既不得不饮,就不能别别扭扭,否则,人家也不承这个人情。

白总理想通,心里一叹,便在面上露出一点笑容,把手里酒杯,对着宣怀风的杯子轻轻一碰,对白雪岚说,「你也拿起酒杯来。我饮这一杯,祝你们两人这辈子平平安安,和和睦睦罢。」

宣怀风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说了。

虽是三人的秘密小宴会,但当总理的人金口玉言,又是白雪岚的兄长,他能说这一句,意义当然非凡!

宣怀风脑子里晕晕的,眼眶发热,竟有些失神。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瞧见白雪岚的脸。

白雪岚甜蜜地笑着问,「堂兄祝福我们了,你还不快喝了这杯。这一下,我们算过了明路。」

宣怀风喝了一杯,脑子里晕了,双脚似乎并不站在地上,有要飘到云里的幻觉,恍惚又听白总理说,「你别妄想,我只能私下祝福一句,要让你们上明路,我没这样大本事。」

白雪岚回了什么,就听不大清了。

宣怀风浑浑噩噩,好一会回过神,已经被白雪岚带回桌旁坐下,白雪岚正往他碗里挟菜。

他对白雪岚低声问,「刚才总理是当真呢,还是说笑?」

白雪岚说,「这样严肃的事,谁敢说笑?」

宣怀风说,「我像在做梦,他不是一向最反对我们的吗?这种事,就算再大胆的人,也不敢表达支持的态度,何况是他这样要注意舆论的人物?」

白雪岚笑道,「可不是?他是顶顶有魄力的人,你今天多敬他几杯。」

宣怀风说,「那很应该。」

竟把羞涩强按下,又站起来,向白总理连敬了六七杯。

他是个不能喝酒的,这时候,极辣的老酒,竟也痛快地一口干了。

白总理刚才那一杯,本喝得不太甘愿,可宣怀风这样打心底感激和尊重,他是看出来了,连受着宣怀风和白雪岚的敬酒,喝了有大半斤。

白雪岚珍藏的老酒,后劲岂可小视,酒意上头,白总理理智离开了大半,也彻底放开了,反拉着宣怀风灌起酒来,含混不清地说,「我这堂弟不得了,是魔王投胎,天不怕地不怕。我瞧他也不像会怕你,不过你放心,既做了见证人,总不能让他太欺负你。今日吃你几杯酒,我给你做个主,把话说在这,他日后娶了妻子,你这副官的位置,别人动不了。」

白雪岚说,「堂兄,你喝醉了。」

白总理哈地一声,晃着脑袋说,「你这位才真正醉了,再不扶着,看要摔倒。」

宣怀风喝得过量,果然身子一动,脚下趔趄。白雪岚忙把他扶了,对白总理说,「他今天舍命陪君子,现在撑不住了,一定要回房休息。」

便当着白总理的面,将不胜酒力的宣怀风一把抱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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