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说到广东行馆里,展露昭和宣怀抿吵了一架,撇下宣怀抿到外头散心去了。

宣怀抿狠狠哭了一场,却也没什么话可说。他和展露昭也不是头一次吵架,今日虽然吵了,身上皮肉还是好的,可见事情没坏到什么地步去。再说,展露昭走得再远,总不能不回头,等他回过头,早忘了今天的吵架,兴致来了,依然要宣怀抿伺候。这个道理,可以说是百试百灵的。

所以,宣怀抿也不用旁人来劝,自己慢慢回过心情来,打着哈欠,躺到罗汉床上,给自己点了一个烟泡,舒舒服服地抽起来。瘾头一足,人也就舒服了。

展露昭出了门,他今天又没有待办的事,他索性躺在罗汉床上,享受一会,瞌睡一会。

迷迷糊糊中,似乎见到有一个护兵进来,和他说了一句什么,往书房里头去了一下,就走了。

宣怀抿正抽着大烟,眼前雾气氤氲,头脑不大听使唤,等歇过好一会,头脑清醒了些,才隐约想起来,刚才那护兵说的一句话里,似乎有支票二字。

他不禁生出些不妙,赶紧把烟枪放了,趿着鞋到书房里,打开书桌上的一个小抽屉。这抽屉平日里专用来放展露昭的要紧东西,宣怀抿作为展露昭的随身副官,当然是经常打开检视的。

不料打开一看,别的都还在,独独不见了支票本和印章。

宣怀抿顿时就觉得不对劲了,要说护兵擅自取走,估量护兵没这样的胆量。

那么说,就是展露昭叫护兵来拿的。

然而,展露昭小时候穷惯了,现在有了钱,出门总带着一笔现钞压口袋,光是那些钱,一天里吃喝是花不掉的,何以要叫到回行馆拿支票印章?

再说,这出城打野兔,所耗费者,不过是几颗子弹罢了,何至于要花钱?

宣怀抿越想越不对,便赶紧叫了一个护兵来,吩咐说,「军长到了几个人,说出城打野兔去了。你跑一趟,看看他们在哪里打野兔?要是见了军长,问一问,他有没有叫一个人到行馆来,取了他的支票本子和印章?」

那护兵笑道,「宣副官,军长恐怕晚点就会回来的。要真的去找,又上哪里找去?我们连军长走哪个城门,都不知道。实在没法子找。」

宣怀抿骂道,「混蛋王八羔子,你是没有法子吗?你是偷懒罢了。首都才几个城门,你叫上几个人,一人找一个不成?何况军长平时打猎,喜欢哪几个地方,你就不知道?快去!再磨磨蹭蹭,我把你吃饭家伙拧下来!」

那护兵挨了一顿臭骂,只好回答着是,退到小院门外,等宣怀抿瞧不见了,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屑地骂道,「什么玩意?当着副官的名儿,做着婊子的勾当。被人睡烂的货,也来和老子蹬鼻子上眼。老子跟着司令打梅县时,你裤裆里的毛还没长齐呢。他奶奶个熊!」

可宣怀抿毕竟有副官的身份在,下了命令,不能不服从,只能一路骂骂咧咧地去了。

宣怀抿在房里踱了一会,琢磨着,展露昭花钱,一向乐于大把大把地花现钞,说这样才显出豪气,支票这种要写字,文绉绉的洋玩意,他是不太爱用的。

若真是展露昭叫人取了支票本子去,想必是有一笔大钱要花。

会是什么事,要花许多钱呢?

宣怀抿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生日,也就是再过二十来天的样子。

从前展露昭当护兵,宣怀抿的生日,展露昭是从不送一点东西的,那也不怪他,一个护兵每个月,才多少月饷,能买得起东西给司令的公子?

如今展露昭钱包是很丰满的,难保不会有一次豪绰的出手。若说一件价值很高的生日礼物,身上的现钞一时不凑手,要用支票本子,也不是不可能。

本来,宣怀抿也不太指望这个的,只是想来想去,竟是这个甜蜜的假设,最是合情合理,除此之外,越发无事可想。

心底不禁一万分地期待起来。

笑了一会,又连连跺脚后悔。早知道如此,很不该叫护兵去找展露昭。军长头一次有如此罗曼蒂克的行为,要是被宣怀抿派去的人查问,提早戳穿了这可爱的小秘密,岂不可惜?

宣怀抿便往小院门走,想叫了人来,问一问去找军长的人,派出去了没有?

心里着实怕已经派出去了。

正在患得患失,不知哪里来了两个身材很高大的护兵,找着宣怀抿说,「宣副官,司令要你到厅里去一趟。」

宣怀抿说,「我找人先吩咐一件事,你们先去回司令,我很快过去。」

那两个人仿佛钉子似的,不肯挪脚。其中一个硬邦邦地说,「司令说了,你立即过去,不得耽搁。」

宣怀抿听着这语气很不妥,疑惑地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

这两个护兵,脸生得很。

宣怀抿问,「司令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吗?」

护兵脸上没有表情地说,「司令的事,我们不敢乱讲。

我们只是执行司令的命令,把你带过去见他。走罢!」

说完,两人一起过来,两个高个子左右把宣怀抿一夹,像防止他逃跑似的,把他押出了小院。

到了客厅,护兵向里面大声报告,「报告司令,宣怀抿带到!」

把手一推。

宣怀抿没留意脚下的门槛,差点被推了一个趔趄。

浑浑噩噩到了里头,抬眼一看,厅里好些人,展司令坐在正前面一张太师椅上,左右两边椅子,坐的都是广东军里颇掌握着一些权力的人,姜师长、徐副师长都在,前阵子派出去办事的魏旅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也赫然在列。

展司令面前,站着张副官。

却还有一个人,正跪在厅里,脸朝着展司令,垂着头。宣怀抿只能瞧见背面,一时不知是谁。

虽然这么些人,厅里却安静得可怕,平时这些人聚在一会,总是沸反盈天,吵吵嚷嚷的,此刻连仿佛受着某种紧张的制约,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四处站立着的马弁们,脊背挺得笔直,显出一股危险的气味来。

宣怀抿看见这架势,心里微微一惊,勉强镇定着走前几步,朝着展司令,挤出一个强笑,轻声问,「司令,您找我?」

展司令正把一根巴西雪茄,抽到差不多了。

听见宣怀抿来了,他先不说什么,把闪着一点红光的短短的雪茄尾巴,丢到地板上,用牛皮军靴的底子,踩着那雪茄尾巴,在地板上狠狠地磨着,磨成了无数碎末。

然后,展司令才把眼睛抬起头,盯着宣怀抿的脸,冷笑着说,「叫你来,是有件事,本司令要亲自问问你。」

宣怀抿听他这语气,是相当不好了,更加谨慎起来,很小声地说,「司令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展司令鄙夷地说,「不用说这些花花肠子话,你只要说实话就行。」

宣怀抿把腰躬着,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一声「是」。

展司令把手一指,对着跪在他面前的人,问宣怀抿,「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宣怀抿转头去看,早有两个马弁,恶狠狠拽着那跪着的人的头发,喝令他把脸抬起来。

其实这完全用不着。

宣怀抿一眼就瞧清楚了,这跪着的满脸苍白的可怜虫,正是他今早派去监视张副官的那个叫陈二狗的护兵。

但不知怎么被抓了来这里?

那陈二狗在宣怀抿过来之前,已经遭了一番审问,早就吓得不轻,所以宣怀抿刚刚到时,他还没醒过神来。现在被人一拽头发,抬眼看见宣怀抿就在眼前,陈二狗顿时就像发现了救命稻草,大叫起来,「宣副官,你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呜呜!呜唔……」

话才说完,就被身后两个马弁一脚踹翻在地,踢得满地乱滚,牙齿也被踢掉了几颗,一嘴都是血。

展司令对着宣怀抿,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次,「这个人,你到底认识不认识?」

语气很不耐烦。

宣怀抿心想,陈二狗刚才都把自己叫了出来,这还能抵赖吗?幸亏,他调查张副官,也是为了广东军的利益,总是说得过去的。

宣怀抿就回答说,「是,我认识。他叫陈二狗,是张副官底下的人。」

展司令问,「那本司令问你,他今天跟踪监视张副官,是不是你指使的?」宣怀抿回答说,「不错,是我指使的。然而,我这样做,有很正当的理由,司令,我觉得我们里面的奸细……」

张副官就站在展司令身边,这时候,忽然截住宣怀抿的话,对展司令沉声说,「司令,是我太疏忽大意,竟然着了人家的道。我真辜负了司令的信任!」

说着,便露出一脸沉痛内疚来。

展司令对宣怀抿,把脸一沉,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宣怀抿忙大声说,「司令,我做的事情,我当然承认。但我这样做,是出于对司令的忠心,对广东军的忠心!我是因为怀疑张副官是奸细,才叫陈二狗监视他的行踪。张副官是司令身边的人,内部的事,他都知悉,这样的人,要是投靠了海关,我们会是怎样的下场?所以我要查一查他,我要是不怀疑他,我叫人监视他做什么?我吃饱了撑着?」

广东军因为奸细这件事,最近接二连三地杀人,早就闹得风声鹤唳。

一下说是这个,一下又说了那个,越调查,越是混乱,自己人也渐渐相疑起来。

因此,听见宣怀抿这番斩钉截铁地反驳,似乎不像假话,厅里有些人,投向张副官的目光里,不禁就多了一分思疑。

张副官却很稳得住场面,今天发生的事,他曾得过高人指点,当然知道是怎么一个步骤,因此听了宣怀抿的话,大义凛然地说,「你怀疑我?那好,请你说一说,我做了什么,让你怀疑我对司令的忠心?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我跟着司令出生入死,容不得你这样污蔑。」

宣怀抿的打算,是让陈二狗跟踪张副官,等找证据了,自然不愁没有话说。

现在计划却被全盘打乱,哪里去找证据?

然后,他已经提出了对张副官的怀疑,如果此时缩回去,那就更加坐实自己的罪名了。

所以宣怀抿只能表现得很坚定地说,「出事的那些计划,地点,时间,接头暗号,你都是清楚的,对不对?我说你身上背着很大的嫌疑,你难道能否认?」

张副官一晒,「这些计划,不但我知道,宣副官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你我,在座的人里头,也颇有几个知道。你的意思是,除了你,我们都是奸细?那你是只怀疑我呢?还是连那几位也怀疑?你是只派人监视了我?还是把他们都监视了?」

此言一出,厅里的师长旅长们,顿时就有几个鼻子喘粗气了。这些跋扈惯了的兵痞子,谁喜欢被监视?

尤其是其中一位徐副师长,因为深得展司令信任,正是这些计划的知情人之一,他最近玩女人玩腻了,改换门庭,爱上了走旱路,经常出没于小官馆,这种私人的事,如果被哪个不长眼的,偷偷派了一双眼睛监视了,那有多糟心。

徐副师长窝了一肚子火,正要说话,坐他隔壁的魏旅长已经冷冷地提出问题来了,说,「宣副官,你到底对我们哪些人,做了监视,今天必须说清楚。」

张副官刚才那两句,算是给宣怀抿捅了马蜂窝了。

宣怀抿恨得张副官咬牙切齿,忙对魏旅长说,「我可以保证,我只派了陈二狗监视了张副官。其他人,绝没有监视。」

他这样回答,虽然大家不至于就完全相信,但目光也就没那么凶恶了。

张副官说,「那就好笑了。宣副官,你刚才说,你是因为我知道计划,所以才监视我。但是对其他知道计划的人,你却不理会。可见,你说的什么知道计划的人,嫌疑就大,根本就是鬼话。」展司令坐在太师椅上,便是冷冷地一哼。

宣怀抿说,「我还有一个证据。」

张副官问,「什么证据?」

宣怀抿说,「那天在医院里,你帮白雪岚说好话。你不是海关的人,为什么帮白雪岚说好话?司令,这是我亲眼所见,军长也在场!」

展司令脸上有些诧异,把询问的目光转到张副官那边。

张副官走前一步,叫了一声「司令」,微微弯着腰,把医院里那天的事,仔细说了。

厅里别人都不吭声,十分安静,张副官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大家竖着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

宣怀抿也紧张地听着,不断插一嘴,免得张副官嘴巴一歪,把黑的说成白的。

没想到,张副官倒是实事求是,不曾修改什么。

等说完了,张副官叹了一口气说,「司令,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我也懊悔啊,自己多一句嘴干什么?真是嘴贱。军长要是弄了姓白的一根手指,我心里何尝不痛快?我他妈的就是多管闲事!」

一边说,一边抬头,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耳光。

正要扇第二下,展司令一把拦了,痛骂道,「现在是审案,你闹什么情绪?他妈的,这种争风吃醋的烂事,也好意思拿到这里说。都不许再提!给老子找出奸细,才是正事!今天没找出来,谁都别想出这个门!」

张副官硬朗地应了一声「是!」,又转过身,面对着宣怀抿问,「你怀疑我是奸细,找人监视我,所要说的理由,都说完了吗?」

宣怀抿张了张嘴,终于是找不出很有力的理由了,只好承认,「没别的了。」

张副官说,「很好,你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我来说一说。我先问你,你如果怀疑我是奸细,为什么你不向司令报告,而要暗中派人监视我?」

宣怀抿冷笑道,「这个原因,何必我说?大家心里都清楚。」

张副官正色道,「宣副官,你心里如果没有鬼,就不要躲躲闪闪,有话直说。今天是找我们里头的内奸,谁也别指望蒙混过去!」

展司令不耐烦了,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狠狠一拍,瞪起眼说,「问你就老实回答!谁今天再显摆嘴巴子厉害,老子他妈的毙了他!」

这样一来,宣怀抿就不能不回答这个,大家心里都清楚的问题了。

宣怀抿只能实话实说,「你是司令的心腹,怀疑你的事,要是和司令说了,司令不会相信。」

话音一落,展司令就重重地一哼。

宣怀抿这个回答,虽然也是情理之中,但对于司令英明神武,黑白分明的形象,很有诋毁的意思。

展司令自然不高兴。

张副官说,「司令一向是明察秋毫的。不过,我且不和你争辩这一点。那么,你不向司令报告,总应该向军长报告。你报告了吗?」

宣怀抿说,「我当然报告了。」

张副官问,「这么说,派陈二狗来跟踪监视我,是军长的授意?」

众人眼里,都露出注意的神色。如果是展露昭的吩咐,那这件事的性质,就要产生改变了。

宣怀抿犹豫了一下。

此刻一口推到展露昭头上,当然轻松。

但他事前没有和展露昭合好口供,万一展露昭回来,自己还没有和他见上面,展露昭就被展司令叫去问话了,那岂不露了底?

万一揭出自己是在撒谎,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那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宣怀抿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不要冒险,便回答说,「不是军长的命令。我向军长报告了,军长要我别管。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张副官朝在座众人说,「各位都听清楚了。他口口声声,说怀疑我是奸细。但是呢,一,不愿向司令报告。二,向军长报告呢,军长叫他不要管,他又违背上司的命令。不管不顾地,很坚决地派人监视我。这一下,连我都感到奇怪了,宣副官,我张某人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怎么就像几十年没碰过女人的和尚,看上了上香的小寡妇一样,盯着我张某人不肯放了?」

厅里因为是审问奸细的事,气氛十分严肃。

张副官最后一句话,实在太诙谐有趣,倒让大家噗嗤一笑。

原本板得紧紧的脸,不自觉地一松。

不知谁在下头,怪声怪气地夹了一句,「老张,你的脸是长得怪丑,不过人家宣副官嘛,向来不挑脸,只挑下面那货的大小。你那里尺寸大,他自然盯着你不放。」

男人们的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阵别有用心的哄笑。

宣怀抿羞得浑身发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展司令把嘴咧着,似乎想笑,一会儿又忍了回去,把脸一板,吼着骂道,「这是玩婊子听堂会呢?都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张副官,你该问就问,别磨磨蹭蹭!」

张副官又回答了一声「是!」,对宣怀抿说,「宣副官,这么多人,你只盯着我不放,其实原因很简单。你是自己说呢?还是要我帮你说出来?」

宣怀抿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事情要糟糕了,面上冷静地说,「我盯着你不放的原因,前面已经说过了。你如果要诬陷我,等军长回来,绝不会放过你。」

张副官笑道,「我还没说,你倒先心虚起来了,拿着军长来威胁我。」

展司令给张副官撑腰,桀骜地说,「姓宣的,当着司令的面,用军长威胁人,你有没有脑子?张副官,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

张副官便说,「司令对我张某人,一向很器重,我心里是十分感激的。近日,司令把调查奸细的重任,交给了我,我自然竭心尽力地去做。不过,很让人惊讶的是,不管我怎样努力调查,总是会出种种阻碍,那些深藏在我们内部的奸细,就像事先收到风声似的,总赶在我前头一步行动。」

顿了一顿。目光缓缓扫视厅里一圈。

张副官说,「今天,我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的监视里,还指望调查到什么?会派人监视我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真实的身份,究竟是出自怎样的目的,这个不用我说,各位想必也能猜到。」

这番话,实在是厉害。

原本宣怀抿的罪名,最多也就是狂妄擅为,私下派人监视同僚。

张副官这话一出来,直接就把广东军头号奸细的帽子,扣到宣怀抿头上去了,而且还扣得稳稳当当。

宣怀抿浑身一个激灵,指着张副官大声说,「姓张的!你好毒辣!」

张副官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对该死的奸细,我一向不手软。」

宣怀抿说,「你凭什么说我是奸细?我救了军长的的命!」

张副官说,「没有军长,你还能待在我们广东军里?你能害其他人,至于军长,你是一定会保住的。宣怀抿,你手段不错。可惜,你还是露了马脚。如果你不是派人监视我,我还未必能怀疑到你身上。但老天有眼!你怕我把你调查出来,派人来跟踪我,反而被我的人活抓了,才让你现出原形。」

停了一停,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质问,如怒目金刚一般,「你如果不是奸细?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调查奸细的行动?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宣怀抿大叫道,「冤枉!你诬陷!司令,他是在诬陷!」

张副官转头对展司令急切地说,「司令,上次司令怀疑陈冰光是奸细,派人去抓他来审问,居然让他事先跑了。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陈冰光怎么知道要逃?一定是我去调查陈冰光时,行动被人监视着,才走漏了消息。这阵子司令损失巨大,就是眼前这姓宣的干的好事!」

宣怀抿两眼都红了,指着张副官鼻子大骂,「你为什么冤枉我!你露出马脚了!我猜得没错,你就是奸细,所以才要用我当替罪……呜!」

展司令鼻子很愤怒地一哼,马弁从身后,一拳打在宣怀抿后背,又用脚踹往宣怀抿后膝盖窝里狠狠一踹,把宣怀抿踹到跪下。

张副官知道宣怀抿对于广东军贩卖海洛因一事,是极为支持的,看见宣怀抿有次报应,心里十分痛快,便存了打铁趁热的心思,到展司令耳边说,「司令,这人绝对是奸细了。他的住处,我看要好好搜一搜。」

展司令点了点头。张副官也不另外吩咐人,用手指点了两个在当场的马弁,命令说,「你,还有你,跟我来!」

凶神恶煞地奔到展露昭和宣怀抿所住的小院,就是一顿龙卷风似的抄家。

小半个钟头,张副官领着马弁回来,把手上一封信,递给展司令,「司令,这是他藏在一件衣服夹缝里的,你请看。」

展司令瞪他一眼,骂道,「看你妈的头!念!」

张副官把信展开,大声念起来,「怀抿弟,汝为怀风之弟,怀风与汝感情甚笃,吾今亦视汝为弟耶。兄弟同心,同谋大事。身在曹营,盼珍重之。事成,必以海关次长一职,酬汝之大功。怀风与吾,盼与汝同饮胜利之烈酒!」

这封信,大概就是三层意思。

第一层,你是怀风的弟弟,和怀风感情好,那你和我也是兄弟。

第二层,兄弟们一起谋划大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要保重。

第三层,事成之后,你就当海关次长。

张副官念完了,加了一句说,「这信里就这几句话,没有落款。」

宣怀抿听说这封信是从自己一件衣服的夹缝里搜出来的,已知道自己中了恶毒的圈套,等张副官念完信,宣怀抿浑身发软,惊骇得几乎晕过去。

此刻,他如何不知道张副官必定就是白雪岚安插在广东军的人。

否则,哪里能搜出这样一封诬陷的信来?

宣怀抿大叫冤枉,「我不是奸细!他才是奸细!这信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呜呜!唔呜……啊……」

自然又免不得挨了一顿拳脚,几个耳光。

宣怀抿被打得嘴角开裂,鲜血直流,目视左右,竟没一人出头为自己说请。

此刻心中,无限地盼望起展露昭来,又说不出的悲愤伤心。

早知如此,就该叫护兵立即去把展露昭找出来,可恨到了现在,想叫护兵把展露昭请过来救命,只怕也没机会了。

张副官对他下了死手,自然绝不会容他搬出展露昭这座大山来。

唯一能保护他的军长,现在不知道是在哪处林子打野兔呢,还是在哪里写着支票,帮他买生日礼物呢?只是生日礼物纵使买来,生日的人却恐怕已被人害了,到那时那刻,焉知展露昭会不会为了他,狠狠哭上一场……

在座的人们,却没心思去理会奸细的心情,大家都讨论起这确凿的罪证来。

徐副师长沉吟着说,「没有落款,也是很自然的事。这种秘密的信,有点谨慎的人,都不会落款。不过,那信中所提到的宣怀风,就是海关总长的副官。而且,还有谁,敢许诺海关次长的位置?这写信的人,我猜,应该就是海关的白雪岚。」

魏旅长问,「这里有没有人认得海关总长的笔迹?」

站在角落的一堆人里,出来了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子,是展司令请来做顾问的一个老夫子,毛遂自荐说,「白总长亲笔写的公文,老朽有幸见过几次,笔迹大概是能认得出的。请张副官把信给老朽,老朽认一认。」

张副官把信递了过去。那老夫子把老花眼镜戴上,眯着眼睛,对着纸上看了半晌,点头说,「不错,这胜利之烈酒的之字,顶上一点,似点非点,似连非连,力透纸背,全是狂傲之意,是白总长的亲笔。他这个人,写之字,很有一点特别。」

有他这一番点评,别人对于这封信的来历,也就没有疑问了。

展司令冷笑,看着跪在脚下的宣怀抿,像看着一只等他来屠宰的猪狗,不屑地问,「各位兄弟,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怎么处置?」

姜师长最是残忍好杀的,不过宣怀抿上次,揭开了他叔叔姜御医惨死的真相,他倒是欠宣怀抿一个人情,所以只默默坐着。

魏旅长说,「奸细是最可恨的,司令不如把他点了天灯,让所有人都看看,做奸细是怎样的下场。

以后谁想吃里扒外,也掂量掂量自己身上有几斤油。」展司令阴森地咧嘴一笑,说,「好,把这猪狗不足的东西拖出去,绑在院子里点天灯!」

就在此时,外头一个声音,很有震慑力地响起来,「点你妈的灯!」

宣怀抿听见这声音,一颗死灰般的心,骤然燃烧起熊熊大火,猛叫一声,「军长!」

展露昭领着一队心腹马弁,旁若无人地走进厅里。

两旁坐着的人,早有识趣的,站起来让了座位。

展露昭大马金刀地坐下,目光往厅里巡了一圈,目光冷厉,每个人遇上他目光的人,都慢慢把眼睛垂到脚边的地板上。

展司令看不过去了,拍着扶手说,「臭小子,摆的什么谱?在你叔叔面前,这种花招玩不来!今天你的副官,是我叫人审的。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就是海关埋伏在我们里头的奸细,你不点他的天灯,难道要点你叔叔我的天灯?!」

展露昭沉下脸说,「叔叔,全广东军,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就算要发落他,也要我亲自发落,轮不到别人动手!」

宣怀抿早激动到浑身颤动,叫了一声军长,挪着膝盖跪到展露昭跟前,抱着他的小腿,只是嚎啕大哭。展露昭皱着眉,把脚抽开,喝骂起来,「瞧你这熊样,真给老子丢脸。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来说?」

大家都把目光看着张副官。张副官咳了一声,说,「还是我来向军长报告经过吧。」

他便把前面的事,向展露昭仔细地叙述了一遍。

展露昭听了,半日没有做声。

展司令膝下无子,对于这个侄儿,是异常看重的。

像宣怀抿这种白眼狼,宰一百个,也只是手起刀落的事,但关系到展露昭,展司令就不得不谨慎了些。

在他心目中,实在愿意自己处置得周到些,以免寒了侄儿的心。

所以张副官把事情说完,展司令就作出一副很公正判案的模样,对展露昭问,「你都听清楚了?实在不是我们要趁着你不在,擅自处置你的副官。既然你赶回来了,那很好,就让你来处置。对这样的奸细,我知道你是绝不会轻饶的。」

展露昭冷冷地问,「那个认识白雪岚笔迹的人,站过来。」

老夫子被带到展露昭跟前。这人只是个酸丁,贪图展司令的银子,在广东军做个师爷一类的职位,并没有一点胆气,被展露昭那毒蛇似的目光,阴阴冷冷地一瞥,就吓得袖子就簌簌抖动了。

展露昭问,「那封信,你确定是白雪岚的笔迹?」

老夫子点点头。

展露昭问,「你用你的身家性命担保?」

这一句话的后果,可就严重了,老夫子顿时大为犹豫。

正在踌躇,旁边展司令也瞪了眼睛,威胁说,「老头,你刚才,不会是在消遣本司令来着?」

消遣司令这个罪名,更是不能承担的。

老夫子此时,真是深恨自己,刚才怎么一时发了昏,毛遂自荐认什么笔迹呢?如今是骑上老虎背了。

展露昭又问了一遍,老夫子才咬着牙,又把头重重点了点。

展露昭说,「那好,这封信是白雪岚的亲笔,现在我们就按这样来看。」

他把那封信,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冷冷地说,「我不管什么监视,什么通风报信,什么做贼心虚。我只认准了一个理,宣怀抿和张宣阳之中,必有一个是奸细。」

张宣阳,就是张副官的姓名。

展司令愕然,插了一嘴说,「什么必有一个?我的副官,怎么会是奸细?到这个时候,你难道还不舍得这小婊子?你眼睛瞎了吗?这人证,这物证,你都没看见?」

展露昭说,「人证陈二狗,只能证明宣怀抿派人监视了张宣阳,不能证明谁是奸细。只有这封信,是白雪岚写的,那就一定是那个奸细带进来的。不是宣怀抿蠢得像猪,当着奸细还故意给自己留一个罪证,就是张宣阳早就和姓白的商量好了,玩一个栽赃的手段。」

展司令恼道,「你就是个睁眼瞎。」

展露昭反问,「叔叔,你是不是让我处置?」

展司令说,「我让你处置,你就这样处置?」

展露昭说,「我总让大家心服口服。」

他们叔侄吵嘴,其他的人,当然是识趣地不说话。

展司令悻悻道,「少废话,我就看你怎么处置得大家都心服口服。要是不能让我福气,少不得我要替你这不争气的动手。」

展露昭脸上泛着暴戾,昂起头说,「我的处置很简单,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必定是奸细,那就必定要死。」

话音一落,已拔了腰间的手枪出来,对着张副官就是一枪。

砰!

众人措手不及,一时都惊住了。

又听见砰砰两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原来展露昭又补了两枪。

张副官仰面倒在地上,鲜血从胸膛大量淌出,已是死得干净了。

他脸上全是震惊,一双眼睛大大瞪着,是死不瞑目的。

厅里一阵死寂,片刻,大家才醒过神。展司令霍地站起来,几步走过来,拎着展露昭的领子,刷地就是一耳光,反手过来,又是一耳光,边打边骂,「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脑子?你他妈的不知好歹!」

宣怀抿尖叫着冲过来,哭喊着说,「别打军长!别打军长!军长,是我拖累了你!现在真的奸细死了,他不能害军长了!你不要护着我,只要你活得好,我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展露昭挨了展司令正正反反几个耳光,听见宣怀抿又哭又叫,眉头充满杀气地紧拧起来,蓦地把他叔叔不断在眼前挥动的手给抓住了,咬牙说,「两个人,只有一个是奸细。不是宣怀抿,就是张宣阳。我只知道,不是宣怀抿,那就一定是张宣阳。」

展司令毕竟比不上侄儿年轻力壮,手被抓住了挣脱不开,气得飞起一脚,踹到展露昭大腿上,直着脖子骂娘,「你知道不是宣怀抿?你知道个屁!不是你的副官,为什么是我的副官?你他妈的脑袋长到裤裆里去了,被这妖精吃了三魂七魄!」

展露昭被他一脚,踹在大腿骨上,一阵剧痛,也发了毛,手枪往地上一扔,反手把后腰上的寒光闪闪的匕首抽出来。

展司令一愣,脸色变得铁青,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把你当亲儿子养,养了一条白眼狼。他妈的你要杀你叔叔吗?你动手!你不动手,我操你祖宗!」

展露昭冷冷瞪着他,拿着匕首,猛地一下。

噗!

刀刃扎到肉里,鲜血直溅。

在场的人都一惊,展露昭这刀,扎到他自己左腿上,竟是非常狠,结结实实地扎了一个对穿。展司令也愣了。

展露昭恶狠狠地说,「我睡的人,我每天当马一样骑的人,我不知道?我一个做军长的,要是连这都看不清,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谁敢说宣怀抿是奸细,过来老子跟前,跟老子三刀六洞地说清楚!咱们刀子说话!」

一边说,把扎在左腿上的匕首猛拔出来。

伤口没了匕首压制,鲜血嗤地喷出来。

他连气也不喘一口,又一刀,扎向右腿,又是一个对穿。

宣怀抿惨叫一声,「军长!」吐出一口血来,竟是晕了过去。

展露昭等着展司令,「我是你侄儿,我说他不是,他就不是!你信不信我?你信不信?信不信?」

一边狼似的恶狠狠问着,一边又把匕首举起来。

大家看着胆战心惊,都涌过来按住,七嘴八舌劝说,「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展司令也看得魂飞魄散,他百年后的香火,都指望这侄儿,看着他一身鲜血,那耳光也不敢扇了,脚也不敢踹了,嘶着嗓子吼,「叫大夫!他妈的都猪脑子!先止血啊!」

众人来不及去找纱布,撕衣袖的撕衣袖,脱外套的脱外套,只管往展露昭身上裹。

展露昭不动如山地坐着,仍由别人忙活,对着他叔叔,反而笑了一下,懒懒地说,「叔叔,你听我的,张副官已经死了,把他知道的计划,地点时间都做修改。至于我和我的副官,你先把我们带回小院,看守起来。两个月后,你再看看,我们广东军,会不会还被海关抄个正准。到那时,就有分晓了。」

他失血很多,说完这番话,已觉得眼皮子千斤般重。

等大夫赶来为他包扎治疗时,展露昭眼睛已经闭上了。

展司令到了此时,哪里还有和侄儿斗争的兴趣,便照展露昭说的做了,将昏迷的两人送回小院,看顾起来,派人里里外外把院子守严实。

倒不是防备展露昭,而是防备宣怀抿那个有极大嫌疑的小畜生。

至于展司令对失去副官的心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宣怀抿只是挨了打,皮肉受苦而已,内伤并不严重,不到两个钟头,就悠悠醒来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小院,看见展露昭躺在床上,腿上裹着纱布,又是扑过来,哭得肝肠寸断。

展露昭竟是被他的哭声吵醒了,睁开眼,勉强骂道,「小王八,嚎丧呢?老子还活着,你哭什么?」

宣怀抿哭着说,「这一定是白雪岚的毒计,太歹毒了!把你害成这样,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展露昭没好气地说,「你有个屁用,比猪还蠢,着了人家的道,还糊里糊涂。要不是老子,你今天就当灯给人照亮了。报仇?你有这本事?癞蛤蟆吹气。滚一边去,别吵老子睡觉。」

宣怀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吵你,我就在这陪你,行不行?」

展露昭不理他,把眼睛闭了。

宣怀抿果然不敢再哭出声来,守在展露昭身边,只是不时举手到脸上,抹一抹,满掌的湿漉。静默中,想起今日的事,对海关那头的人,仇恨的火焰在心里,无声而熊熊地燃烧。

白雪岚写那封信,就是早就打算诬陷他了。

在广东军里,被诬陷为奸细,会得到什么下场,那是令人想一想,都要脊背发寒的。

这样歹毒的计策,宣怀风作为白雪岚的副官,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看来,宣怀风对自己,不但没有半分兄弟之情,更是怀着令人心寒的加害之心。

莫说本是兄弟,就算是不相识的外人,也未必这样心狠手辣,非要置之死地不可。

宣怀抿越想,越是恨得厉害。

他如今,无法杀了白雪岚,为展露昭,为自己,报此大仇。

然而,非要做一点什么不可。

否则,自己心爱的男人受伤了,这口气憋着,真要把胸膛生生憋爆了不可。

宣怀抿在展露昭的床边沉思良久,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对看守的护兵说,「我要打个电话。」

那护兵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宣怀抿说,「刚才军长醒过来了一会,这个电话,是军长吩咐我打的。我又不是向外传递什么消息,没有要隐瞒人的地方,你可以站在旁边听。

不然,你去向司令报告,就说军长吩咐我打一个电话。」

护兵果然去了。

展司令听了,又是一顿骂,「这小畜生不知死活!才两个钟头,又出他妈的花样!」

只是,既然说是展露昭的吩咐,又不能置之不理。

宣怀抿等了一会,护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魏旅长。

魏旅长是展司令派来的监视人,见了宣怀抿,板起脸问,「是军长吩咐的,要你打电话?」

宣怀抿说,「是。」

魏旅长想了想,便说,「司令叫我来,你要打电话,当着我的面打。要说什么,你自己斟酌点。我只告诉你,等一会,我要回去向司令复命,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要转达的。」

虽有监视者,不过,宣怀抿打电话的请求,算是被批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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