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宣怀风听了白雪岚的话,恐怕他又有什么疯狂的计划,待要问清楚,白雪岚便不肯往深处说了,拉着宣怀风,要到外头散心。

宣怀风说,「都吃晚饭的时候了,还散什么心?」

白雪岚说,「正好。先带你吃大菜,再去看一场电影。我们认识这些日子,还没有一同看过一场电影。仔细想想,当真可怜。」

宣怀风说,「提到吃大菜,我想问,能不能让账房明天给我支一笔薪水。我答应了孙副官,要请他吃一顿大菜。」

白雪岚问,「哦,他帮了你什么大忙,要得一顿大菜?」

宣怀风说,「这是我的事。你批准不批准?要是批准,给账号那边说一声,我好去支取。我打算一次性把到目前的薪水都支了。」

白雪岚笑道,「还要什么批准?我的钱,不尽着你花吗?」

宣怀风说,「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薪水是我的薪水,不要混为一谈。」

白雪岚知道这些方面,是拗不过这倔强的副官的,也犯不着去辩,叫司机备车,拉着宣怀风出门,享受罗曼蒂克去了。

到了汽车上,宣怀风问,「到哪里吃去?」

白雪岚在金钱方面,向来是不大节制的,何况是和爱人一起,更要找顶级的享受,也不犹豫,就说,「枫山如何?」

宣怀风说,「不过吃一顿饭,省点事吧,别怕那么远去。城里随便找个地方,哪里不行?」

白雪岚说,「是了,吃完了饭,还有看电影。是不该到城外去。」

他这位海关总长,处处受人供奉,对于城中高级的吃饭场合,早就熟悉了。略一思索,就笑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准喜欢。」

对前座的司机,说出一个地址来。

司机便把汽车开出马路,兜兜转转走了一阵,在一处红砖房子前停下来。

宣怀风下车一看,此处算得上是巷子里了,颇有特色的红砖老房子,看起来有点年代的,阶上透着青苔痕迹,门前稀稀疏疏,停着两三辆汽车,倒不像是一个供人吃饭的吵杂的所在。

宣怀风笑道,「这是苔痕上阶绿了,有点意思。」

白雪岚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是最近城里的新鲜玩法,有几个有品位的外国贵妇,不知如何生出做小生意的兴趣,租赁了这公馆,来当一个番菜馆。据说每日所购买的瓜菜,是这些外国妇人们挑选的,售卖的外国菜肴,也是她们亲手做的。仅凭这个,就已经奇货可居了。偏偏这几个妇人,颇有几分品位,把里面吃饭的环境,也布置得如英格兰一般。如今有资格到这里当座上宾的,非有一点身份不可。」

宣怀风打趣他道,「这么说,没有总长带路,我还没有资格尝一尝这里的佳肴了。」

白雪岚朝他挤挤眼,神色暧昧地说,「总要喂饱了你,你才能喂饱我呀。我带路,绝对带得心甘情愿。」

宣怀风被他说得心脏微热,又担心他一时兴奋,更说出一些让人无法招架的话来,笑道,「果然有些饿了。请赶紧带路吧。」

这个番菜馆由小公馆改变而来,地方虽然不大,迎来送往却是不俗的客人,那侍者都练就出了几分眼光。白雪岚的汽车一停,侍者就认出是海关总长的车牌了,看白雪岚和宣怀风谈笑着并肩走来,连忙恭敬地迎了进去,又问,「客人喜欢坐什么位置?」

宣怀风问,「有小房间吗?」

不等侍者回答,白雪岚就笑了,「你当这里是京华楼吗?哪来那许多单独的房间,这麻雀窝大的地方,不管谁来了,也只能坐他们的客厅。不过那客厅布置得很有风味,想来能勾起你一点回忆。」

侍者便把他们领到厅里一个靠窗的位置。

宣怀风一看四周摆设和窗帘,不禁会心一笑。这里诸般摆设风景,都仿佛是英国气味,欧洲风格的家具,深绿色天鹅绒窗帘,有天使翅膀的雕塑小人儿,都是在英国留学时见过的。

难怪白雪岚说,会勾起一点回忆来。

白雪岚入了座,见宣怀风四顾打量,颔首微笑,知道他是很满意的,心里有几分讨好了爱人的得意。这饭菜馆的外国老板娘也讲究客人的隐秘,厅里稀稀疏疏摆着几张桌子,都缀着一些蕾丝帘子,彼此间不能一眼看透,又多了些神秘风情。

侍者把菜牌子双手递上来,白雪岚接了,问宣怀风,「想吃什么?」

宣怀风这些天因为生了病,被他拘束得厉害,早有抗议之心,闻言反问,「我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白雪岚朝他笑了笑,不答他这一句,只拿着菜牌子随便翻着,翻了一会,斜了宣怀风一眼,悠悠说,「你是嫌我管里管得多了,我不知道吗?但许多话,是医生说的,我负责执行罢了。难道执行医生的话,也成了错误?嗯,这海鲜一类的,鱼虾,螃蟹,是发物,生病的人不宜吃。咖啡,我看也算了。茶又伤胃。」

他琢磨片刻,对侍者说,「先来两杯热牛乳,再要两客牛排。」

宣怀风说,「要一个果子冻。」

白雪岚摇头道,「果子冻这种凉东西,等你病好了在吃。」

宣怀风听他那口吻,骨子里跋扈专制的性格,是绝不会改的,又觉好笑,又绝好气,绕个圈子问,「我点给你吃的,你吃的时候,匀我一小口,行不行?」

白雪岚一愣,看着宣怀风的眼神,便透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来,想了想,转头对侍者说,「再来一个果子冻。」

宣怀风不禁微笑。

白雪岚对侍者吩咐完了,猛一转头,瞧见宣怀风俊美怡然的微笑,连心也酥软起来,只恨这里毕竟有外人,不能马上做出爱情上激烈的举动来。

然则这分爱意冲动克制在心里,又发酵得更加芬芳,只等着酿出金液,期待夜下享用。

不到一会,侍者又过来,端了两个玻璃杯的热牛乳,又把一碟晶莹可爱的果子冻,放到桌上,碟旁放着一个小银勺。

这家番菜馆的名声,看起来是名副其实的,起码这果子冻,制作得十分精致诱人。

白雪岚说,「这奇怪,大菜还未上来,倒把甜点先送过来了。」

宣怀风说,「我们又不是外国人,用不着这许多规矩,管它什么先上后上。这果子冻来得好,我正等着它。」

白雪岚看他要伸手拿小银勺,先他而取了在手里,笑着问,「多久没吃果子冻,就成馋猫了?说了只匀你一口,可不能让你全吃了去。」

嘴上这样说,他毕竟是极温柔体贴的,知道怀风喜欢果子冻里的桃肉,把勺子切到果子冻里,特意勺了那一小片甜甜的桃肉,送到宣怀风面前。

宣怀风说了声多谢,正要享用,忽然听见一人惊喜地叫道,「宣,我们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

宣怀风转头看去,客厅那头一片蕾丝帘子翻动,走出一个西装革领,面目俊朗的外国人来,正是最近在首都如鱼得水的安杰尔.查特斯。

宣怀风在读书时就很不待见这位同学,后来从白雪岚口中知道他牵涉贩毒,对他更生厌恶。

偏偏自己和白雪岚享受甜蜜的一幕,又被他目睹。那真是煞风景之极。

是以宣怀风一见他,就已微微皱眉。

安杰尔.查特斯已经从被绑架的阴影中彻底脱离出来,为着他在中国人的地方,经历了如此不幸的意外,经过他大使姐夫的一番暗示,国民政府便在他的生意上,给予了政策上的补偿。若照中国人的话来说,可算是因祸得福。

唯一的不顺利,是和他合作的广东军方面,最近事情不断。

但这点不顺心,今日又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给驱散了。正为了这个好消息,才出来饭菜馆吃大菜庆贺,没想到,竟遇到垂涎已久的英俊青年。查特斯心中不免得意,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

查特斯一边打招呼,一边已走到桌前,朝宣怀风伸出手,俨然是一个洋绅士。

宣怀风虽然厌恶,心里想一想,这人身后是英国大使,白雪岚现在正和洋人闹得不好,确实不适宜再招惹出别的事来。

所以他无可躲避,在座位上站起来,把手臂从桌面上伸过去,和查特斯握了握,点头招呼道,「查特斯先生。」

查特斯一握着他的手,就感觉到东方人皮肤特有的细腻了。只恨宣怀风还是那么矜持,轻轻一握,就态度自然地抽了回去。

一段日子不见,查特斯中国话说得越发字正腔圆,笑着问,「宣,为什么这么见外?叫我安杰尔就好。你也在这里用餐?真巧,我和几位朋友最近常来这里。既然难得遇上,大家一道吃,怎么样?」

说着,便以一副熟人的态度,伸手要把宣怀风带到自己那桌上去。

还没有碰到让他心痒的东方青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那手看起来也不如何肌肉纠结,力量似乎都藏在不起眼的指节里,查特斯被这只手一抓住,顿时动不得了,伸也伸不出,收也收不回来,只好转过脸,把眼睛不满意地瞪着没礼貌的海关总长,说,「白雪岚先生,我不明白你这野蛮举动的意义。」

白雪岚抓了他的手,缓缓站起来,这一来,恰好把宣怀风和查特斯隔住了,不痛不痒地笑道,「这个举动的意义,当然是表达我们海关对查特斯先生的友好。握手是朋友见面的基本礼节,何谈野蛮?」

说着,抓着查特斯的手,可以说得上是热情地握了一握。

查特斯和他握了手,立即把手抽了回来。这位海关总长,从某一方面来说,是要算作敌人了,一方面打击他的洋行生意,另一方面,又打击和他合作的广东军,手段层出不穷,令人痛恨。

此刻站在他面前,查特斯本能地嗅到一股危险的气味,从这高大的中国男人微笑的面具下淡淡逸出来。

白雪岚和查特斯握了手,脸上没有一丝不高兴,反而显出点客套的殷勤,微笑着问,「最近海关整顿各洋行的不法行为,查特斯先生的洋行应该没有受到影响吧?」

查特斯扬起英国人高挺的大鼻子,骄傲地说,「我的洋行,每个人都知道,是奉公守法的。而且,如果我们这些英国商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亲爱的大使先生绝不会置我们的利益于不顾。」

白雪岚点头说,「大使先生的能力,我们总理也是极其赞赏的。听说这位大使先生,幸运地娶到了一位美丽温柔的太太,而这位太太,和查特斯先生颇有渊源?」

提起自己的大靠山,查特斯的底气更加足了,瞥了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宣怀风一眼,故意在态度上表现得挺谦虚地回答,「你所提到的,是我的姐姐。」

白雪岚谈到外国美人,似乎颇感兴趣,好奇地说,「我曾和一位来自英国的朋友聊天,恰好提及高贵美丽的大使夫人。我这位朋友说,大使夫人在英国上流圈子里,是一位声名卓着的贵妇。在她还未成为大使夫人时,有许多热烈追求者,其中有一位,甚至是社会地位很高的爵士。」

在中国人眼中,如果一个男人,忽然提起家中女眷的美丽,那简直等同于不轨之心了。

外国人却恰好相反,你说他姐姐美丽,这不但不是一种冒犯,反而是一种恭维。查特斯虽和白雪岚处于敌对的立场,但他恭维自己的姐姐美丽,那却没什么可反对的。

查特斯笑容里,便有一丝骄傲,说,「你说的是汉克斯爵士吗?不错,他曾经疯狂地迷恋我姐姐。」

这边正在交谈,另一头查特斯的餐桌上,和他一同来吃饭的几个金发碧眼的朋友,早等得不耐烦,便有一个穿得西装革领的男人过来,用英文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宣怀风看着那忽然过来的洋人,轻轻咦了一声,「尼尔?」

那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外国人,本来只是来寻查特斯的,并没往周围看,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目光往旁边一扫,顿时定在宣怀风身上,惊喜交加地叫起来,「哦!宣!是宣!」

他加快步子走上来,朝宣怀风伸出手。

白雪岚心底生出一股恶意,心忖,一个还没打发掉,又来一个,这些洋人真是找死。正想拦住,眼角一瞥,却瞧见宣怀风脸上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已经很主动地伸手了。

白雪岚心里一动,便让开去。

宣怀风和尼尔握了手,用英语问他,「你不是回家去帮助你的父亲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尼尔也用英语回答,耸着肩说,「就是为了帮助父亲,才到中国来。现在全世界做生意的人,都爱到中国来,这是一块财富之地。」

两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宣怀风感觉到白雪岚透出一点危险的目光,才惊觉自己把爱人给撇到一边了,这个爱吃醋的人,可是很会秋后算账的,赶紧转过身来,把白雪岚介绍道,「总长,这是我在英国的同学,尼尔.怀特。」

又对尼尔说,「这一位,是我的上司,海关总长,白雪岚。」

尼尔抓着白雪岚的手,有力地一握,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你好,你好。宣是一个,很有能力,工作能力的人。在英国,我和宣,有一个学期,曾经在同一个策划组。他很能干,你很幸运。」

白雪岚一笑,说,「是的,我很幸运。」

查特斯今天是和几位同学一起出来吃饭,宣怀风曾和查特斯同校,宣怀风认识这些人,并不令查特斯意料。只是查特斯当初和宣怀风并不是一个班,不知道尼尔和宣怀风交情这么深厚。早知道,倒可以当做一条接近宣怀风的快捷方式。

查特斯在中国一段日子,手中有钱,背有靠山,自身又长得高大,有几分英俊,凭着这些条件,早品尝过许多东方柔软美丽细腻的身体。

大抵男人都有一种劣性根,太容易得到的,不过如是,拼命也偷不着的,才挠中了痒痒。

如果宣怀风轻易俯就,也许查特斯早丢开手了。但他百般引诱纠缠,宣怀风总是不予理睬,这分矜持孤傲,反而像纯正的海洛因一样,让人欲罢不能,沉陷其中。

宣怀风和尼尔久别重逢,彼此都很高兴,把尼尔介绍给了白雪岚,又忍不住和尼克用英语交谈了两句。

白雪岚知道他是和老同学见面,正在兴奋的当口,可看自己的爱人满脸微笑地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心里便生出一点小小的不痛快。

今天可是他们难得出来,享受罗曼蒂克的机会呢。

可如果打断,又显得没风度。

这个时候,倒是查特斯帮了一个忙,把两只手掌轻轻一拍,插进来用英语说,「我们这些同学在异地重逢,这是上帝的安排。尼尔,宣,不要站着聊了,让我们坐下,一起享受一顿美好的大餐吧。尼尔,我们的桌上,应该还可以安排多一个位置吧。」

话音刚落,白雪岚便朝侍者一招手,把他叫过来,自顾自地吩咐说,「结账。」

这两个中国字很简单,不但查特斯,就连中文不太好的尼尔也是明白的,一时大家都看着白雪岚。白雪岚也不等侍者结算价钱,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一百块的钞票,放在桌上,对宣怀风说,「果子冻都吃完了,也该走了。」

宣怀风明白他的心思,是绝会答应自己和查特斯坐到一张桌子上的,况且,他自己又何曾愿意和查特斯太接近,便赞同地说,「是的,该走了。」

宣怀风转过身,对着尼尔,又做了一个握手,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真诚地说,「我有点事,要先走了。重新见到你,我很高兴,尼尔。如果你在这城市里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是我的住址和电话。」

尼尔赶快问侍者要了纸张和笔来,把白公馆的地址和电话都记了,对宣怀风说,「我目前住在华夏饭店,如果有机会,我们一起出来吃顿饭。宣,我很怀念当年一起读书的日子。」

宣怀风点点头,和查特斯敷衍地打了个招呼说再见,就跟着白雪岚一道,出了番菜馆。

一到汽车上,白雪岚把车门关起来,就用身子押住了宣怀风,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牙痒痒地说,「坦白出来,你在英国读那么一阵子书,交了多少这样的好朋友?」

宣怀风反问,「现在连我交朋友,也要受你的制约了?」

白雪岚理直气壮地说,「当然受我制约。这种让人不放心的事,不受制约,那还了得?」

他那高大的身躯,压在人身上,是很感到沉重的。宣怀风被压得不舒服,伸手把他在身上推了推,问,「你要制约我交朋友,那么你呢?我也能制约你交朋友吗?」

白雪岚说,「那当然。」

宣怀风露齿一笑,说,「那好,快点把你和那位女将军的事,坦白出来。我猜想,你和她私下见面,绝不止宴会上的一次,是不是?还有,她今天留给你的那封信里,和你说了什么?倒要看看,你这个一肚子秘密的人,是不是真的受我的制约。」

白雪岚好笑道,「好哇,宣副官,有长进呀。你是动了心思,要爬到我头上来了。」

低下头,就在宣怀风脖子上连咬了几口,又伸手到腋下乱挠。

宣怀风被挠得笑出声来,左右躲避,喘着气说,「停止,停止,这样动用暴力手段,是专制的人。」

白雪岚哪里轻易把他给放了,看他在自己魔掌下,不可自制地笑个不停,那是罕有的轻快而孩童般的时刻,在白雪岚心底,便更有一股欺负人的邪气涌上来,抓了宣怀风一只脚,还想脱了他的皮鞋,挠他的脚心。

宣怀风发觉了他的企图,大惊失色,赶紧把脚缩着,放了软话,说,「总长,我投降,行不行?」

白雪岚已把皮鞋脱了,剥了袜子,把一只白生生的脚丫子握在掌中,爱不释手地摩挲,笑着威胁,「投降?对我使缓兵之计,我可不接受。你拿出一点诚心来,让我瞧瞧你的态度。」

宣怀风被他挠了一阵痒痒,身上早笑出了一层薄汗,此刻白雪岚虽然暂时住了手,宣怀风脸上的笑容,却还未能收住,脸颊上泛着浅浅的酒窝,大大方方地问,「这个态度,你看诚心不诚心?」

身体缓缓往前倾,微凉的唇,便印在了白雪岚的唇上。

等要抽身时,已经被白雪岚一把抱紧,不足够地痛吻起来,舌头伸到里面,热情地翻搅。

情人间的吻,便是这钢铁做的汽车后箱,也几乎要融化了。

亏得坐在前面的司机,被白雪岚调教得好,竟忍得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田野里的稻草人。

这对甜蜜的人儿,沉浸在甜蜜的吻里,恨不得天长地久,然而氧气总是需要的,过了好一会,四片贴在一处的唇,才不舍地分开。

彼此听着喘息,手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两双深邃的发亮的眼睛,深深地相望。

望了一会,宣怀风才想起应该脸红,但要对白雪岚说埋怨的话,这一次冒然激烈的亲吻,却是自己挑的头,因此想来想去,不知说什么解围才好,好半天,咳了一声,问,「刚才只喝了一口牛乳,果子冻也没来得及吃,你饿了吧?」

白雪岚蓦地笑起来,目光在他肌肤粉红的脖子上一扫,促狭地问,「我早饿了,你喂我不喂?」

白雪岚蓦地笑起来,目光在他肌肤粉红的脖子上一扫,促狭地问,「我早饿了,你喂我不喂?」

宣怀风把他往旁边一推,说,「还说要一起看电影,你看这锺点。第一场电影都要开始了,我们的肚子还是瘪的。西餐吃不成,我们另找个地方,吃一顿中菜,你看怎么样?」

白雪岚看着他把刚才玩闹时弄松动的一颗衬衣纽扣,重新矜持地扣起来,露出一脸惋惜的表情。

宣怀风问,「你在城里,有没有喜欢的馆子?」

白雪岚说,「只要和你一起吃,家家我都喜欢。」

宣怀风自己是很少独自下馆子的,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周到的所在,索性建议说,「我们坐着车在街上逛逛,看见哪一家好,就到哪一家去。」

白雪岚点头说,「这个主意很妙。」

便拍拍前座,要司机把车开到街上去。

司机想着既然是找吃饭的地方,总长又是个讲究排场,不怕花钱的,就把车开到最多高级餐馆的平安大道上。

宣怀风隔着车窗往外头张望,指着一家问白雪岚,「这个怎么样?应该有地道的卤肉。」

白雪岚和他挤在一处,顺着他的指头看,原来是一家山东菜馆,此刻已是吃饭的旺时,远看过去,坐满了人,伙计在肩上搭着白毛巾,端着大盘子菜,脚不点地地在客人中穿梭。

心中不禁一暖。

他知道自己这个爱人,一向不爱荤食,饮食讲究精细,山东菜其实是不大合脾性的。大概是今天吃西餐,被查特斯搅了胃口,宣怀风心里过意不去,特地按照白雪岚的口味,要挑一家山东菜馆。

白雪岚却不愿意宣怀风为了自己,受这种委屈,便说,「好是好,就是人太多。你看那人头涌涌,简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光景,别说包厢,大概连大厅也找不着桌位。我们出来吃饭,是想讨个清净,何苦到这种又贵又吵闹的地方去。」

宣怀风不相信地瞅瞅他,问,「你这个大总长,嘴里也会吐出一个贵字?」

白雪岚怡然一笑,「不相信吗?我也有看实惠的时候。」

宣怀风看看那馆子,确实是人多,思忖了一会,忽然笑起来,说,「我想到一个地方,保准实惠的。你可不许再提反对的话。」

白雪岚说,「是哪里?」

宣怀风说,「去了你就知道,那里菜碟子大,最合适你这种敞开了吃的性格。只是先做一个声明,那是个二等馆子,不如何精致。你能不能接受?」

白雪岚一晒,说,「我小时候跟着父亲伯父上战场,难道顿顿都精致?我可不是只能锦衣玉食的纨绔少爷。」

宣怀风说,「那很好,我们就到那里去。」

所幸他记性很好,馆子的地址都还记得,连路怎么走,在巷子里如何拐弯,都指点了司机。过得小半个锺头,就找到了地方。

白雪岚和他一同下了车,看看那二等馆子,因为开在不兴旺的地方,客人还不太多,一楼大厅里稀稀落落坐了六七桌,还有三四张桌子空着。

白雪岚奇道,「这地方偏僻,你怎么知道有一家菜馆?」

宣怀风说,「我来过一次。」

白雪岚问,「什么时候来的?和谁一道?你总不至于自己独自到这地方下馆子。」

宣怀风失笑,把手往他身上一指,说,」你瞧,又盘问起来了。幸亏,我并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地方。上次梨花和小飞燕结拜,梨花不是说要请一顿饭吗?就是这一家。那一日,宋壬也陪着我来了,你难道不记得?」

白雪岚想起来,果然有这样一回事。

那天宣怀风带宋壬出去吃饭,回来后,白雪岚当然还是照常把宋壬叫过来,仔细询问了一番。只不过这馆子毕竟没有亲自来过,站在门口,一时记不起来也是寻常。

这种二等馆子,毕竟没有一等馆子干净雅致,落座的客人,大多与富贵无缘。这样的地方,忽然停下一辆汽车,再走出两个衣着极光鲜,长相极漂亮的人来,顿时就招惹了目光。

白雪岚是不忌惮自己被人盯着看的,却反对宣怀风被人盯着看,等馆子里的伙计赶着过来招呼了,就问,「有干净的包厢没有?快带我们去。」

伙计知道这是难得的大客,用东北土腔唱了一个诺,嗓子里特别使劲,绽着笑脸说,「包厢有!客人楼上请呐!」

转头朝二楼上喊,「二楼包厢,来一个呐!」

上头便有人唱着应道,「二楼包厢,来一个,漂亮!」

白雪岚偏头对宣怀风一笑,说,「有点意思。」

宣怀风也笑了,说,「你去惯了大场面,偶尔到小馆子坐坐,也不失为一点乐趣。这人生短暂,总要什么都经历了,才算对得住。」

白雪岚叹道,「你说得是。总要什么都经历了,才算对得住。」

伙计在前面领路,两人就往二楼包厢的楼梯方向走。去那楼梯,是要穿过一楼大厅的,两人走到半路,经过厅里一张桌子,那桌旁的客人,却忽然站起来,喜滋滋地叫了一声,「白总长,宣副官。」

宣怀风一看,今日可真巧了。

到番菜馆,撞上查特斯和尼尔,到这偏僻不起眼的小馆子里,竟又撞见两个熟人。

那淡淡脂粉飘过来,娇嫩嫩的两张花朵似的脸庞,可不就是梨花和小飞燕。

宣怀风笑道,「你们也出来吃饭了?难道是有什么喜事,在这里偷偷庆贺?」

他知道,梨花这样的女子,赚几个钱不容易,不是有特别的缘故,一般是不出来下馆子的。

果然,梨花笑盈盈地说,「宣副官,您真是机灵人,只一个照面,就让您猜出来了。我打算送我这妹妹去当女学生呢,今天带她走动走动,有一个女子学校的校长,看她几个字写得不错,愿意收她当学生。您看,这是不是一桩喜事?」

宣怀风朝小飞燕一看,欣然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恭喜,恭喜。只不知道是哪一家学校?」

梨花笑答道,「是京溪女子学校。」

宣怀风笑道,「这可是很不错的一家学校,里面毕业的女学生,听说颇有到洋行当女文员的。你能给她找这么一个门路,可见确实在你妹妹身上用心了。」

梨花想着妹妹可以摆脱舒燕阁的污染,清清白白地去读书,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是知恩图报的人,便携了小飞燕的手,对她说,「妹妹,你不是说在公馆里,宣副官给你花钱买书,还教你写字吗?若你不是字写得好,未必就能得到这样一个好机会。如今这样高兴,你应该记住宣副官对你的好处,敬人家一杯才是。」

小飞燕巧遇宣怀风,其实也是高兴的,可旁边站着一个白雪岚,一脸似笑非笑,一双犀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对她打量,不免让她想起从前在公馆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候来。

再说,她被赶出白公馆,就是白雪岚下的命令。这对小飞燕,真是一件难堪的事。

小飞燕在白雪岚目光笼罩下,不免表现出一些怯怯,被姐姐叫着,只好拿过一个干净杯子,斟了一杯酒,双手递过来,小声说,「宣副官,你的恩情,我都记着的。」

宣怀风正要接,白雪岚已经抢先取了,一饮而尽,淡淡地笑着说,「宣副官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他的恩,你就不必惦记了。倒是你这个姐姐,待你不错,你要是不想辜负她,就要懂事。」

小飞燕原本就是畏惧他的,被他一说,低了头,只管怯怯地,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

脸颊已经白了三分。

宣怀风也知道小飞燕从前和广东军有来往,不过他想着,这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受人蒙骗,做出一点半点愚昧的事来,也并非无可原谅,便解围说,「总长,人家高高兴兴地庆祝,你不鼓励两句,怎么反而教训起人来?」

白雪岚语气和缓,气势却有些压迫人,带着笑说,「她不是要念书吗?念书明理,我希望她真的能明理,日后也落个好下场。」

梨花在风月场中讨饭吃,最懂看人眼色,一瞅这情景,就知道白雪岚心里是不高兴的,不禁懊悔,自己不该得意忘形,起身把宣怀风拦住。

她们姐妹这点事,如何和海关总长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实在太自不量力了。

宣怀风还要说什么,梨花忙笑道,「白总长金口玉言,肯教导小飞燕两句,也是小飞燕的福气。妹妹,你说是不是?」

手在小飞燕腰上,轻轻一推。

小飞燕上身动了动,低声说,「是,谢谢白总长教导。」

白雪岚也不理会她,转头和宣怀风说,「我们到楼上去吧。」

梨花初时还想着,索性多花几个钱,邀他们一道坐下吃饭,此刻是半点这个心思也没了,哎呀了一声,内疚的说,「都是我的罪过,多嘴多舌的,耽搁了白总长和宣副官吃饭。您二位早就饿了吧?论理,该我做一个东道……」

一语未了,白雪岚已经说了「不必」,领着宣怀风,径直往楼梯的方向去了。

梨花看着二人的背影,在二楼走廊上消失,轻轻吁了一口气,拿着手绢的手捂在心口上,低声说,「宣副官很好,这位白总长,真是一身官威。就算不开口,只那双眼睛,也能把人震慑住。」

小飞燕脸颊苍白,抬眼瞅了梨花一下,微微点头。

那小模样,倒显得楚楚可怜。

梨花叹道,「我说呢,在白公馆的差事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做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你如今能到学校里,当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我这姐姐的,还有什么抱怨的?只不过一件,妹妹,我可和你说明白了,如今有些女学生,读书也不规矩,整天闹什么游行,抗议。我可不许你这样胡闹,你听见了吗?」

小飞燕把头点了点,说,「姐姐,我明白的,你好不容易才把我送到女子学校里。到了那,我也不知舒燕阁的其他人来往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梨花不禁被她说得笑了,说,「很好,人还没有进去,就开始咬文嚼字了。姐姐喜欢你这样文雅知理的样子。」

姐妹两人一边吃菜,一边亲亲密密地说话,气氛轻松了许多。

只是梨花忍不住,后头又问起来,「我看白总长,不像和下人过不去的那种小粗子气的人。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他那样不待见你?」

小飞燕支支吾吾,只好回答,「那大概是,他不喜欢我和广东军的人认识的缘故。」

广东军和海关,最近在首都里冲突很多,梨花整日迎来送往,接的客人多了,都爱讨论时事,所以城里的动向,她还是清楚的。

小飞燕这样回答,倒也说得过去。

梨花便把筷子放了,对小飞燕说,「说起这个,我也正要说。妹妹,你以后别再和广东军的人来往了。」

小飞燕问,「为什么?展大哥,还有他的副官,都是救过我命的人。」

梨花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救过你的命,你就一定要和他们来往吗?且不说他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救你的命,那些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无知识的女子,只知道那些拿枪的人,对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可没有一点同情。那样的心狠,能是什么好人?」

小飞燕说,「姐姐,你不过是为着玉珠姐姐的事,觉得他们心狠罢了。可是展大哥和我认识的那位宣副官,你还没有见过面呢。何必一竿子打到一船人。」

梨花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说,「你还帮他们说好话。你这……你这是要气死我吗?整日说听我的话,连我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不答应。广东军再好,难道还比得过我们姐妹的情分?」

小飞燕看她生怕了,忙两手合拢,央道,「姐姐,你别生气。哎呀,好好的吃着饭,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广东军吵起架,多没意思。我听姐姐的,以后不和那些人来往,只和姐姐看重的人来往,怎么样?」

梨花说,「你这小滑头,只管挑好听的来哄我。我知道你平常念的那些报纸,上面说什么自由民主呢。你现在心里,一定说我是个约束你自由的老古板。」

小飞燕把丁香小舌一吐,笑嘻嘻道,「天底下,有这么美丽漂亮的老古板?我可不信。」

梨花使被她哄笑了,拿起筷子,在她手背轻轻一敲,说,「吃吧,菜都凉了,如今为着你上学,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再要带你出来下馆子,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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