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展露昭出了病房,房外的宋壬等都打起精神来,对他行注目礼。

展露昭在病房里,瘾头被勾个十足,佳人未到手,五脏里火急火燎般,走到海关众人瞧不见的地方,便刹住步,回头对姜御医劈头就说,「到底怎么办?能治不能治?查特斯那洋鬼子,还说不碍事,我怎么看他是真的快不行了?老子有言在先,要是这下毒的花招不灵验,让这人害病死了,凡是沾着边的,老子一个个逮过来剥了皮,挂城门口!」

姜御医说,「军长放心,军长心坎上的人,谁敢胡来?这毒是老朽精心配的,服了之后,只吊着一口气,但只要喝了老朽独家配的汤药,保管药到病除。只我刚才探那人脉息,另有肺经受损的迹象,就算解了毒,必还要静养一段日子。」

展露昭见他说得颇有把握,稍稍心安,说,「那就全瞧你的了。汤药快点熬出来,不要拖延误事。」

姜御医说,「这个容易。老朽已把过脉,把现成的解药方子里再加两味润肺罢。」

把事情说定,展露昭想起刚才房中所见,那个蝴蝶型胎记勾魂夺魄,竟是烙在脑子里,一刻也忘不掉。

展露昭问,「这汤药要喝几次?那查看身体的事,是看一次就成,还是每天都要检查状况?」

姜御医是有履历的老人了,展露昭的意思,如何听不出来,便笑答道,「汤药要连喝一个月。为着谨慎,还是每日都请一请脉好,体表的症状也要留意。只能让军长辛苦些了。」

展露昭说,「什磨体表?哦,你说的就是看身体。那很好,不辛苦。我每天和你一同去,有什么状况,也要及早知道。哈,你果然会办事。我遂了意,少不了给你一份大谢礼。」

说完,便喜洋洋回他自己的病房里去。

宣怀抿知道他去了宣怀风那边去,心里大不自在,看见展露昭回来笑容满面,哼着小曲,更是怄气,但又不敢露在脸上,恐怕扫了展露昭的兴致,惹得展露昭不喜欢。

因此就闷闷地坐着。

展露昭在病床上翘腿仰面躺着,偏过头问,「喂,你坐在角落里干什么?丧魂落魄的。」

宣怀抿站起来,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展司令说了,你病着,许多事我都不用管,全交到张副官手上。」

展露昭笑道,「现在知道,没了我,你什么玩意也不是了吧?看你整天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宣怀抿没好意思,说,「我什么时候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展露昭说,「当初你那个当司令的老子还没死,你想想自己尾巴翘多高,还叫老子背你走了十来里的路。」

宣怀抿说,「那是我出门玩拐了脚,又找不到车子。再说,又不是我叫你背的,不是你自己说要背的吗?如今倒变成我的罪证。哼,你也记得当初吗?你当护兵时,我是司令公子,待你又如何?我可没给你说过一句重话。」

展露昭说,「老实交代,你那时候就看中老子了,琢磨着怎么爬老子的床,是不是?」

宣怀抿回忆起从前,果然那时节,就对展露昭有些垂涎的,倒忍不住笑了,绷着的黑脸刹那成了一朵白皙的花。

展露昭说,「看,承认了吧。老子肯要你就不错了,还整日的给老子摆脸色。过来。」

宣怀抿问,「过来做什么?」

展露昭嘿道,「你个小浪货,这会子倒会装。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哆嗦什么?」

宣怀抿果然过去了,乖乖脱了衣裤,爬到床上。

不一会,便被展露昭揉搓得浑身发软,鼻子里嘤嘤哼哼。

忽然感到后腰上感觉怪怪的,宣怀抿扭着脖子往后看,断断续续问,「你手上拿的什么?做这种事……你拿支钢笔……做什么?」

展露昭说,「少废话。老子就喜欢这调调,小贱货,别可着劲摇屁股,老子还没画好。」

左比右比,在宣怀抿后腰上,歪歪扭扭画了个蝴蝶。

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把钢笔随手一丢,握着洁白细韧的腰肢,大加鞭挞起来。

※※※

三楼这边,便有穿着广东军服色的一个大汉,捧着热汤药过来,指明是绐宣怀风的。

宋壬想着宣副官现在是病得只剩半条命,广东军送来的东西能不能吃,还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如此大事,自己不能径直接了。

于是到病房里把白雪岚请出来。

白雪岚听见送了汤药过来,急忙出了房,先亲手接过来,仔细一看,色泽浓黑如墨,低头嗅嗅,刺鼻的一股中药味。

白雪岚问,「这是刚熬好送来的?方子呢?」

广东军的人说,「姜御医亲自守着炉子,看着熬好了,才叫我送过来。方子?我知道什么方子?你自个问姜御医去。不过我看,他未必告诉你。」

宋壬插嘴问,「怎么未必告诉?」

那广东兵说,「人家的祖传秘方,靠着它吃饭的,怎么告许外人?」

宋壬看他态度很跋扈,有些着恼,对白雪岚说,「总长,这汤药不明不白,里头放着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说清楚,这东西不能让宣副官进嘴。不然有个意外,又怎么办?」

广东兵冷笑道,「我只负责送药,管你们爱喝不喝。不要,我拿回去。」

说着便伸手要从白雪岚手里夺碗。

白雪岚自然是不肯给的,单手端着碗,伶俐地侧身闪过,转头就进了病房。

广东兵不敢追进去,在门口嚷着奚落,「说不能进嘴,瞧瞧,还不是宝贝一样端了进去。我们姜御医肯出手,算你们海关的人有造化,遇着活神仙了。只可别以后狗咬吕洞宾,恩将仇报,记得今日罢。」

宋壬和一众兄弟守在走廊上,横眉冷对,心想这汤药有用就罢了,如果没用,非揍死这狗日的。

白雪岚把汤药端到床前,也在思忖这可信与不可信的问题。

低头扫过床上宣怀风憔悴的脸,又觉得自己的迟疑实在多余。

人都病得不成了,展露昭若想他死,根本不用送药来,只消安心等几天就是。

何况那姓展的对怀风的野心,真如他的名字一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恐怕一时三刻,展露昭是要竭力挽救宣怀风这条性命的。

如今也只能盼那位御医真有几分本事,能够妙手回春。

白雪岚打定主意,坐到窗前,端着那碗温熟的药,看看宣怀风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究竟放心不下,把嘴凑到碗边,亲自尝了一口。

喝起来倒不苦。

宣怀风隐约感到床垫子陷下去一边,像是有人坐过来,但半天又没听见声音,勉强把眼睛睁了睁,低声问,「你又怎么了?」

白雪岚笑道,「醒了?正好。药熬好了,喝一点吧。」

一手托了宣怀风,让他上身微歪在自己身上,一手端着碗。

怕宣怀风虚弱,或者会烫着,或者会呛着,所以并不用勺子送,而是自己先含在嘴里,一口一口慢慢渡到宣怀风嘴里。

宣怀风精神不济,坐起来后就闭着眼睛,感到不对,才惊觉过来,忙叫,「小心,小心!传染……」

白雪岚说,「我都病入膏肓了,还在乎什么传染?你老实喝药,快点好起来,那才是真的可瞵我了。」

终究把一碗中药都喂了下去。

白雪岚见药汁从宣怀风唇边逸出,淡淡的一缕蜿蜒,二话不说,伸舌头舔净了。

宣怀风看他毫不避违,叹气说,「我真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白雪岚说,「你上了我这艘贼船,这辈子还指望能拿我有办法?歇着吧,别多费神。你怎样比较舒服?仍像刚才那样躺着,还是我这样抱着?」

在宣怀风心里,实在是愿意就这样靠在白雪岚身上的,床上躺久了,浑身骨头咯得痛。

但他知道白雪岚这些天为了陪自己,也很劳累,如果说要抱着,他一定无论如何都坚持抱着的。

宣怀风不忍心爱人受累,低声说,「还是把我放枕头上,这样坐起着,我撑不住。」

白雪岚信以为真,把他放回床上,仔细掖了被子,说,「能吃下点东西吗?我叫人弄点清粥来,好不好?」

宣怀风说,「当我求你,坐着罢。忙来忙去,我看着都觉得累。」

白雪岚一笑,便又坐回床边,说,「你困不困?要是困,我不吵你。要是不困,又觉得闷,我陪你说话。」

宣怀风身上一阵阵倦乏,听白雪岚这样问,知道他心里不踏实,自己如果又睡了,倒冷落了白雪岚,便勉强拿出点精神来,微笑道,「正是有些闷,你不如把那些法语,再教我一教。」

白雪岚连忙说好,又问,「还记得我上次教的吗?je t'aimais,是什么意思?」

宣怀风说,「记得,是我曾爱你。还有je t'aime,是现在的时态,我爱着你。还有……」

白雪岚接嘴道,「还有je t aime toujour。」

脸上流溢出追忆的幸福。

我曾爱过你。

我现在爱着你。

我永爱你……

白雪岚胸膛酸楚翻腾,力持松容地说,「法语里头,你学的只是皮毛,更多的要学呢。等你好了,我每天都抽两个钟头出来,当你的法语先生。来,我再把基本的语法,绐你说说。」

有条不紊地认真说起来。

不过片刻,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最后停下了。

低头审视床上的病人,半边脸挨在枕上,两眼闭着,已经安安静静睡着了。

※※※

这姜御医的药,果然有些灵验。

宣怀风小睡一觉,竟无梦无惊,睡得比入院后的任何一觉都安稳,醒过来后,人就精神了少许。

白雪岚就像得了活宝贝一样,当着宣怀风的面,不好外露,只是嘘寒问暖,喂水喂饭,说甜话哄宣怀风安心养病。

倒是在洗手处,四周无人,悄悄拭了两滴喜极而泣的热泪。

晚上,广东军又送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过来,还带了姜御医的话,「这病变数大,明日还要过来请脉,才好定下明日的药方。」

白雪岚心里明白,姜御医过来,展露候八成也要跟过来的。

这姓展的,敢觊觎怀风,白雪岚是发了誓要弄死他的,可恨现在能救怀风性命的药方在对方手上,要打老鼠,又忌着玉瓶儿。

看来,还是要从那姜御医身上入手才好。

白雪岚把孙副官叫来,耳嘱一番,孙副官点点头,便领命去了。

白雪岚这才端了药进房,仍不管宣怀风抗议,嘴对嘴喂了药。

宣怀风想起来,不由问,「这德国医院用的不是西医吗?怎么又忽然喝起中药了?」

白雪岚说,「金德尔医生不中用,有朋友举荐了一个中医来。我试着用了一剂,不料倒真的很有效用。」

宣怀风点头笑道,「这中医很不错,我现在精神就仿佛好了不少。如果真能慢慢养好,他对我就是有救命之恩了,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白雪岚说,「你放心吧。我现在就着手准备一份大大的谢礼了,够他消受的。」

宣怀风说,「你说话,怎么我总听着有点古怪。」

白雪岚凑近了,笑着低声说,「肉食动物嘛,吃不着肉,饿着肚子,当然就会变古怪。」

宣怀风脸颊飞了浅浅一道晕红,摇头喃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莞尔一笑。

两人说了一番缠绵私语,都觉得大伤的元气,算是恢复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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