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汽车到了总理府,一停,车门上站着的护兵就下来了,帮宣怀风恭恭敬敬地开了车门。

宣怀风下了汽车,拿着文件往大门那头走,看见宋壬还是领着护兵跟在后面,不免有些尴尬,叫过了宋壬来,悄悄指着前面站着一列肃穆卫兵的府邸门口说:「这里是总理府,不同别处,绝对安全的。你们就在车上等我吧。」

宋壬正色道:「宣副官,这事我们早就讨论好了,怎么这时节又反覆起来?这样我可不好做事了。」

宣怀风耐心地说:「我不是这意思。受你保护,我自然是一万个乐意,但为着总长着想,我们不由得不小心一点影响。我平时在别处带着你们也就罢了,这总理府前头,一个做副官的带着护兵大摇大摆来往,我没听过这样的事。」

宋壬说:「总长吩咐,不管去哪里都要跟着。你要是说不好意思去总理府,也无妨,我叫个人帮你送进去就得了。」

宣怀风轻轻笑道:「这话胡闹。政府的公文,要交给总理的东西,可以这样随便转来转去吗?是我的工作,自然要我去做。这样吧,你跟着到了大门,不要进去。总理府里,是不容别人带枪进去的,你还是要和我拗,那你就打电话到衙门里找白雪岚好了。」

宋壬看看那守卫森严的大门,也估量闲杂人等是不能随便进去的,他是山东老家那边调过来的人,总理和总长的关系,自然也十分清楚,琢磨了一会,点头说:「好罢。我们在门外等。」

说定了,才继续走过去。

宣怀风对着门卫把身分报上,门房就过来请他进去了。

宋壬等都被拦在外面。

总理府那边的卫兵,自有他们的军服样式,海关总长这边的护兵,又是一套军服样式,是以宋壬他们在门口一站,又都带着枪,格外地抢眼。

宣怀风进了总理府,门房把他领到一间小办公室,和他说:「何秘书今天没出门的,大概是总理把他叫到书房去了。请您在这里等一等吧。」

宣怀风说:「我另约了人,时间上倒比较紧张。左右不过是海关公文,需要交这边入档的,我看给其他秘书也行。总理其他秘书,有谁正有空呢?」

人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当总理的门房,见多了来来去去的态度恭敬的官员,气派一向也是很大。

若是别人这样说,门房是不理会的。

但既然是白雪岚的副官,那又另当别论了。

白总长每次来,对下人出手很大方,和总理关系又与别个不同,对白雪岚的人,门房便态度很好,笑道:「那也请您稍待,我给您瞧瞧去,大概张秘书现在是有空的。」

说着便出去了。

不一会,一位头上发油亮澄澄,做四六分的西装男子推门进来,见了宣怀风,笑着说:「宣副官,怎么劳你亲自送文件过来?何秘书正不得空,我代他签收吧。」

走过来和宣怀风很自然地用了西式的方法,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宣怀风陪着白雪岚参加过两三次政府举办的宴会,这位张秘书,他也是见过的,握手过后,就把文件拿了给他,说:「请你签收一下,我赶时间。」

张秘书说:「好,好。」

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扫了一遍第一页的条目,嗯了一声,便写了一张公文制式的文件签收条,交给宣怀风,说:「这就急着走吗?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出了小办公室,走到十字通廊,忽然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说:「呀!这不是那位会拉梵婀铃的副官吗?」

张秘书便把脚步停下了。

他一停,宣怀风也不得不停。

顺着张秘书的目光转头看去,左边的一溜彩玻璃窗里,挂着缀着流苏的垂幔,很是华丽。

其中一扇玻璃窗户半开着,浅紫色垂幔被人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化了妆极精致的美丽面孔。

原来是总理那位年轻的新姨太太。

这倒是一位风流标致的人物,因宣怀风曾在宴会上表演过梵婀铃,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后来几次交际场合上见面,她便总有意无意和宣怀风拉话题。

宣怀风大家庭出身,知道这里头深浅,姨太太这种身分的人,是轻易不能沾的,尤其是总理的姨太太,只是又不能得罪她。

所以一见这张漂亮脸孔,宣怀风心里就不禁一叹。

居然撞上了她。

早知道,竟是不帮孙副官这个忙的好。

正在懊悔,那新姨太太已经从玻璃窗户另一头转出来,娉娉婷婷走到他跟前,盈盈笑着,说:「我好几次和白总长说,要把你请过来。他总是敷衍我。今天总算发了好心,肯让你来了?正巧,我这里新买了一把梵婀铃,请你试试音吧。」

正说着,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听差走过来欠了欠身,小声说有人找张秘书。

张秘书说:「我这就去。怕是警察厅约好的人来了。」

朝姨太太和宣怀风笑着打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宣怀风见只剩下自己和总理的姨太太,情形尴尬,再看了一眼她的衣着打扮,脸上化着妆,却穿着玫瑰色绸短衣,脚下穿一双白缎子拖鞋,越发衬得脚踝雪白好看。

美则美矣,只是却失了庄重。

宣怀风想着自己做下属的身分,咳了一声,斯文地说:「您客气了,我的梵婀铃,拉得实在不好,不敢在您面前献丑。」

姨太太眼珠子在他修长俊逸的身上转了一圈,说:「你哪里是怕献丑,分明是瞧不起人罢了。我知道,有一些男人,就是犯大男子主义的,看着社会上男人娶几房姨太太这种男女不公平的事,倒是一言不发,看作是社会应该有的现象。可一旦遇到了当姨太太的人,和她说上几句话,却又像受到什么侮辱似的。」

她一边说着,白缎子拖鞋往前轻轻靠了一步。

宣怀风便退了一步,苦笑道:「您多心了。在总理府里,我哪敢看不起谁。说到男女不公平什么的,这罪名扣我头上,也实在太冤枉了。」

姨太太说:「唬到你了吧。总理老说我不念书,说话不长进,为着他的话,我现在天天看报呢,这些话都是跟报纸上学的。我知道你是读过洋书的人,既然连你也唬住,那我更能唬别个了。」

说罢一笑。

宣怀风看她又靠过来一步,不免自己赶紧退后。

脊背忽然一冷,原来已经贴到了玻璃窗户上。

宣怀风啼笑皆非,心忖天真烂漫之人,也非全是可爱的,像眼前这一位,她要心机深沉点,必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就因为没心机,才仗着总理宠爱,越发的无法无天,也不晓得收敛一二,恐怕迟早要吃一顿大苦头。

宣怀风身子一闪,从窗户和姨太太之间斜插出去一步,站定了,微笑着说:「今天有公务要忙,真的不能奉陪了。听说过几天,有一位意大利的音乐家要到首都来表演,恰好是个擅长梵婀铃独奏的,届时我作东,送姨太太两张音乐会的入场券,请总理和您一起去欣赏。今日的公事不能再耽搁了,恕我先告辞。」

说完,微一欠身,从姨太太身边擦着过去,五六步就过了十字通廊。

一路走到前院,眼看着大门在前面,居然又听见不知哪里一把声音,清楚地叫了一声:「宣副官,留步!」

不过不是那位姨太太清脆的声音。

却是一个男人叫的。

宣怀风只好又把步子停下,转身去看。

不料叫他的人却不在身后,那男人再叫了一声,宣怀风随着声音来处目光往上,才看见东边一个人正站在二楼的朱红柱子旁——是何秘书。

看见宣怀风看见他了,何秘书遥遥地和他点了点头,打个手势,请他等一会。

不过多时,何秘书下了楼,从花丛那边绕过来,到了他面前,说:「你这么走得那么快?我差点赶不上,只好失礼张口唤人了。」

宣怀风记挂着和布朗先生的约定,但这边是公事,也不能不管,只好问:「是那份文件有什么问题吗?」

何秘书反而一愣,问:「什么文件?」

宣怀风说:「我今天是送文件过来的,你不在办公室,所以交给了张秘书。」

何秘书问:「是什么文件?」

宣怀风说了。

何秘书不以为然道:「那没什么,交给张秘书,他也是能办的。」

宣怀风奇道:「我以为是文件有什么错漏。要不是文件的事,你叫住我做什么呢?」

何秘书说:「总理在窗口看见海关总署的护兵站在大门那,问是谁来了。知道了是你,要你到书房去,他要见一见你。」

宣怀风皱眉说:「这个时候吗?我今天另有公务要办,颇急的……」

何秘书笑道:「你这话真糊涂了。再急的公务,能比总理要见你急吗?请随我来吧。」

宣怀风没法子,只能跟着何秘书上楼。

敲了书房的门,听见里面叫进,何秘书主动在门外止了步,说自己就不进去了,对宣怀风打个请进的手势。

宣怀风就独自迈进了书房。

白总理坐在大书桌前,低头审阅着一叠文件,右手拿着一支钢笔,偶尔在纸上写上几个字,像是没听见宣怀风进来,头也不抬,目光只放在文件上。

宣怀风刚才在门外,亲耳听见他叫进的,总不至于真的不知道自己进来。

这样做,想必是要摆出一个晾着自己的姿态。

只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了总理不高兴,要受这种待遇。

不禁想起刚才那位不检点的总理姨太太,便感到有些头疼。

总理是他上司的上司,那自然有很大的权威,人家既然没理会他,宣怀风就只能垂手站着,听着文件一页一页翻过,钢笔在纸上滑动时发出沙沙的细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宣怀风做下属,一向是很守规矩的,要在平时,被白总理这样晾在一旁,他也就坚持下属的本分,默默忍了。

但今天却是和布朗医生约好,要商量戒毒院开张的大事,不料想中途杀出这一档子事来。

约了时间而不按时出现,本就是很不好的,何况布朗医生又是洋人,格外的讲究时间观念。宣怀风这次是想劝他在戒毒院里全职负责医疗方面的指导,自己要是反而迟到,那给布朗医生留下的印象可真是糟透了。

宣怀风等了五六分钟,不见白总理抬头,悄悄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的金边壁钟,着急起来,只好悄悄向前一步,低声道:「总理,下属……」

白总理霍地抬起头来,截着他的话,说:「你倒敢自称自己是下属?也不知道你上司将你纵容到何等程度,在我面前,你就已经这样狂妄了,到了别人跟前,那还了得!」

这话来得非常凌厉,竟是一点颜面也没留。

宣怀风被训得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再次懊恼在总理府竟和那位姨太太有了接触,招来这等侮辱,咬了咬洁白细齿,忍着气说:「下属不敢狂妄。实在是今天有和戒毒院有关的重要公务,一定要办。总理要教训下属,等下属办完了事情,立即就来领训。」

白总理眯起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着说:「办公务吗?我看大可不必。你少给政府找点麻烦,就已经算给国家做了贡献。我反而要多谢你。」

宣怀风说:「总理这话的意思,下属不懂。」

白总理问:「你区区一个副官,也不做什么正经大事,出入带着这么多护兵,逞的威风比正经总长还大。连我总理府的大门,也叫他们看守起来了,这就是你做下属的态度?」

宣怀风找不到话回答。

要和白总理解释,说这都是白雪岚的命令,更给人留下恃宠生娇的坏印象了。

只能默默地听他教训。

白总理看他不回答,更觉得自己占理,说:「我问你,海关衙门在首都里枪杀烟土贩子,几乎把京华楼给拆了,闹出这么大动静,有没有你份?」

说到京华楼那事,宣怀风之前是不知情的。

但他知道消息赶了过去,又开枪杀了好几个人,自己还中枪进医院躺了一阵子,这就不能说是没有份了。

宣怀风点头说:「下属有份。」

白总理说:「那我再问你,海关总长在城外大展神威,杀了十几条人命。和你有没有关系?」

这事,展露昭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自己,就更不能否认了。

宣怀风只好也点头,说:「是和下属有关系。」

白总理哈了一声,笑道:「看你好大的本事。你还敢说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别以为你和他在公馆里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能瞒得过天下人了。」

宣怀风仿佛被鞭子刷地抽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

他这才知道,白总理叫自己到书房来,和姨太太的事没有一点关系,倒是要揭他最忌惮的这块伤疤。

白总理说:「雪岚也不是小孩子了,能让你勾引到床上,还为着你惹出这些事,足见你的厉害,可你别忘了,他不是孤家寡人,随着你利用玩弄。长辈们虽然都在老家,但这首都里,至少他还有我这一个家族里的哥哥给他照看着。你要以为迷惑了他,就万事大吉,能顺着杆往上爬,我奉劝你放清醒一点。」

他今天是笃定了主意,要狠狠敲打宣怀风的,既开了头,也没留情的余地。

白总理暴风疾雨似的叱责了一顿,略住了住,声气又放缓了些,对宣怀风眼睛一斜,说:「我没有留过洋,但也是文明人,现在人人都高喊人权,我也不做那种招人恨的落后分子。你们在公馆里胡闹,我没心思过问,可要是在外头丢人现眼,那我就不能容忍了。你听见了吗?」

宣怀风遭他这样赤裸裸的辱骂,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哪里还能回答他。

两片没了血色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微不可见地颤着。

白总理见他不理会自己,只道他嚣张到了这地步,又再严厉起来,拍着桌子骂,「你聋了吗?我知道,你这是存心和我斗气!如今这世道,不知道羞耻的人,反而胆气壮了!」

宣怀风一股血气直激胸口,知道留在这里,不过多受侮辱,一甩头,铁青着脸往门口走。

白总理看自己没下令,他竟然敢掉头就走,大为愤怒,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大喝,「好哇!你连总理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会迷惑人,就能在总理府也打着横走了?来人!来人!」

卫兵听见总理书房里传来总理的叫声,立即冲了进来。

白总理露出军阀世家蛮横的作风来,指着宣怀风对卫兵下令,「抓着他!」

总理府的卫兵都是挑的尖子兵,身手很灵活,听了白总理的话,朝着宣怀风直扑过来。

宣怀风两手摸到枪套,但想起这是在总理府枪杀卫兵,略一犹豫,已被两个卫兵近了身,凶神恶煞地,一人扭住宣怀风一只肩膀,狠狠往下压。

痛得宣怀风眉头一皱。

白总理看他还敢直视自己,火不打一处来,又喝着下令,「让他给我跪了!」

宣怀风不肯跪。

两个卫兵更加了一把力,反扭着宣怀风的肩膀,下死劲地压。

宣怀风两臂一阵剧痛,几疑手被扭断了,还是咬着牙不肯跪。

卫兵便抬起脚,先往他膝盖后窝狠狠一踢,然后老练地顺势一压,黑色军皮鞋狠狠踩在小腿胫骨上。

宣怀风这才被迫跪了。

事情进展到这里,书房便忽然出现了一阵沉默。

宣怀风被按着屈辱地跪下,咬着牙没说话。

连白总理也半天没说话。

在白总理来说,这敲打白雪岚副官一事,本也没想到会进行到这个地步,他见过宣怀风几次,知道宣怀风至少在场面上,是很臣服于上司的,想着他是一个被敲打了也只能忍气吞声的角色,训斥一顿后放他回去,让他晓事一点就罢了。

只是竟没料到宣怀风会大胆到扫自己的颜面。

等叫卫兵来把他按着跪了,白总理就发觉这事不好打发。

白雪岚的脾气,他是很了解的。

白雪岚把这副官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宝贝,要是知道他在总理府里吃了大亏,不和自己闹翻了才怪。

别的时候,白总理未必就怕白雪岚如何。

偏偏现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家打了败仗,首都这边又六方会谈快开始的关键时刻。

白总理坐在真皮大班椅里,皱着眉盯着被按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宣怀风半日,忽然叹了一口气,对卫兵们说:「你们都下去吧。」

把手在半空中无奈地挥了挥,把卫兵们都打发出去。

没了卫兵的压制,宣怀风缓缓从地毯上站起来,脸和唇都没一丝血色。

白总理说:「我刚才,火气发得大了些。只是你气焰也太盛了,你就算为着雪岚,在外头也不该这样冲撞有身分的人。我现在,算是知道你是多能惹出事端了。」

宣怀风脸庞冷峻,一言不发。

白总理说:「我不想再管你的事,也不打算把你怎么样。还是那句话,你们私下玩,随着你们去。可是你很快会听到消息,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不管他往日和你怎么好,这一次他是要为家里尽一份力的。那位韩未央小姐,和他的交往,我希望你不要参与。你要是为着他的安危着想,就该认真帮助他,博取到那位韩小姐的好感。」

他顿了顿。

扫了宣怀风一眼,说:「这是头一件要紧事,我和你全盘托出,也是信得过你对他有一点真心的意思。当然,你要是掉过头,就从中捣鬼,那我和你,以后就不是这样说话。」

宣怀风目光都不和他相触。

垂着视线,只看着脚尖前的地毯。

眸子却带了一点失神般的恍惚。

白总理说:「还有,我知道年轻人热情时,什么疯话都拿来赌咒发誓。雪岚那头,不管和你保证过什么,我告诉你,都做不得数。家里头大人早有家书过来,他总是要回家去娶亲的。你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孝道,父命不可违。你若是听过他的什么疯言疯语,满以为可以在他身边享一辈子福,那不可能。我看你也年轻,念过洋书,相貌又不错,找哪一家的小姐不行?何必在他身上蹉跎。我今天把这些话,和你挑明了,也是念你年轻糊涂,提醒提醒你,别为眼前的一点罗曼蒂克,把一辈子赔进去。」

白总理说得口干舌燥,遇上宣怀风这么一个执意保持沉默的人,深感无可奈何。

最后,白总理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啪地一扔,叹了一口气说:「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以后只看你的做法。为着这弟弟,我也算尽了心。」

说完,把手挥了几下,仿佛要赶走脑袋里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般,沉声说:「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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