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到了年宅,宣怀风倒是受到很大的欢迎。

宣代云虽恨弟弟多日把自己这个姊姊给丢在脑后,见了他,心里又着实高兴,笑骂道:「我还以为你忘了这地方怎么来呢。怎么今天有空,肯赏脸光临了?不怕挨我的骂?快生孩子的女人,脾气总比常人焦躁些,等一会儿我不小心骂了你两句,你别又急急忙忙地逃。」

张妈笑得脸上皱纹成了一朵花,说:「小姐,你也是的,不见的时候心心念念的想,现在来了,还没有坐下喝口茶,你就说要骂人。怪不得小少爷不敢来见你。」

宣代云说:「你知道什么?他可恶着呢。上次好不容易来了,我明白和他说留晚点,不要就走,他倒好,趁着我小睡,急急地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会吃人吗?」

宣怀风这些天来,心里很有些难受,像一团烂棉絮堵在里头,现在听着姊姊说话还是那么痛快爽利,反觉得亲切,舒服了不少,反恨自己没有及早来,笑着说:「真不是存心的,那天刚巧有要紧公务……」

一语未了,宣代云把手在半空中用力一顿,不许他再说了,道:「这些藉口我不想听,开口闭口就是公务。如今你也学了你姊夫的坏榜样,用这些官腔搪塞我。」

宣怀风想起上次在春香公园里见到年亮富和那年轻娇丽的女子约会,自己出面劝了两句,不知道年亮富是否听得进去,心忖片刻,闲闲地问,「姊夫最近还是很忙吗?今天是周末,他也不在家?」

宣代云说:「在倒是在的。他最近总说公务太忙,累着了,我今天看他脸色真的不太好,劝他不要再出去疯了,回床上躺着养养神也好。呐,正在那里头躺着呢。不然,我叫他起来,陪你说说话。」

宣怀风说:「让姊夫躺着吧,何苦把他吵起来。」

为着姊姊的心情着想,年亮富和外头女人的事,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提起。

因为要坐下聊天,宣代云说今天天气好,不要闷在屋子里头,叫小丫头端了两张藤椅,要和宣怀风在院子里坐。

宣怀风刚要坐下,宣代云似乎想起什么事来,笑着说:「你先别坐,有件事,正好你帮我弄弄。」

宣怀风问:「什么事?」

宣代云指着东边那用鹅卵石围了边的一圈花圃,说:「那几株天竺葵,劳驾你调理一下,松松土。八月了,这花是要小心根部通风的。往常都是我自己做,如今实在弯不下腰。」

张妈正泡了香茶过来,刚巧听见了,插嘴说:「那花谁弄不行,叫个听差不就得了。小少爷难得回来,偏叫他做这些脏兮兮的活计。」

宣代云说:「你知道什么?花根娇嫩着呢,听差不懂,就知道瞎弄,反而给他们摆布死了。去年我种的芍药,不就是年贵乱糟蹋掉了三株?过年时你姑爷喝醉了酒,耍起酒疯来,又给我砸了一盆去。真气死我了。」

张妈说:「听差不懂,我给你叫个花匠来。」

宣怀风说:「不要麻烦,我别的不行,给花松松土还是可以的。只是要找个趁手的工具。」

张妈赶紧找了个花匠常用的那种小铲子过来。

宣怀风接了,蹲在花圃旁,细致地松了一番土。他母亲在世时,也是个爱种花儿的,在宣家老宅里种了不少时令花卉,到了春夏之际,格外开得喜人。

宣夫人早逝,宣司令虽是个野蛮的军阀,对这位大家闺秀出身的夫人倒真的一片深情,连她昔日种的花草也保留着,请匠人细心照顾。宣家姊弟知道那是母亲留下的,自然也很爱护,寻常种花的功夫,也略懂一些。

宣怀风松了土,想着天竺葵到了这月分,还是要小心灼伤叶子的,便又去找了几根长杆子来,插在泥土里,摆个小遮阴架子,斜护着姊姊种的天竺葵。

这才走过来。

两只手上沾了不少泥,便把两手在半空里举着,四处打量。

张妈知道他要找水洗手,忙说:「小少爷,到这里来。」

因为年亮富在屋子里睡着,不想惊扰他,就引宣怀风进了西边一间小厢房,用铜盆端了一盆水,搁在木架子上,说:「我看你也出汗了,趁空擦把脸。」

要找毛巾给宣怀风用。

到处一看,这小厢房里却只有一条半旧不旧的毛巾搭在柜头,看起来黄中透黑,也不知道谁用过丢这的。

张妈哪肯让小少爷用这种脏东西,赶紧到隔壁房间去找干净毛巾。

宣怀风自顾自把手往铜盆里一伸,刚要触到水面,忽地瞥见手腕上白雪岚新送给的金表,心忖,可不要弄湿了。

捻着两根没沾泥的指头,先把金表小心翼翼地解下来,放到木架子边上。

这才把手伸进铜盆里。

清清凉的,沁脾宜人。

张妈拿着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回来,宣怀风接了,自然而然地往铜盆里放,张妈忙哎了一声,拦着他说:「不行不行,这水脏了,怎么能洗毛巾擦脸?我再打一盆来。」

宣怀风说:「好麻烦,早知道,我自己去自来水管那里洗了。要你这样端来端去。姊夫花了这么多钱买新家具,其实还不如花点钱把自来水管铺一道,家里用水也方便。」

张妈说:「怪不得姑爷,那些洋玩意,好是好,就是装起来麻烦。前边已经装了一个水龙头子,能用就好了。不就是多走两三步路吗?」

忽然,听见宣代云在外面叫,「怀风!怀风!你快出来。」

宣怀风从窗边探头一看,本来坐在院子里藤椅上的宣代云,不知遇了什么事,已经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站起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捏着一份报纸,眉心皱起来,正朝着厢房这方向叫他。

宣怀风吓了一跳,唯恐她是哪里不舒服了,忙忙跑出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快坐下,小心摔着。我这就叫医生来。」

宣代云说:「叫什么医生,我并没有哪里疼。你快看看这报纸上写的。」

把报纸递到宣怀风眼前。

宣怀风看她这样郑重,下意识地想,难道报纸上又刊登了白雪岚什么不好的事?

旋即又生出一丝恼火。

这些报纸,真是太可恶了。

白雪岚为国家做了这么多实在事,无人赞扬。

在码头上镇压几个奸商,那些记者却盯着不放。

岂有此理!

宣怀风在心里暗骂,接过报纸,展开一看,顿时怔了怔,原来不是他和白雪岚常读的社会报纸,却是一张专门说梨园优伶的,名叫《红伶快闻》的小报。

这种小报,常常是爱捧角,爱听戏的有闲的太太先生们爱看的。

想不到宣代云也订了一份。

宣代云很是关切,脖子伸过来,指着那上面一处,说:「这里!」

标题很是醒目,还套了红,显然是这小报上的重大新闻,一行过来,写着『着名伶人白云飞身患肺炎,病危入院!』

正文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自命风流的老学究写的,洋洋洒洒,先把白云飞舞台上的光辉铺陈了一番,然后笔调一转,便大哀天妒英才,梨园失色,白云飞身染重病,垂危入院,戏迷洒泪。

又提到人走茶凉,人生长叹,白云飞一住院,天音园已经另签合同,让一名唤作绿芙蓉的天津女艺术家代替之。

不过写文人对那位绿芙蓉小姐,倒不抱太大偏见,诚恳地表示去听了一回,深有得益。

宣怀风匆匆看完,淡淡一笑,说:「这种报纸,写得乱七八糟,文不成文,词不成词,无聊透顶。」

宣代云气得一把扯了他手里的报纸,磨牙道:「谁要你评论人家的文章。这人居然得了肺炎住院了,这可怎么办呢?亏你还坐得住,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住了院,你还不痛不痒的。」

正不高兴时,恰好张妈拿着拧好的干净毛巾过来,请宣怀风擦脸。

宣代云便对张妈说:「我上次叫你去白老板家里送药,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张妈惊讶地问:「不就是送过去了吗?」

宣代云说:「怎么他住院了,你去了他家,都不知道呢?」

张妈一撇嘴,讷讷说:「我是送东西去的,人家长辈出来接了,事情就办完了,难道我还要抓着人家问根问底不成?我怎么能知道他住院了?」

宣代云瞪她一眼,恼道:「看看,你还顶嘴!」

张妈更是委屈。

宣怀风忙说:「姊姊,你不要着急。他虽然住了院,其实并没有大碍,医生说休息几天,将补一下身体,慢慢地就好了。现在的西医很进步,能治好这种病的。」

宣代云问:「你怎么知道?」

宣怀风说:「我去医院看过他。」

宣代云连忙细问起来。

宣怀风只好把去医院时遇到林奇骏,去病房探望白云飞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想起自己和白雪岚的冷战,正是因此而起,心里满不是滋味。在姊姊面前,又不能不装作一派平静,实在有些挠心的痛苦。

最后,宣怀风说:「他朋友不少,大家都很帮忙的。他亲妹妹也陪着他。我看他虽然虚弱,并不至于不能好。那些记者为了多卖几份报纸,所以把情况写得严重罢了。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心。」

宣代云蹙着两道尖尖秀眉,半晌低着头,彷佛沉思着什么,后来,才勉强一笑,说:「连你也这样说吗?我还以为你一向是很体贴人的孩子,不会和那些俗人一般见识。我知道,他是个戏子,以我的身分,不该交往太密的。只是我觉着他,实在是个可怜人。要论出身,人家也不比我们姊弟差,只是他命运不济罢了。」

停了片刻。

她低低加了一句,「看着他,我只觉得这人生,实在是祸福无常,没什么道理。所以,不由得不尽朋友的本分,能照看的,就照看。」

说完,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宣怀风听着这些话,心像被猛地揪了一下。

他本就是满腹心事的人,宣代云说这番话,或者没有别的意思,但无心之语,入有心人耳里,便勾起百般感慨来。

这祸福无常,没什么道理两句,不但可用于人生,更可用于爱情。

想他没有遇到白雪岚之前,哪会这样三天两头跌跌宕宕,好时蜜里调油,不好时疾风骤雨,心肝脾肺都如同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激荡徘徊一般,无一刻安宁。

不过要是老死不相往来,自己何至于这么没出息,时时刻刻地放不开,痛苦得很想找什么打上几盒子弹泄愤呢?

这土匪流氓恶霸,爱的时候痴狂成迷,冷淡的时候就成了冰霜,什么伤人的话都说出口。

那种一时半刻就变脸的脾气,真把人折磨透了。

宣怀风想着,魂魄已经飞了回白公馆去,垂着头在一边不言声,手搭在藤椅扶手上,默默地用指甲抠上面的编藤孔洞。

宣代云伤感了一会,回过神来,见到他这样,反而一笑,拍了他一下,问:「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我这边心里不痛快,你不劝慰一下,还做出个比我更沉痛的样来。要是哪家小姐看上你,可真要被你这种不识趣的性子气死了。走吧。」

伸过手,示意宣怀风把她扶起来。

宣怀风搀着她起来,问:「走?走去哪里?」

宣代云说:「叫汽车准备一下。趁着天气好,去医院看看白老板,也当散散心。」

宣怀风脚立即定住了。

一脸为难。

他上次不过顺路探望过一次,白雪岚都能闹得地动山摇,要是现在再顶风去一趟,岂不是点燃炸药桶?

只是……

现在,他又何必在乎白雪岚的态度呢?

按白雪岚说的,他爱上哪,就上哪。

宣代云见他不动,奇道:「你不愿去吗?」

宣怀风还没说话,忽然听见主屋窗户那头一个声音传过来,「嗯?那不是怀风吗?什么时候过来的?」

转头去看。

年亮富显然是刚刚睡醒,胸口衣襟敞了一大半,靸拉着鞋从屋里出来。

宣代云说:「你睡醒了吗?」

年亮富说:「哪里是睡醒,压根就是热醒的。快八月了,还这般热,真不让人活。张妈,搓湿毛巾过来。我记得睡觉前开了电风扇的,也不知是谁,把电风扇关了,害我闷出一身汗。」

宣代云说:「那是我关的。这样吹着风睡着,容易生病。」

年亮富皱眉道:「你也不怕我热出毛病。」

张妈已经急急忙忙去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递给年亮富。

年亮富满头满脸了抹了一把,把脏毛巾丢回给张妈,一屁股在藤椅上坐下,拿着搁在小石台上的大蒲扇霍霍地扇,一边问:「你们站着干什么?别回屋子里去,这里比里头凉快。你们姊弟刚才聊什么呢?我说你,怀风来了,你该叫我起来。好歹也是客人。」

宣怀风一张嘴,宣代云就捏了他后背一下,说:「什么客人?他是我亲弟弟,什么时候变成客人了?你这当姊夫的不是见外吗?」

年亮富赔笑道:「好了好了,我才刚睡醒,说一句话,就被你挤兑四五句。我说他是客人,只是一种尊敬的说法,有什么不好?」

宣代云说:「我没空挤兑你,我要出门。」

年亮富问:「去哪里?」

宣代云朝宣怀风打个眼色,说:「你管不着。平时你出门,也这样事事向我报告吗?凭什么我要向你报告?」

宣怀风心里苦笑。

姊夫在外面有女人,确实不对。

但看着这夫妻相处,当妻子的一点不让,也难怪姊夫待不住。

只能盼着生了孩子,当了妈妈以后,姊姊这脾气可以改一改。

宣代云不知宣怀风心里想什么,叫听差去吩咐司机备车,转过头问宣怀风,「你到底陪不陪我去散心?」

宣怀风一想到白雪岚对肺病的疯狂反应,是绝不能答应的,苦笑道:「我真的有事……况且,我已经去过一次了。」

宣代云说:「不去就算。」

年亮富懒洋洋摇着蒲扇,靠在藤椅上问:「夫人,你要去哪里散心?我陪你去吧。」

宣代云说:「不要你陪,你一身汗呢,快洗个澡去。」

唤着一个小丫头说:「你给先生准备热水洗澡去,虽然现在天热,他刚刚出了汗,不能洗冷水的。」

那小丫头应了一声,赶紧忙去了。

司机过来说车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宣代云说:「我换件衣服就去。」

忙活一阵,果然让张妈扶着,巍巍出门去了。

宣怀风本来想顺道一起出了大门,直接回白公馆的,不料年亮富和他说了一句,「先别走,我们说句话。」

宣怀风只好把宣代云送到汽车上,看着她坐汽车走了,又转回来院子,问年亮富,「姊夫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年亮富说:「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怀抿和我说,他给白公馆上打电话,接电话的总说你不在。怎么你就这样忙呢?他像有事找你,总找不着,央我要是见到你,和你说,给他打个电话。」

宣怀风暗想,公馆里接电话说他不在,多半是白雪岚的主意。

自从赏荷会和那位展军长发生冲突后,白雪岚连宣怀抿也一并讨厌上了,想来是吩咐了管家,不许帮宣怀抿传话,要隔断他们兄弟的联系。

这个暴君……

但暴君若仍然暴君,那还好一些。

像如今这样,整个的冷面阎王,冷战将军,才真正的叫人心寒。

宣怀风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最近确实忙,常出门办事。既然这样,我这就借姊夫的地方,给三弟打个电话吧。」

到电话间里,拨通了电话,报上自己的姓名,说要找宣怀抿副官。

电话里的人说:「请您稍等,宣副官这就来。」

不一会,对面有人拿起话筒,开口就说:「二哥,你可真不容易找。」

宣怀风说:「对不住,这阵子事情多。小飞燕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宣怀抿说:「早办通了,就是到处找不到你。你那个白公馆,还有海关总署,看得比监狱还严,我打电话过去,都说你不在。我只道你存心不理会我。」

宣怀风只能还是说对不住。

宣怀抿说:「我已经问准司令了,我给小飞燕找买主。这两天我就能把人带出来给你。不过二哥,人我是瞒着司令给你的,让司令知道我帮着你,他非剥了我的皮不可。城里人多眼杂,为着保险,我们城外碰头,你说行不行?」

宣怀风问:「行是行。只是,城外哪里好碰头呢?」

两人商量了城外见面的时间地方,便挂了电话。

回到院子里,又和年亮富谈了一会话。

可宣怀风和这位姊夫的志趣南辕北辙,年亮富一开口,说的就是当红的戏子,流行的外国扑克牌,宣怀风勉强搭了几句,总提不起兴致,年亮富也看出他不耐烦,意兴索然,换个话题问:「换届的事,你那边有什么风声没有?」

宣怀风正昏昏欲睡,猛地听见这个,顿时醒了,问:「姊夫说的是海关总长换届的事吗?」

年亮富说:「当然。别的换届,干我们什么事呢?只有顶头上司要是换了,我们就麻烦了。唉,现在民国政府了,事情就是多,从前是说总统要选举,要换届,现在倒好,一兴头起来,什么都换着玩呢。也不知哪个定出来的规矩。这样乱来,让人怎么安心做官呢?怀风,我们可是一家人,你不要对姊夫遮掩。你看,白总长到底是稳当呢,还是不稳当?」

宣怀风便有些惊疑。

他对白雪岚,现在是爱恨分明。

恨,固然恨之。

爱,亦还爱之。

因此不免担心起来。

宣怀风沉吟道:「总该是稳当的。总长上任以来,做了很多实在事,与国与民有利,有远见的国人,都应该看得出他的好处。再说了,总理一直是支持总长做事的。」

年亮富说:「对,我们总长这个靠山是很硬的。」

他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是羡慕,说:「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你看,就抄大兴洋行这件事,换了别人,早撤了八百回职啦。就白总长根子硬朗,现在还扎扎实实地坐在位置上。」

宣怀风猛地一震,脱口就问:「抄大兴洋行?什么时候抄了大兴洋行?」

年亮富说:「前阵子就抄了,你不知道?这就奇怪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亏你还住在总长公馆里。我就不信,你消息比我们还不灵通?」

宣怀风犹在发怔,一时没有接话。

年亮富看他失魂落魄似的,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啦,什么大事,慌成这样,又不是抄了你的产业。」

他打量宣怀风两眼,想起了什么,自以为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大兴洋行的林奇骏,和你也是熟人。原来你急的是这个。这个你倒可以放心,说是抄大兴洋行,其实没抄成,反闹出了大笑话。原来那大兴洋行有外国人参股的,受什么外国驻华总商会保护,很了不得。听说连英国大使都生气了,向总理抗议呢。我们总长一向精明,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吃了一个大哑巴亏。」

这件事让海关总署丢尽颜面,来往文件上自然能不提就不提,不过因为事情闹得大,职员们私下都知道,议论纷纷。

宣怀风是个少和同僚攀私交的,他一直待在副官办公室,最熟的同僚就一个孙副官,偏偏孙副官知情识趣,绝不乱说话,更不会主动提起和林奇骏有关的任何事。

其他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和他提起这个。

所以,宣怀风一在公文上没看见,二没有私通消息的同僚,竟造成了他毫不知情的后果。

宣怀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年亮富说:「早过去了,你这时候查问起来,又有什么用?」

宣怀风说:「姊夫,你只管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就好。」

年亮富难得被宣怀风这样问事,倒有些得意,把自己听来的都说个七七八八,宣怀风再问具体细节,林奇骏出示的文件上面写着什么,他就说不清楚,摇着大蒲扇说:「又不是我办的,我哪里知道。你真要问,不如问那个孙自安,孙副官。你们不是熟人吗?我听说带人去抄大兴洋行的就是他,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宣怀风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向年亮富告辞。

去把等在大门口的宋壬叫上,坐上汽车,吩咐司机,「到海关总署去。」

到了海关总署,副官办公室的门却是上了锁的,一问人,回答说:「孙副官今天出去办事了,没说哪个钟点回来。」

宣怀风问:「前阵子,是不是查抄了大兴洋行?」

那部门主任因为常和副官办公室有文件送往,之前是受过孙副官有意无意提醒的,大兴洋行的事少在宣副官面前提,此时见宣怀风直接问出来,很是为难,犹豫着说:「这个事,我不清楚。」

宣怀风说:「不清楚不要紧,既然是公务上办理的,总不能没有记录的文件。你把文件找出来,我看看。」

部门主任站着,一个劲赔笑,说:「一时半会,恐怕不容易找。」

宣怀风说:「你只管找,我就在这里站着等。不过,我先说明白,你是管这些东西的,这也是你责任上的事,办事需要的文件找不出来,以后评起各部办事成绩来,我可不好说话。」

俊脸往下一沉,乌黑眸子盯人,倒有几分慑人的威严。

那主任听得这严重的威胁,哪里还敢拖延,急急忙忙进去翻了一阵,拿了一个纸文件袋出来,讪笑着说:「您看,确实就只有这些。能找给您的,我都找出来了。」

他悄悄左右看,又小声说:「孙副官说了,总长的意思,这件事不许底下人再提呢。您看归看,可别说是我找给您的。」

宣怀风说:「你放心。」

接了东西,回到副官办公室里坐下。

文件袋里东西也不多,就几张薄公文纸,草草记录了去大兴洋行一趟的「友好调查」结果,附上大兴洋行少东林奇骏出示的相关合同的抄本。

宣怀风对那张公式化的档案毫不在意,反而拿起另一张《证据详表》细读。

瞧见上面写着,「经查,确系外国驻华总商会签发之证书并公函」。

一看日期,眼皮子骤地一颤。

这日子,不正是自己在医院巧遇林奇骏的那一天吗?

宣怀风忙又把参股合同的登记表抽出来看,别的先不管,只找上面的日期,一看,顿时浑身一震。

俨然又是七月二十四日。

天底下没有那么巧的事。

就算碰巧了是那一天签了参股合同,怎么就能当天把外国驻华总商会的证书和公函弄到手呢?那些官老爷办事的效率,一向是人所共知的。

他盘算了一下,联系着白雪岚这次发的天大的脾气来想,越发觉得不妥,竟隐隐着慌起来。

把那几张文件拢在一块,装进文件夹里带上汽车,敲着车窗说:「回白公馆。」

汽车往白公馆开去,到了巷子口,速度忽然慢下来,偏生宣怀风心里有猫爪子挠着似的,格外的不耐烦,问司机,「怎么开得这样慢?」

那叫小李的司机对着车里的后镜,说:「宣副官,一部车开在咱们前头,这巷子里不同大马路,路窄,越不过去。」

宣怀风问:「前面的车是哪家的?」

司机说:「我认得,咱们公馆的。后头坐着的人,瞧背影像是孙副官。」

宣怀风透着前面汽车挡风玻璃,眯着眼睛瞧了瞧,是有点像。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到了白公馆门前,前头那辆汽车里下来一个人,果然是孙副官,穿着一身灰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外国公文包。

宣怀风下了车,叫着他说:「孙副官,你等一等。」

孙副官停住步,等他过来,笑道:「刚才就知道有车在后面呢,我猜应该是你。听说今天去年宅了,本来还想请你代向令姊问好的。」

宣怀风靠近一步,低声说:「有点事情,想请教,进去再说。」

孙副官微愕,说:「好。」

两人一道进了公馆,往孙副官的房间去。孙副官在白公馆待遇不错,睡房旁边,直连着一间小书房,他们就在小书房里坐下。

孙副官问:「究竟什么事呢?」

宣怀风把腋下夹着的文件袋拿出来,递给他。

孙副官打开一看,便明白了几分,沉吟着问:「这些东西,是谁给你的?」

宣怀风说:「你不用问是谁给我的。这件事,我本来是一无所知的,今日得知了,就不能不来请教一番。」

孙副官微笑,说:「本来并不是如何复杂的事。你既然看了这些文件,那么大致经过,也就了解了。何来请教的说法?」

宣怀风缓缓道:「孙副官,你我为国办事,很该通力合作。不怕冒犯地说一句,你不该这样敷衍我。」

这一句肃容直言,极有光明中正之风。

宣怀风瞅着孙副官,漆黑眸子电光火石间耀然生辉。

孙副官见宣怀风这般认真,倒很有些钦佩,也不好意思再走他那既定的圆滑路线,便说:「大兴洋行,总长是打定主意要办它的。那一日,我奉命过去查抄,本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结果被倒打一耙。是我无能,把总长也连累了。」

便将七月二十四日去大兴洋行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他是当事人,自然讲得比道听途说的年亮富清楚十倍。

说完,又道:「这件事,实在很蹊跷,瞧林奇骏的意思,分明有了准备,就等着我们动手,中途丢出外国商会的公函,好让我们下不了台。他很聪明,藉着洋人的势力,很让海关总署难堪了一回。只是这事我们办得很小心,怎么他就未卜先知了呢?」

一边说,一边淡淡地扫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秀眉紧蹙,说:「总长是怎么个看法?」

孙副官说:「总长没说。不过,总长这几天很不高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为这件事,他被总理召过去骂了好一顿。据说还有报纸要大肆报导,还编了个题目,说什么海关欺压商行,国际友人义愤出手,幸亏发表前被总理知道了,总理亲自打了一个电话给报纸总编,强把这篇稿子取消掉。不然,又让我们海关出一个大丑。」

宣怀风脸色极难看,沉默听着,后来才低沉地说:「你刚才猜疑,说林奇骏怎么未卜先知,我很疑惑这个。实话告诉你,这出事的前一天,我恰好就在医院里遇见了林奇骏。可林奇骏偏偏又是这一天,就和外国商人签了合同,还弄到了外国商会的公函。但是,我虽和他说过几句话,却绝没有提及海关对大兴洋行的举措……」

话未说完,孙副官就摆了摆手,请他停下。

宣怀风问:「怎么?连你也不信我吗?连我自己都尚且不知你次日要去大兴洋行,我又如何泄露?」

孙副官说:「我当然信任你的。可是,你和我解释,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你的上司,哪有让你解释的资格?倒是你,这样特意地解释给我听,反像我指责过你泄露了什么似的。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冤枉?」

宣怀风听了,只是苦笑。

孙副官说:「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办公务,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不可能次次都办得十全十美。」

他笑了笑,又低声说:「宣副官,别怪我交浅言深,你脑子里还是有种数学家的顽固。天底下的事大半都模模糊糊,又不是解数学算式,真的都能算出个六七八九的数字答案来。依我看,这大兴洋行的消息,到底谁泄露的,到底泄露者是有心还是无意,你都不必再理会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倒是总长那边,请你不妨体谅一二。总长这个人的脾气……」

孙副官顿了顿,斟酌片刻,才往下说:「……总长的脾气,我还不太好说。不过我知道,有时候,你是要受点委屈的。」

宣怀风站了好一会,说:「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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