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两人从房里出来,正巧又有一批新的人到了医院。

这次来势汹汹,可不是一般人,居然是总理带着几个护兵过来了。

白总理显然心情大不好,周围人朝他敬礼问好,只没瞧见似的,直朝白雪岚大步过来,到了白雪岚面前停下,沉声说:「你,给我进来。」

不等白雪岚回答,黑着脸就先进了房里。

白雪岚只好跟进去。

房门一关上,白总理劈头就问:「我派人来叫你,怎么不肯去?你现在是完全不把我放眼里了?」

白雪岚见他堂兄亲自到了,知道这雷霆之怒是躲不过的,索性破罐子破摔,说:「去了横竖也是挨骂,我又何必巴巴地赶过去?」

「混蛋!」白总理吼着他:「叫你别惹事,别惹事,你两只耳朵干什么用的?明知道现在时局敏感,老子花多大功夫才维持这局面,你倒好,专挑着不能惹的惹!我叮嘱你的话,你他妈全当放屁!瞧瞧你在京华楼干的什么好事?你存心要把城里弄成一团糟,像山东战场一样每天杀人放火的才舒服?你这混账王八羔子,我真恨不得大耳刮子抽你!你给我滚!我现在就撤你的职!滚回山东去!见着你就来气!」他一向自觉很守传统礼义的,这次也被白雪岚气得爆了粗。

白雪岚扬着脸说:「你要抽就抽,我反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你要撤我的职,我可不干。」

白总理鼻孔直喷气:「什么?你不干?我管你干不干!我说撤就撤,现在就撤,立即生效!」

白雪岚说:「那好,你只管撤。等我回山东了,各位伯伯们问起来你为什么撤我的职,我就说,因为我杀了一个卖烟土的。倒等他们来问问你,杀那些祸国殃民的烟土贩子怎么就有错了?」

「王八羔子!」白总理气得跳起来,一个耳光往下扇。

白雪岚虽然说了打不还手,却没说打不躲避的,一低头就闪开了,叫道:「你还真动手?」

眼看白总理眼睛都红了,换了表情,扶着他堂兄劝道:「好啦好啦,瞧你急得。我虽然惹了一点事,好歹也算立了一功,是吧?」

白总理气道:「惹了一点事?你把偌大一个京华楼都给拆了,这叫一点事?」

白雪岚说:「区区一个京华楼,值几个子?就比我白雪岚还矜贵?」

白总理说:「你懂什么?捅了篓子,残局谁收拾?海关总长公然酒楼杀人,闹市枪战,还有王法吗?现在的报纸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亏你读了这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雪岚笑道:「您说了半天,不就是头疼怎么收拾烂摊子嘛。我早就想好了,您放心。」

把京华楼里逼着周厅长签名的一段说了,道:「周火死了,他那些兄弟自然树倒猢狲散,偶尔有一两个想报仇的,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老周是个怕死的货,他签了字,不敢翻供的。这一次行动,警察厅为主,咱们海关总署为辅,这警察厅闹市抓烟土贩子,引发枪战,很正常嘛,而且也是为国为民。只是要借堂兄你的面子,让政府给老周发一块什么荣誉勋章,给他压压惊,事情自然就过去了。这事要是上了报纸,大家都光鲜。」

白总理听了直皱眉,责骂道:「你也太胡闹了!」

白雪岚说:「不闹也闹了,难道你真要把我绑上法场?」

白总理狠狠瞪他一眼,叹了一声。

实话说,白总理过来,也不过是气不过,要痛骂他一顿消消气罢了,这白雪岚自小在家里极得长辈们喜欢,如果真把他怎么样,回家也不好交代。

过了一会,白总理问:「听说你那个副官中了枪,现在如何了?」

这就轮到白雪岚叹气了。

白总理问:「怎么?伤得很重吗?」

白雪岚摆摆手:「别提了,总之让人心里难受。」

白总理悻悻道:「你这兔崽子,老让别人心里不舒坦,就该有人出来治治你。别忘了把你的烂摊子收拾好,还有,这阵子老实点呆在公馆里,少给我惹麻烦。这次耳朵竖直点,听着,我可和你说明白了,再捅篓子,我也懒得管你死活。别以为我干不出大义灭亲的事来。」

打开房门,领着他的几个护兵走了。

等白总理走了,白雪岚才从房里出来,宋壬和孙副官赶紧迎上去。

白雪岚淡淡笑道:「没事,总理气已经消了。医生派过来了吗?」这是向着孙副官问的。

孙副官说:「德国医生刚刚亲自来看过了,说不碍事,情况很好。怕妨碍病人休息,他先出去,万一有事,随时要护士叫他来。」

白雪岚点了点头。

宋壬报告说:「警察厅也有动静了,在追剿那厮剩下的人。这里我怕不稳妥,难保有恶狗临死前要反咬一口,又调了一队护兵过来。」

那边张妈受了宣代云的吩咐,亲自回年宅给宣怀风熬黑鱼汤去了,只有白云飞还很有道义,仍守在走廊上。他起初并不言声,等白雪岚和孙副官他们都说完了,才和白雪岚递个眼神,两人走到一处。

白云飞问:「你和年太太是怎么了?我看她的神色,对你很气愤似的。」

白雪岚轻描淡写道:「她弟弟受了伤,心里对我这个做上司的积点气,也是该当的。」

到了病房里,推门一看,原来怀风已经醒了,微微张着眼睛。

宣代云就坐在床边,正低声对怀风说着什么,发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见是白雪岚,脸往下一板,也没了站起来的礼节,便把头转回去,朝着宣怀风,又密密叮嘱了一句。

宣代云就坐在床边,正低声对怀风说着什么,发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见是白雪岚,脸往下一板,也没了站起来的礼节,便把头转回去,朝着宣怀风,又密密叮嘱了一句。

白雪岚猜也知道宣代云在说什么,此时上前,徒然引发冲突而已,恐怕宣怀风是不会弃他身怀六甲的姐姐意愿于不顾的,反而他白雪岚这一头比较吃亏。

便默默一笑,退出了病房。

孙副官正等在走廊里,见总长进去不一会,旋即又出来,朝自己使个眼色,赶紧过来应了,问:「您有吩咐?」

白雪岚问:「年处长如今在何处,你清楚吗?」

孙副官说:「那是当然,我们的人时时盯着他的。他最近得了不少钱,在外头很阔,和一个年轻的坤角正打得火热呢。」

白雪岚说:「看不出,他倒是个多情种,从前为着处长的位置,把那女子狠心断绝了,现在倒又吃了回头草。」

孙副官摆手,神秘地一笑:「哪里,那是旧人,叫小凤喜。这个是新的,比从前的模样还青嫩,艺名叫十里香。年处长很疼她的,若不是怕太招摇,让年太太知道了闹到宣副官那头,又威胁到官位,早就大撒金钱地肆意捧了。如今只是秘密地做个情人,自然,也是砸了不少钱。」

白雪岚似笑非笑:「你这情报工作,也做得太仔细了。我也不管别的,你既然知道他在哪里,快让他过来,请走他家里这尊神。」把下巴往病房里一扬。

孙副官会意,点点头,赶紧去办了。

白雪岚这才又进去病房。

宣怀风刚才明明已经见他进来,以为他会走到床边,不料他只在门口站了站,就转身出去了。

便也诧异,这人今天怎么如此老实。

反而心里有些不定起来,姐姐在耳边叮咛的话,倒三句有两句没有入耳。

现在看见白雪岚复再进来,不由自主就把视线转了去白雪岚处。

白雪岚见宣怀风瞧着自己,露出极好看的笑容,从门边走到病床边,站住脚,低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宣怀风。

这种打量,从前宣代云是不留意的。

现在却不得不留意了。

宣代云本来打算对他采用冷漠的方式,现在只好站起来,正色道:「白总长,您来得正好。我们怀风有几句话,需要对您正式地提出。」

「哦?」白雪岚明知故问:「什么话?」

目光停在宣怀风脸上,仿佛是和很熟悉的人彼此间有着小秘密似的,微微带着笑。

宣怀风唇角略略一动,依稀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宣代云不由道:「怀风,你说话吧。」

连催了几次。

宣怀风说:「姐姐,你想我说什么呢?」

宣代云说:「难道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全当成耳边风吗?」

宣怀风静静一会,简单地说了几个字:「我是为国做事。」

宣代云便有点气了,瞅了白雪岚一眼,大概因为白雪岚唇边勾着一丝笑意,情绪更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音问:「这么说,你不肯请辞,是要我每日为你在家里担惊受怕了?你倒忍心这样对我!」

一边说,一边表示生气,把手在床边上一拍。

宣怀风猛地双眉皱起来,倒抽了一口气。

白雪岚急道:「怎么了?伤口疼吗?」一手就要掀被子看。

宣怀风拽着被角不肯让他掀,龇着牙抽气说:「不碍事。」

宣代云不料竟会这般,也花容失色,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拍一下床,没想到……力气这样大……是牵到伤口了吗?」

白雪岚还是要看伤口如何,又打算叫医生来。

宣怀风央道:「别闹了,让我消停一会,比什么神医都好着呢。」

白雪岚只好安静下来。

宣代云的声音,此刻自然也低下去了,说:「怀风,疼吗?你别恼姐姐……」

宣怀风把眼睑垂了垂,脸上显出一丝慰抚而无奈的苦笑,说:「姐姐,我现在脑子昏沉的,有什么事,等我歇两天再说,好吗?」

宣代云说:「那自然,你歇,歇好了再说。」

宣怀风又说:「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不该在医院留太久,先回家吧。我没有大碍,不必天天来看的。」

白雪岚在一旁,听见这句,心里实在高兴。

不禁想咧嘴笑。

又一想,这实在太招摇了,可能要惹出麻烦来,便用力把双唇抿了。

在别人看来,反而像有点不满意似的。

宣代云说:「这不行,我必定天天来看的。要是我不来,在家里牵肠挂肚,更加难受。」

宣怀风劝她先回去,她也不听,就要陪在病房里。

白雪岚恨不得她快点走人,只是宣代云不愿走,自己又不能赶她走,只能在旁边当陪站。

有着这个肚子高高鼓起的女人在,连和宣怀风说句话也是很不方便的。

宣代云原本想着自己在,白雪岚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自然应该离开的,不想这总长大人身居高职,脸皮也厚的很,竟站着不动。

她忍耐了一时,向白雪岚问:「白总长,您不用去忙公事吗?」

白雪岚说:「都办好了。」

宣代云问:「那您辛苦了,也该回府休息休息。」

白雪岚微笑道:「不急。」

便如一根钉子似的立在床边。

宣怀风知道这两人已经有矛盾了,此时却没精神给他们化解,只当什么都听不见,闭着眼睛装睡。

如此僵了小半个钟头,忽然门外有人敲了两敲,不等里面的人答话,就有人扭了门把,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瞧见白雪岚在里面站着,惊叹般地低声道:「呀,原来总长也在这,我真是该死,该死,来迟了。」

年亮富边说着,边推门进来。

白雪岚只朝他略一点头,没什么反应,宣代云可不同了,听见他的声音,立即把身子霍地转了过来,那速度之快,真让人担心她肚子中的婴孩是否会扭到小小的脖子。

宣代云把两道柳眉都竖起来了,问:「你到底人在哪里?衙门里找不着。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连影子都不见!」

年亮富受了她的责备,并不生气,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我也是糊涂,什么时候不巡查,偏偏挑了今天巡查呢?可不是我够糊涂?我刚刚回到衙门,听说怀风受了伤,我还骂人家乱传消息呢,没想到是真的,惊得我不轻,问明白了是哪个医院,就脚不点地地过来了。你看,我这满脑门的汗,一半急的,一半吓的。」

伸着脖子往病床上斜了一眼,瞧清楚宣怀风闭着眼睛,似乎睡了。

他声音更压低了点,关切地问:「怀风现在怎样?我听外面的孙副官说,手术很成功,真是老天爷保佑。」

宣代云对于他的事,早已听见一点风声,并不相信所谓巡查云云,恨恨道:「你哪里是关心他,你不过是关心他这副官的照拂罢了。」

年亮富因为顶头上司就在旁边,一脸地尴尬,嘿笑道:「太太,您这玩笑,可开得过分了。」

宣代云也正因为白雪岚在听着,反而要说得决断一些:「我下面的话,可不是玩笑。你好好听着吧,我已经和怀风商量过了,等他这伤一好,就要立即向海关总署请辞的。」

年亮富吃了一大惊,问:「这是为什么?」

宣代云硬着脖子说:「有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受了伤,难道还不是一个教训吗?」

年亮富瞧这阵势,似乎是真有其事了,更如遭了雷打一样,看看宣代云,又看看白雪岚。

白雪岚知道自己碍着人家夫妻说话,很绅士风度地往门外去了。

背后听见两人果然争执起来。

年亮富说:「太太,这可不妥。」

宣代云说:「有什么不妥?难道你一个大男人,又有这些年资历,在别的地方就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差事不成?」

白雪岚出到走廊,叫了一个护士来,指着病房说:「里面两个人吵得厉害,病人都不能休息了,请你处理一下吧。」

那些护士虽然是年轻的女孩,但因为懂得些微的知识,在一点也不懂的病人家属面前,向来气焰颇高涨的,尤其这里是德国医院,认得几个德国医生,气焰便又比平常的护士更高涨三分,一听有人在病房里吵闹,立即就进去了,冷着脸数落:「你们这是怎么了?这么多的地方,偏挑着病房吵,这病人刚刚做过手术呢,正需要平静,这样吵架,让他怎么休息?快都出去。」

宣代云第一次来德国医院,也不敢和穿着白褂子的护士争执,软下来说:「我们不吵了,我就在这陪他。我是他姐姐。」

偏偏年亮富又在旁边插嘴:「这请辞的问题,非要说清楚不可。」

护士不耐烦道:「看,看,还说不吵。你们在这里,病人受了骚扰,恢复得不好,有个意外,究竟是你们的责任,还是我们的责任?」

连说带赶,硬把年家夫妇逐出了病房。

白云飞本来打算走的,他和宣代云同来,想请人代自己打个招呼,想起宣代云待自己之拳拳盛情,又觉得不妥当,在走廊里踌躇了好一阵,见宣代云出来了,便迎上去说:「年太太,我该回去了。」朝年亮富点了点头。

宣代云便也和他友好地道别。

年亮富等白云飞走了,脸色不好看起来,问:「他怎么和你一道了?」

宣代云气道:「我不查问你,你倒查问起我来了?」

她一气,声音就忘了压小,顿时大家都往这头看。

年亮富自觉丢了面子,拉着她说:「有话慢慢说,我们回家去。」

宣代云说:「我不回。」

年亮富却是再也不愿呆在医院,又要继续谈那未完的重要话题,又哄又劝,又发狠又哀求,终于把宣代云拽上汽车,回家去了。

白雪岚一见,如得了放生一般,脚下生风地进了病房,走过去,就坐在宣代云刚才的位置上,笑道:「还装睡吗?这下子可要让我好好看看你。」

把手放宣怀风脸上细细摸着。

宣怀风睁开眼,说:「用丈夫来对付妻子,这样的手段也太不道德了。」

白雪岚反问:「既然不道德,怎么你刚才不出言发对呢?」

宣怀风一时倒不好回答了,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病房四面墙壁,连着床单被套,都是雪白的,于是躺在这一片雪白中的宣怀风,双颊更在虚弱中显出一种别致的玉一般的晶莹来。

这晶莹中,唇便如淡色的温润的两瓣红宝石了。

白雪岚喉咙蓦然焦干起来,低声道:「我现在想吻你,你答应不答应?」

宣怀风正想着姐姐的头疼事,忽然听见这个,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愣了一下,便觉得好笑,说:「你怎么忽然这么绅士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在乎别人答应不答应呢。」

白雪岚又靠得近了一些,问:「那你到底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宣怀风说:「当然是不答应。」

说了这几个字,倒觉得脸上有些微热,便把目光微微一低。

白雪岚笑道:「这口头上的回答,和身体上的回答,我还是相信身体上的回答。」

凑过来,就在宣怀风唇上轻啄了一口。

他这个人,向来不知足的,啄了一口,又要再吻一下,再深一点,舌头渐渐探进去,发出啧啧的濡湿之声,宣怀风毕竟脸皮薄,用手在他身上推了两推,反而让他把一只手腕给握住了,亲亲手腕上透明如玉的肌肤,又转去吻他的脸颊。

宣怀风说:「别闹了,我正受着伤呢。」

白雪岚只管甜蜜地亲他,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受的伤,我白雪岚一辈子欠你的,一辈子当牛做马地还。」

他的动作,自然是一万个温柔和小心的。

宣怀风反驳:「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去履行职责,出了意外,不是为着谁才去受伤。」

白雪岚问:「那你明明听见枪声,怎么不躲开?」

宣怀风说:「就是因为听见枪声,才知道事情不好,才要过去。」

白雪岚问:「司机说,你拿着他的性命做威胁,要他把车开过去,这是真的吗?」

宣怀风不料司机立即就把这些都向白雪岚汇报了,只好道:「这叫近墨者黑。」把眼睛闭上,做出一副不想争论下去的样子。

白雪岚笑意更深了。

他见宣怀风脸上有倦意,怕妨碍了他休养,便不再做些出格的举动,只用指尖轻轻在他脸上颈间爱抚,仿佛哄孩子入睡似的。

病房里静静的,只偶尔从窗外传来一声远远的汽车喇叭声。

宣怀风眼看着真要睡了。

不料,咚咚两下,又有人敲门。

宣怀风眼睛就睁开了。

白雪岚很不高兴,转身去看,问:「是谁?」

一个人答道:「雪岚,是我。」

一边说着,一边自行把房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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