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枫山因为景致好,是城中有钱人喜爱的游玩去处之一,山上除了一干有钱有势者盖的气派别墅,也有不少商人在此投了本钱,建下许多高档饭馆,因为既有景色又有美食,合了那些少爷小姐们的兴趣,常有人肯花钱去帮衬。

偏偏这一天,林奇骏约了几个绸缎庄的老板谈生意,定了在枫山一道吃晚饭,也是这个时分出城。

坐在汽车上别无他事,自然就瞧着窗外的景色,看着看着,忽然眼里闪过一色地几辆汽车停在路边绿地上,旁边几个大兵背着长枪或蹲或站。

其中一辆最醒目,虽然停得最远,车头前面竖着的一杆旗子随风招展。

那嚣张跋扈的款式颜色,一眼就能瞧出是海关公署的了!

林奇骏仿佛后脑勺被人狠拍一下,猛然叫道:「停下!」

把前座司机吓了一跳,赶紧松了油门减低速度,一边请示:「少爷,是要停车吗?」

林奇骏一楞,即刻就转了口,说:「不用停,你开慢点,别这么飞沙走石的。」

心不在焉地说着,直转过头在后面玻璃窗上使劲地看。

琢磨着细想,那海关总署的长官用车,应该是载着白雪岚了,他难道也是去枫山?

如果是枫山上游乐,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上宣怀风。

要是带上宣怀风,这样无缘无故地停在路边,又是在做什么?莫非他们两个……

林奇骏心肝猛地一扯,简直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气愤得像被人当面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他又努力按捺着愤怒,在心里连连地摇头。

不对,不对。

就算白雪岚要,怀风那样腼腆的人,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岂不是成了淫乱的畜生了?

可不过一瞬,又有新的声音冒出来,呐喊着反问。

怎么不对?

怀风看起来是不错,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他要是对爱情坚贞,就不该忘记了从前,投向了有权力的海关总长。

再说,如果是正经人,从前怎么处处给我暧昧的暗示呢?那样的主动,要吻他,他也不抗拒,可见外头玉洁冰清,里面未必就好?

不!不!

从前他对我,必定是真心实意的,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瞧得出来。

可是他现在却被白雪岚熏坏了。

千万个想法排山倒海地涌过来,林奇骏一边看着海关的汽车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变成一个不可见的小黑点,心里却像被人凿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大窟窿,一下子空了,再一口气填满了冷冽的酸液。

都是白雪岚的错。

想当初,他和怀风坐着汽车到郊外玩耍,何等无忧无虑,何等甜蜜快乐。

本该是他命里的缘分,握在掌心的东西,被人连皮带骨地撕出血肉地强抢了!

如今,竟是拿着小刀子在他心上一道道地割。

那刀刃似的酸楚惨痛,让他活生生倒抽一口气,痛苦得几乎落泪,又恨不得噬人之骨肉。

林奇骏坐在车后面,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样极端的情绪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汽车停下,司机过来给他开门。

见他呆呆地坐在后座上不动,司机说:「少爷,已经到雅丽番菜馆了。您请下吧。」

说了两遍,林奇骏才失魂落魄地摆摆手:「我要在车上想些事情,你别吵我。你到别处逛一圈去吧。」

打发了司机,独自在车上,伤心一回,叹息一回。

慢慢的,总算稍转回来一点。

又自我安慰地想,还是古人说的对,儿女情长最害英雄,功成名就才是实在。

现在虽然伤心,但今晚的约定要谈洋行的生意,是不能临时改的。

可见人生之无奈,每每要强颜欢笑,不得自在。

林奇骏大叹了一口气,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条精致的手绢,把眼角的湿痕拭了拭,又往倒后镜照了一下,把西洋理发师为他新修理的头发整饰一番,满意了,才下了车,风度翩翩地走进番菜馆去。

他约的人都已先他而到了,报上姓名,一个西崽(注①)便把他引进一个小包厢内。

林奇骏一进门,就遭了其他人的笑,纷纷道:「要罚,要罚,怎么约我们来,你自己又迟到?」

又有人说要罚酒三杯。

林奇骏先是诚心诚意道了歉,然后说:「既然在番菜馆,可否按西式的方法办。」

别人问:「不知洋人是怎么一个规矩?」

林奇骏道:「洋人是不弄罚酒三杯这种事的,诸兄饶过小弟吧。」

这俏皮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便不再提罚酒的事,请林奇骏落座。

拿菜牌子,叫西崽下了菜单,又寒暄谈笑了几句。

等大菜端上来,大家都端起刀叉来。

王老板是在座人中较老成的,刀叉使得很不习惯,用力捣腾碟子里的牛排,不禁摇头,苦笑着说:「我就不明白,这洋人什么都好,就是吃饭够笨的,又是刀又是叉,这么多劳什子,还不如我们老祖宗两根细木头一双筷子。」

周老板嗤咕吞了一块带血的半生牛肉到嘴里,一边吧唧一边说:「这玩意儿现在时兴,你不见城里到处开着番菜馆吗?我看啊,倒不是番菜好吃,实在是洋人一吃香,洋货也跟着吃香。」

另一个说:「林老板可要大赚了,如今开大洋行的,生意最旺。」

「那是,林老弟最近风光得紧。」

「老周,你别尽说别人,若说风光,你也不差,有了染布厂,最近又新开了绸缎庄,全天下的钱都让你一个人赚完了不成?」

几个人谈谈笑笑,说了一番不要紧的话,吃得有七八分了,王老板才试探着问:「林老弟,今天约我们来,不是只为了吃番菜吧?」

林奇骏刀叉用得好,吃相也最为斯文,把牛排切成小块,银叉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嚼着,咽了,才说:「各位老兄最近有没有听见海关的新消息?」

这些老板们自从白雪岚走马上任,就没少吃亏,一听林奇骏提起海关,都脸色一变。

周老板凝重起来,索性放了刀叉,询问起来:「难道海关那头,又有什么新花样?」

「是新税制的事?」

「不对,不对,我得了准信,说新税制的事耽搁下来了嘛。是我海关里的熟人悄悄透的风。」

「好了,」王老板朝两个嘀嘀咕咕的人把手一挥:「少乱猜了,等林老弟把话说全了。老弟,你说。」

众人都看向林奇骏。

林奇骏说:「我也只是听见一点风声。大概海关那头,要开始查船了。」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老板说:「还以为你说的什么,唬我们一跳。要说查船,海关什么时候不查呢?每到码头都要上船看的,这是例行公事。」

林奇骏叹道:「有这么轻松,那我还愁什么?我听来的并不是这么回事,以后不是从前那样走走官样文章,而是随机抽查。」

「什么?什么鸡?」

这种听不懂的字眼,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

同桌的几个老板都情不自禁把身子微倾过来。

林奇骏说:「随机,那是洋人的字眼,就是随便挑几船瞧瞧,谁也不知道会被挑中,抓阄差不多的事。这规矩要是一改,不再是官样文章了,海关的人要是挑中你的船,上船来查,那可是翻箱倒柜,一样一样对着公文上的来,一样货物勾一笔,稍有一样数量不对的,或夹带了一两样东西,整船都给你扣下,还要追究责任。」

周老板惊道:「哎呀,这可不和抄家似的?一船的货物这样查,还有谁经得起这样折腾?」

张老板戳了一块生番茄,丢在嘴里咬着,冷冷说:「不用说了,这些又是那位白总长想出来的招儿。养不乖的狼,喂了多少钱都不足,先前借机要改税制,弄了一大笔钱,才消停了几天?现在又来个什么鸡抽查,他不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给弄死了,心里就不舒服!」

周老板附和道:「那是,那是,那些海关的都不是好东西,好好一船货,要是让翻一翻,弄坏了算谁的?」

对面那一位冷笑一声:「周老板,能弄坏你什么?都是一匹匹的布帛,摔也摔不坏。我可惨了,做的日本玻璃生意,要是没能把那些检查的人伺候舒服,装作不小心,能把我一箱子货给砸碎了。」

「他娘的!这世道做规矩生意,谁都活不了!」

众人脸色沉重。

现在船只过海关,哪一家不偷着少报不报,哪一家不或多或少夹带些高价洋玩意,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商人重利,看重的是钱银,不这么干才怪呢。

但如果真动起真格的搜,谁都要担惊受怕。

王老板老奸巨猾,看群情激昂起来,自己没吭声,左右瞧瞧,看见林奇骏翘着二郎腿,端着咖啡,很有派头的慢慢喝着,不由笑道:「林老弟,你虽然年轻,但在我们这群人里,你是数一数二的了。你何不给大家出出主意?」

林奇骏反问:「我要有主意,还用得着心急如焚地请大家来这么一趟?」

周老板说:「你和那海关总长不是同窗吗?你们的情分,总比我们深厚。老弟,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别卖关子了。」伸过手来,拍拍林奇骏的肩膀。

林奇骏涩涩地说:「不瞒你们说,要是别人,我还敢卖一卖这个同窗的面子,但这位白总长的为人……唉,对着这人,那么一点薄纸似的同窗之情,算不上什么。」

他叹息了一阵,又留了个话锋,轻描淡写道:「不过呢,也不是完全没法子。」

张老板顿时来了精神,把脸凑过来:「有什么妙法?」

林奇骏低声说:「现在毕竟是民国了,就算总理,我看,总不能完全不理会商会的抗议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

「对啊!」张老板一拍大腿:「请商会向总理抗议!」

「有道理,商会这些年,给政府做了多少贡献。要打仗,要买武器,当官的摊着两个手掌向我们募捐,一募就是几万几十万,要是总理不为我们做主,以后国家再有什么难处,我可管不了了。老子连自己都顾不上,还顾得了国家?」

周老板眼睛斜着往旁边看,叫着王老板:「王兄,兄弟们可要仰仗你了。你和商会里欧阳会长的交情,那可不一般,有您一句话,欧阳会长一定鼎力相帮。」

王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帮大家的忙,就是帮我自己的忙,我绝不推脱的。不过有一件,要抗议,也得有抗议的理由。我这样空手去找商会,能叫欧阳会长向总理抗议什么?抗议人家海关打算抽查我们的船货?那可是人家的公职,说出来堂堂正正的事。所以呢,就算抗议,也要找点适当的理由。」

张老板怪异地「啧」了一声,道:「要告状,还能找不出理由?姓白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礼受贿,玩戏子,他哪一样不做?出门就一溜的汽车,带着护兵招摇过市,气焰嚣张到天上去了。依我说,王老哥先去欧阳会长面前说说,引起他重视。我们几家呢,各自搜罗一些证据送到商会去。」

「对!这样才显得是群情,大家都受他的害。」

「舆情一起来,就算总理也不好庇护他。」

「再怎么样,也让姓白的知道一点轻重,别老把咱们当软柿子,爱捏就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异常积极。

只有林奇骏在一边,把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喝干了,整个儿局外人似的。

王老板看向他:「林老弟,瞧你这样,若有所思啊。我们谈得有不周到处,你也提醒提醒。」

林奇骏放不下来时遇到的事,心绪始终有些不甯,正说着要紧事,居然无端端就岔了神,被王老板一语惊醒,强笑道:「各位老兄虑事周全,我自然全心全意的附议。」

正要继续聊下面的,房门被人敲了敲,打开来。

一个穿着西装侍服的西崽进来,走到林奇骏耳边,弯了弯腰,说:「林少爷,隔壁包厢里有位先生,说是您的朋友,请你过去见一见。」

林奇骏也感到糊涂,想不出是谁,皱眉问:「哪一位?要见我,怎么他不过来呢?」

那西崽原是得了小费的,自然要把事情办严密些,听林奇骏问,又把腰弯得更低一些,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那位先生说,要是见您不愿去,就要我和您说,他姓周,是您一位极熟的朋友。」

周?

林奇骏一怔,接着便浑身一冷,已经猜到七八分。

懵了几秒,知道躲也躲不过,站起来勉强笑道:「有一位故人,请我去见一见,要失陪片刻。各位见谅,见谅。」

西崽领着他到了另一个包厢。

门一开,包厢里一股子臭烟味直涌出来,钻进鼻尖。

林奇骏少不了一阵厌烦。

往包厢里看,两个高大汉子穿着短褂站着,桌子旁只坐了一个塌鼻子的秃头男人,正酒足饭饱地拿着一根牙签懒洋洋剔牙,两只脚放肆地搭在白蕾丝桌布上,浑身的泼赖跋扈气——正是卖烟土的火焰帮大当家周火。

周火看他来了,把牙签咬在嘴里,指指桌边,说:「啊,来啦?坐。」

林奇骏不想坐,呆站着,不无埋怨地小声说:「不是说好了,彼此不见面,免得让别人瞧见。我们打交道,总不好让人家知道。」

周火嘿道:「林少爷,你也别小看人。我姓周的走出去,也是规规矩矩开铺子做生意的,和你说几句话,辱没不了你。况且,我不是也留神了?要不怎么特意叫西崽去请你?要是我叫这两个兄弟去你那包厢里,又如何?」

林奇骏不想和他起冲突,忍着气问:「你叫我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自然是好事。」周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桌上啪地一丢:「你的。」

居然是一张日本银行随时可取的定额存票,仔细一瞧,金额还颇大。

林奇骏不解:「这怎么是我的?」

周火说:「老子虽然是粗人,但做事一向公道。你既然帮了忙,就少不了你一份。这是上几次的花红,拿去。」

林奇骏明白过来了,摇头说:「不不,我帮这些忙,不是为的钱。我只是个生意人,求个出入平安罢了。这些你收回去吧。」

「你不要?」

「不要。」

周火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霍霍扫了两眼,狞笑起来:「林少爷,我看你白长了一脸聪明相,真不怎么上道。老实告诉你,我周火拿出来的钱,你要得要,你不要,也得要!」声音蓦然凌厉。

林奇骏被他一双恶眼瞪得脊背发毛,心猛地一紧,垂下眼,犹站着不做声。

周火拔高了嗓子问:「怎么,真的不肯收?姓林的,你少把自己当个玩意儿。」

身后两个壮汉也撩袖竖眉地吆喝:「给脸不要脸!我们当家的拿你当兄弟,你摆他奶奶的什么臭架子?」

「不拿钱,你照样是私运毒品的罪,别他妈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小心惹火了我们当家的,把你干的事捅出来,倒看看大洋行的老板怎么下场!」

骂得林奇骏又惧又悔,脸白得纸似的,缩着头不敢动弹。

「你们这些小畜生给老子闭嘴。」周火喝止他的手下,站起来走到林奇骏身前,拍拍他肩膀,换了一副和气面孔,说:「兄弟,老哥也是为你好,有钱大家一起赚嘛。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以为毒品害人,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那些犯了瘾的,要是没有毒品,哭着满地打滚,多惨啊。有我们,他们才有舒服的日子过,哪一天我们不卖了,任凭他们瘾头发作,那才叫作孽呢。好啦,何必和钱过不去?拿着,拿着。」

拿起存票,硬塞到林奇骏手里。

林奇骏迟缓地看看他的笑脸,又看看他后面两个牛高马大的跟班,咬咬牙,默默把存票塞到口袋里。

周火笑道:「哈,这可不就好了。」

招呼林奇骏坐下,问他:「听说海关打算抽查船只,你想到应付的法子没有?」

林奇骏叹了一口气,说:「我正在办,不过办得成办不成,可不敢打包票。」

周火问:「你打算怎么办?」

林奇骏说:「叫商会出面抗议,给总理施压。」

周火哂笑:「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身上一股钱味不奇怪,怎么还有一股穷酸味?什么抗议啊,施压啊,顶个鸟用!倒不如花点钱,把查船的人都买通了,管它船上装了什么,只报告上头是棉花就好。」

林奇骏冷笑道:「这人精明着呢,如果要换查船方式,自然会有防着收买下属的后招,你怎么知道他下一步不弄海关内部整顿呢?周当家,你也要小心点,上次他被埋伏,中了一枪,这人爱记仇,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找到你头上。」

周火不屑地说:「我怕他个屌,就算知道是我干的,又能拿我怎么样?警察厅长还是我拜把子兄弟呢,没凭没据的,他敢动我?喂他一颗枪子,是老子好心教导教导他,以后不要吃饱了撑着,专找老子麻烦。不然,嘿嘿,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林奇骏本来懦弱胆小,这一阵和黑道的人打了交道,见识了另一番世面。

偷运毒品是一件,宣怀风又是一件,左左右右算起来,他和白雪岚之间的对立是很严重的了。

每每想起白雪岚,嫉恨难当,那种痛恨竟是不曾对别人有过的。

恨得厉害,怒气就盛。

怒气盛了,居然胆子也不知不觉大起来。

林奇骏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利落点把事情办了,以后万事方便。」

周火诧异地看他一眼:「你这小子,怎么忽然转性,敢闻血味了?」

林奇骏尴尬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不要当真。」

周火说:「那混蛋中了一次埋伏,胆子都吓破了,出入带这么多人,哪有这么好下手。你也别以为老子是道上的,动不动就打人埋伏,没有那个必要,老子干嘛拿兄弟们的命去拼?只要那姓白的学了教训,别碍老子的事,这事就算过去了。要是有必要,能打打交道也不错,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后有事也好谈。」

林奇骏相当惊异:「这怎么可能?他挨了你的枪子,还肯和你打交道?」

周火哈哈笑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但凡当官的都怕死,我们对付他们,就像对付狗一样,打一棍子,打得他怕了,乖了,再给一颗糖吃,摸摸脑袋,顺顺毛。到时候每月送些钱给他用,交情自然就有了。这就叫先苦后甜。要是交道打得好,连带你这查船的难事,也不在话下。」显得很得意。

林奇骏恍然大悟。

仔细一想,他对付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一番行事,如今自己竟和他成了一条绳上的两只蚱蜢了。

林奇骏满心不是滋味,一味苦笑,说:「周当家的,你厉害。」

他本来就和周火没什么别的好谈,又想起另一个包厢里还有几位老板在等,把原因和周火说了,很快地走了。

回到原来的包厢,几位老板早就吃饱了,又就商会抗议的事议论到差不多,只为了礼貌等林奇骏回来打个招呼。

看见林奇骏回来,几人七嘴八舌把商量出来的主意说了,一顿饭便告结束。

林奇骏自然做了东道。

张老板耽于风月,身子失了保养,有个尿频的毛病,临上车前去总要去一趟小解,小解完了,回来包厢里,拿忘在椅子上的一件外衣,正巧看见林奇骏给了西崽小费,打算离开。

张老板说:「你说巧不巧,那姓白的今晚也到这里吃饭来了。」

林奇骏问:「你怎么知道?」

张老板说:「我刚才从茅房出来,在走廊那一头正看见他进番菜馆,还带着一个副官,好些护兵在后头跟着。那个副官我上次吃饭时见过,姓宣。」

顿了一顿,又把声音放低了些,色迷迷道:「我瞧他们两个定有一腿。那副官,连白云飞都能比下去。那么好的模样弄到身边,当什么副官?能办得上几件公事?还不是摆个虚名。这姓白的可真会享受。」

林奇骏听得心里难受,像刀割的伤口上被人加泼了醋一般,虽恨宣怀风变心,亦憎张老板这副嘴脸,正色道:「可不要这样说,别人我不敢担保,这个宣副官当年是我同窗,我深知的,为人很正派,又好学,书念得极好,当年先生都夸奖他的。去英国学了真本事回来,到了海关里办事,也很兢兢业业。并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人。」

张老板讨了一个老大的没意思,说:「没想到姓白的身边,也有这样不错的人,呵。」

和林奇骏告辞,拿了东西就讪讪地走了。

林奇骏本来吃完饭就想回城去看看白云飞的,此刻却多了一番心事。

去见宣怀风,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宣怀风身边必有白雪岚在,看了他们成双成对,只是给自己找难受而已。

但就这样走了,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回家去恐怕会翻来覆去地乱想事。

他像有一只猫伸着爪子在心里乱挠,疼而且乱,恍然觉得,这就是失去所爱的滋味了吗?

这样一想,更添了一分伤心。

从前宣怀风对他何等重视,知道他有一点不痛快了,宣怀风便感同身受,比他更不痛快十分。

如今又如何?

他在这里枉自痛断肝肠,那一位却和白雪岚在优哉悠哉地享受牛排大餐。

不行。

他这种遭到背叛的伤痛,也该让宣怀风知道才行。

怀风是个软心肠的人,也许看见了他的痛苦,会愧疚怜惜,把从前两人的爱情,想起几分来,也未尝不可。

林奇骏想着,心里又生出一种希望,仿佛寻找失踪的爱人一样的忧思缠绵,情不自禁走出包厢,在番菜馆里寻找起怀风的身影来。

(注①):「西崽」。指在外国人家里或店里帮佣的中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