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昨晚的事在心里还留着阴影,宣怀风刻意避开白雪岚的卧室,绕到假山后头,沿池子走五曲石板桥到了小饭厅。

听差见他来了,赶紧帮他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枸杞红枣稀饭,端了一碟白糟鸡爪,还有一尾清蒸猪肉丸子,一碟绿油油的水灼青菜。

宣怀风问,「没有白稀饭吗?」

听差笑道,「白稀饭有是有,不过您今天还是吃这个吧。厨房的大师傅天没亮就起来了,特意为您熬的,怎么说也该赏个脸,是不?」

宣怀风更奇了,「这怎么说。」

「宣副官,枸杞明目,红枣补血。」听差指着小饭桌上的白糟鸡爪,「鸡爪子呢,是以形补形。再说,身上有伤口,不能吃酱油,不然以后伤口养好了,会留黑印子。这几天啊,我看您是要忌口啦。」

宣怀风不禁笑起来,「哪有这么多规矩?你比我们家的张妈还要唠叨。」

慢慢地,又敛了笑容,疑心起来,「这些东西,都是谁叫做的?」

听差不肯答,只露着笑脸,「没有谁,我们当下人的一点孝心。」

宣怀风直接问,「是总长?」

「唉。」

听差喉咙里吐出一个字,似乎是确定,又似乎是叹气,抬起眼,观察了宣怀风的脸色,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嘀咕道,「没用的东西。」

又对宣怀风张着脸笑,「宣副官,您本事大,英明,一下子就猜中了。您可千万不要和总长斗气,您两位一斗气,我们可跟着倒霉。总长说了,不许教你知道他有交代的。他说,怕你知道是他吩咐的,怄气不肯吃。您周全一下,我们就有福了。」

对着他呵呵地笑,又作了个揖。

宣怀风扫一眼桌上,什么滋味都有。

长长叹了一口气。

端起半温的枸杞红枣粥,尝了一口,蹙起眉说,「我不习惯这口味,你给我换碗白稀饭来。」

「这……」

「你不换,我以后就懒得给你们周全这个那个的了。」

听差只好给他换了一碗白稀饭。

宣怀风就着几条嫩嫩的油菜,把白稀饭喝了大半碗,比刚才的枸杞红枣粥舒服。

但身边总站着个人,眼睁睁瞧着,感觉格外古怪。

「你也没吃早饭?」宣怀风放下碗,打个手势请听差一起坐下。

「不不不,」听差摆着手说,「早吃过了。」

又呆站了一会,才试探着问,「宣副官,这猪肉丸子……不好吃?」

「一大早,吃这东西怪腻的。」

「您尝一个,试试味道?」

宣怀风听出点意思来,想了想,抬起头,「这里面又有什么道理了?」

听差嘻嘻地笑,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总长说,您吃一个猪肉丸子,就赏我一块钱。吃几个,赏几块。这事,总长不许让您知道。」

宣怀风一愕,好笑又好气,「打量这公馆里的人都把我当舶来品一样的买来卖去了。你告诉我,不怕我去向总长报告?」

听差很安心地道,「张戎说宣副官心肠好,从不和我们为难的。我就想,何必瞒着您呢?再说了,总长这是为您好,又不是害您,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宣怀风一起床,就想着怎么避开白雪岚。

按昨晚发生的事来看,今天如果碰面,八成大不痛快。

现在被这听差中途岔进来,说了几次白雪岚的名字,倒也没心里想的那么不耐烦。

「好。」宣怀风夹了一个丸子,放嘴里慢慢咀嚼着吞下去,提醒道,「我帮你赚了一块钱,可别忘了。对了,你眼生得很,是新来的?」

「是。小的叫傅三,新到白公馆做事的。」

宣怀风站起来,端茶水漱了漱,笑着说,「你好好在这里做吧。听说当白公馆的听差很来钱。日后有什么消息,你也找我说说,能让你赚多一点的,我多少帮你一把。」说完就往门外走。

傅三脸上开了花似的,在他身后还一迭声的道谢。

出了小饭厅,宣怀风在靠背回廊站住了脚。

这时分往哪里去,倒有些踌躇。

主动到白雪岚跟前去,实在讪讪的,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且,天知道白雪岚疯起来,又会干出什么好事?

倒不如再去把海关那几本纲要看看,前一阵子过得乱七八糟,也没做出些正经事来,提的税务改革也弄得不上不下。

趁白雪岚要养伤,没功夫胡闹,做点实在事才好。

宣怀风想定了,移步去房里取书。

才转了几步,正好撞上官家迎面过来,笑着说,「宣副官,您起得好早,我还以为你在房里呢,差点白走一遭。幸好撞上了。」

「你找我?什么事?」

「您有一位访客,急着想找您。」

「哦?」宣怀风微愕。

他在这里,向来没什么客人的。

官家说,「我本来看这天色太早,不该吵您。不过看他的模样,好像真有什么事,又央求了我几句。所以只好给他跑一趟,瞧瞧您醒了没有,要是没醒,我就叫他回去。」

宣怀风问,「是谁呢?」

「是个姓戴的客人。其实前一阵就打过几次电话,说想找您了,总长因为您总是身上不舒服,说不管什么事,等您身子好些再谈。」

说着,神色暧昧地偷偷瞧了宣怀风一眼。

白雪岚和宣怀风的那些事,公馆里人人心照不宣,只是受了白雪岚严令,不敢在宣怀风面前带出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勾当来。

宣副官到底为了什么「身上不舒服」,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姓戴?」

宣怀风左想右想,觉得奇怪。

如果说姓林,那大概是奇骏了,昨日不欢而散,以奇骏的为人,登门来表示和好,是意料之中的事。

戴这个姓氏的朋友,宣怀风倒不常交往。

照理说,海关总署的人有公务,也多半求见白雪岚或孙副官,没道理点名找上他。

想了一会,猛地神色一动,想起舒燕阁上遇见的戴民。

立即连同想起戴民学校的那些事来。

怎么把他给忘了?

真不好,人家一定等急了,追上门来。

心中大愧。

宣怀风忙问,「那位戴先生,到底在哪里?」

管家纠正道,「不是先生,是位小姐。」

「什么?」宣怀风一愕。

呆站着想,反正也想不出个结果。

不如去看看。

他到房里匆匆换了一件外衣,走在路上,忽然又站住了脚,回头问管家,「昨晚总长还有再喝酒吗?」

管家摇头,说,「多亏宣副官去了一趟,后来总长就没喝酒了。听说医生给他检查,他也是很安静的,打了一针,吃了几颗药就睡去了。」

宣怀风听了,心里好受一点。

眼看小偏厅的门在前面,不再多说,直奔小偏厅去了。

进了小偏厅,里面果然坐着一位年轻小姐,剪着齐肩短发,头发乌黑顺顺的,没像常见的太太小姐们那样时髦地电卷了,反而很有一股青春干净气息。

穿着朴素,但一点儿也不寒伧,颇令人一见而赏心悦目。

她本来坐着喝听差送来的热茶,看见一个面目英俊,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风度翩翩地进来,便把茶碗放在桌上,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微笑,「这位一定就是家兄常常提起的宣副官了。」

「您是……」

「哦,家兄戴民,是新生小学的副校长,和宣副官见过一面的。我叫戴芸。」女客人显然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十分开放,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宣怀风和她握了握手,暗觉诧异。

戴芸的手虽然干净好看,握起来却有些粗糙,仿佛长了茧子似的。

她和宣怀风握过手,又从小包里取了一张钢笔写好的名片。

宣怀风接过来看,便有些惊讶地瞅她一眼,「原来您就是新生小学的正校长。」

当日还很疑惑,白雪岚这种身份的人,普通学校负责人不是寻常就可以见的。新生小学找海关总长捐助,这样的筹划资金的大事,怎么正校长不出面,派了个副校长来。

现在当然明白过来。

戴芸这样的年轻女子,确实不宜到舒燕阁这样的地方去。

戴芸笑道,「惭愧,实在是这个位置没人肯做,推举了我这个闲人过去,权当尽一份心力罢了。」

两人在桌旁坐下。

听差又奉上新的热茶和咸甜两种点心来。

戴芸问,「宣副官,新生小学的一些状况,家兄已经大概和你说过了吧?」

宣怀风心里非常内疚,歉然道,「是我的错。那天在舒燕阁,戴先生和我说过一些的,我还答应了帮忙。没想到,一回来事情接二连三,让他空等了。太对你们不住。」

戴芸本来听哥哥回来说的那些,并不太确信。

现在当官的没几个是好人,随口敷衍,充场面装装好人,让别人空抱了一腔希望,自己却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常有的。

果然等了一阵,压根没有所谓的海关总署宣副官的答复。

戴芸看戴民几次打电话到白公馆,自己也试过打了几次,每次都被听差答复,说宣副官正忙,大有搪塞的嫌疑,更觉得哥哥又轻信了人。

只是学校实在经费短缺,钱这种东西,最是实在,需要的时候,非任何坚强精神可以替代,例如小学那个破旧的大厨房中那个油罐,空了就是空了,精神再高尚,也变不出一滴来,炒的菜一丁点油腥也没有,孩子们就只能吃得愁眉苦脸的。

迫不得已。

虽然对宣怀风的为人有了负面评价,但人家毕竟是可以拿得出钱的,又曾经亲口答应过帮忙,如今都说女学生要捐助,往往最易得手,戴芸一咬牙,索性硬着头皮登门拜访,想着就算要看那些有钱人脸色,受几分难堪,只要可以给学校弄点经费,也就罢了。

没想到白公馆此行,大出人意料。

一见这宣副官从门外进来,戴芸首先就惊诧了。

气质风度竟比哥哥说的还好,言辞又恳切,又礼貌,又负责,春风拂人。

不由暗暗嗟叹。

看来,那个新任的海关总长是得了宝了,有如此一个好的副官,何愁办不成大事?

戴芸一边想,一边悄悄打量宣怀风。

听他道歉,连忙道,「您这样说,我真要惭愧了。本来,空着手上门问别人要钱,是很难堪的事,就连我自己,也非常羞愧。如今像宣副官这样热心厚道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偏偏又因为您人好,所以总有我这样求帮助的人找上门。我知道,您是不会不帮我们的。」说着,仿佛嵌着一溜黑水银似的眸子,灵动地瞅了宣怀风一眼。

「帮助教育,让国家多几个有学识的人才,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宣怀风问,「你们小学现在短缺多少?」

戴芸斟酌了一下,「六百块,可以吗?」

宣怀风诧道,「这么少,够什么用的?」

戴芸便笑了,「求捐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人家说少的。这是三个月学校的开销,教员工资,一些不能少的教学工具,买一批价格不高的功课本和笔,省着点用,大概还能剩一点。如果剩一点,就往学校大厨房里添点大米和油盐。家兄有和宣副官说过吗?我们小学有一多半是孤儿,所以学校常常还要管饭。现在天不冷了,也不需要烧炭取暖,这就比冬天省了不少费用,做饭用的柴,有的是学生家长送来,有的是教职员自己砍的。我也会砍呢。你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个会拿柴刀的?」

把两手掌打开给宣怀风看。

果然,上面真有几个茧子。

笑声银铃一般,很是悦耳。

宣怀风肃然起敬,说,「戴小姐,和你比起来,我们这些男人都该无地自容了。」

热心替她筹谋着,「三个月,六百块,我看还是太不够了。孩子们都上小学,长身体的时候,这时候营养不足,以后补也补不回来,再说了,饿着肚子怎么听课?我看这样吧,算上年底冬天的取暖炭火钱,平摊开,每个月算四百,如果有多余的钱,正好买点课本读物,让小孩子们长点别的见识。」

一边说,一边随口算出来。

「现在是五月,从五月开始到年底,算做八个月,一共就是三千两百块。」

「三千两百块?」戴芸听得目瞪口呆,吸一口气,有点不安地道,「诚然是宣副官心肠好,如此帮忙。可是……这么大的数目,您真的做得了主吗?我是怕白总长那边有意见,倒让您受委屈。」

宣怀风笑着摆手,「没事,你信我好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些钱,我答应是答应了,但是不能一次性付清,今天可以只先给三个月的吗?」

戴芸忙道,「已经很够用了。」

「那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取来给你。」

宣怀风把戴芸留在偏厅,自己就往账房上去。

姓张的账房正把算盘上下拨着,一笔一笔的对账,看见宣怀风忽然走进来,忙把眼睛从鼻梁上拿下来,站起来笑着说,「呦,宣副官,稀客啊。」

宣怀风不太熟地问,「上次听孙副官说,我每个月的薪金不用上海关总署领,直接在这里账房支取,可以吗?」

张账房点头说,「是的,是的,不但您,孙副官也是一样。其实一条账,从公馆领了,以后我们做出单据来,还是向海关总署财务那边要款子。怎么,您要领薪金?」

宣怀风自从走马上任,还没有领过薪金。

白雪岚曾经和他说过,当时也没太在意,不过印象里总该有个四五百的。

他点头说,「有点急用,想把薪金都领了,可以吗?」

张账房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您稍等,我帮您结算一下。」

走回去,在一个高高大大的榆木圆角柜里捣腾一下,抽出一个大方账本来,翻开用指甲掐着边一溜儿往下看,找到宣怀风的名字。

便用算盘噼噼啪啪打了一阵,得出数目,毛笔沾墨,一笔一画地记在本子上。

接着就掏钥匙,开银柜,点出一叠钞票来。

「宣副官,这是您这几个月的薪金。」

宣怀风一看那一叠钞票,下面至少三张印着紫边,上面还有几张百元钞,有些不信地发怔。

张账房见他不接,就问,「不够吗?要是不够,您只管开口,账房里的规矩,您这职位上的人是可以预支两个月薪金的。如果预支的数目超过两个月薪金,嗯,那我们账房就做不得准了,您要问问总长才行。」

宣怀风回过神来,说,「不是的,都够用了。」

接过钞票,清点一下,居然有三千四百块,还是不太敢轻信,轻皱着眉,「你没算错吧?我看这金额……不会多给了我吧?」

张账房失笑道,「瞧您说的!我们账房里的人,算错钱是要自己赔的,我可一分钱都不敢多给您。您的薪金是按海关总署里定好的职分给的,只是总长说,过年的花红给你补一份,三个月薪金,加上过年花红,还有每个月一些奖金,总共是三千四百块。您要是不信,我可以给您看账本。」转身捧了账本过来。

宣怀风忙说,「不用了。既然没算错,我就放心了,多谢你。」

拿着钞票出了账房。

快到偏厅时,看四周无人,站在雕花石透窗下把钞票抽了两张一百的出来,剩下三千两百放在一边口袋里。

到了偏厅,就把钱掏出来,认认真真地递给戴芸,温和地说,「戴校长,你数一下,这是到年底的费用。本来说,怕一时凑不及,所以想分期给的,没想到事情异常顺利。」

戴芸见他进去转了一圈,回来就递了钞票。

这真是从来没遇到过的顺利,何况款项又大。

略带羞涩地点算了钱,仔细装在随身的小包里,五指把软软的小包捏得紧紧的,又惊又喜地说,「宣副官,你实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有了这些钱,我今年的烦恼都一扫而空了,这多亏了你。」

「无须说这些客气话了,只要能帮到新生小学就好。」

「另外,还要劳烦您,替我向白总长道谢。近期外面都说这位总长很能干,还很雷厉风行的打击烟土,我和家兄都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人。虽然未亲眼见过,但只看宣副官您的为人,我就可以想象出他一二分风采了。」

宣怀风微愕。

戴芸原来求助的对象是海关总长,也怪不得她想错了,以为出钱的是白雪岚。

不过现在澄清出来,说这是自己出的钱,反而大不好意思,很有施恩于人的意思。

其实,捐助这种事,只要需要的人可以得到帮助,谁出的钱并不重要。

这样一想,也就释怀了。

宣怀风没做任何解释,只微笑了一下,「以后再有难处,不要不好意思,只管到这里找我。我一定帮忙。」

戴芸感激地深深凝望了他一眼。

两人再聊了几句学校的闲话,因为戴芸也要给学生上课的,虽然不舍,也只好站起来告辞。

宣怀风亲自把她送到公馆门外。

戴芸临走前,又说,「宣副官,我有一个心愿。」

宣怀风问,「什么心愿?」

「您日后要是闲了,可以抽空到鄙校看看吗?」戴芸说,「您这样又有品格,又有才能的人,足以做学生们的榜样,我很盼望您可以见见他们。」

宣怀风欣然道,「好。以后有了空,我去打扰你们一番了。」

戴芸喜道,「随时欢迎。」

两人高高兴兴地道别。

宣怀风送走了戴芸,头一转,看见公馆门前停着一辆轿车,前面插着小小的政府旗,神气非常,车旁还有穿着警服的人看守着,不禁问身边一个听差,「谁来了?」

听差说,「那是白总理的车,刚刚到的。大概听说了总长晚上带着伤喝酒,过来探望总长的吧。」

宣怀风心想,白总理知道堂弟这么胡闹,不知道会不会骂白雪岚一顿。

若论整个首都,敢教训白雪岚的,恐怕就只有总理了。

这也不错。

白雪岚这家伙,也该挨挨骂才好。

不然总是无法无天,任意妄为。

他觉得,白雪岚遇上克星是挺有趣的事,返回公馆里,两脚不由自主往白雪岚卧房那方向走。

到了地方,抬头一看。

果然,所有听差都被赶了出来,卧房门口站着四个背着长枪的大汉,身上的制服和海关的护兵有些不同,大概是总理的专门护兵了。

宣怀风悄悄走到窗下,听见里面一个人气恼地数落着白雪岚,「你看看你这样子!受了枪伤的人,还逞能!喝到大醉!」

「像个总长的样子吗?!简直就是三岁小孩子!」

「我真后悔!把你叫到首都来,早知道你这么胡闹,还不如留在山东,让伯伯们看管你!那你就舒坦了!」

「你也是留学回来的,有脑子的人,好歹让我消停一下行不行!今天捅个篓子,明天得罪一群痞子,现在更够呛,被人设埋伏,喂枪子。雪岚,你少生点事就浑身不自在是不是?」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把白雪岚骂得这么痛快淋漓的。

可见,白雪岚也不是天底下最大的霸王。

终有治住他的人。

一句句痛骂从窗户的红栅格里透出来,好像一出独角戏,白雪岚不知道是伤重没力气反驳,还是被骂老实了,反正一声不吭。

宣怀风看不见里面情形,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如何了。

脑中度量着,总觉得病恹恹躺在床上软弱无力的形象,实在不适合白雪岚。

正琢磨着。

忽然听见白雪岚的声音在房里响起来,居然还是一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语调,慢悠悠拖着说,「好了,何必气成这样?我现在是海关总长,怎么说也是为国效命,如果死了,就是为国捐躯。你当总理的,有我这样的堂弟和下属,不是挺光鲜吗?」

「光鲜?」白总理气得更甚,嗓子又提高了,「你死了,我怎么和你家里交代?你倒说得轻巧!年纪轻轻的,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我问你,你挂着手上的枪伤,半夜三更喝得大醉,算什么为国捐躯?我给你一个耳光子!」

两人后面一轮对话,都是差不多的调调。

白总理气愤地痛骂,白雪岚偶尔搭一两句,一会激激他,一会又哄哄他。

宣怀风暗暗诧异。

原来白雪岚这种手段,倒不是只用在自己身上,连总理他也是这么肆无忌惮糊弄的。

只是看来白总理很宠这个堂弟,竟也吃白雪岚这一套,慢慢的,气消下来,说话声音也没那么高昂了。

两人平心静气说话时,声调不再拔高,外面就听得隐隐约约。

不知白总理问了一句什么,接着就传出白雪岚一声冷笑,「这还用得着查?当然是那些弄鸦片的干的。小王八崽子,敢放我白雪岚黑枪,都活够了!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白总理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答话,又不高兴了,「你还嫌闹腾得动静不够大是不是?刚刚才叫你不要惹事,原来你压根没听进去。」

又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通。

白雪岚这下不嬉笑了,沉着声,「我该怎么着?总不成挨了人家一枪,以后就当起缩头乌龟,那我也不用见人了。」

宣怀风隔窗听着那话音,就算看不见,脑子里也浮起白雪岚此刻表情,一定是冷峻之色尽显。

那模样是十分吓人的。

白总、理在里头问,「我问你,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当然是面子!」

「胡扯!」

「扯你娘的!」白雪岚忽地爆了粗,门外的人都听见了,个个脸上变色。

只听见白雪岚在里头吼起来,「这是我一个人的面子吗?这是全中国人的面子!你没瞧见外面大街上那些混账,吃鸦、片吃得两眼发绿,路都走不稳。没出息!我恨不得通通抓起来,一个一个捏死!洋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报纸说他们胡扯,我说,人家没说错!我们满大街都是东亚病夫!畜生有病还知道治呢,人病了就不用治?治顽疾用猛药,治乱世用重典,我就不信干不光这群狗、娘、养的鸦、片贩子!」

白总、理气得不轻,颤着声音问,「你这是和我说话吗?」

白雪岚居然不怕,「我和谁都这么说。」

「好!好!你这样目无上级,看来这总长你是不想干了。」

房中忽然死一样沉默。

宣怀风心脏扑腾一跳,知道事情要糟,不敢犹豫,快步走到房门,对那几个看门的护兵说,「我有急事要见总长。」

护兵们早知道白总、理和白总长是一家子。

他们又不是聋子,早听见里面吵得天翻地覆,猜到宣怀风是来救场的,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立即放行。

宣怀风随便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答就推开了门。

一跨进去,看见白雪岚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着,两人默默对峙着。

不用问,站着的一定是白雪岚那个权势灼人的总、理堂哥了。

「报告总长,」宣怀风走过去,中规中矩对着白雪岚说,「京华医院的徐副院长有急事想和您面谈。」

白雪岚问,「什么急事?」

「他没说清楚。下属猜想,应该是总长目前伤势的治疗方案。」

「我这里正招待总、理……」

白雪岚一语未了,白总、理不高兴地截断,「我不需要什么招待,忙你的去吧。」

转过身,大步霍霍出了房门。

外面原本跟他来的几个护兵匆匆赶在他后面。

宣怀风回过头,看着几道背影在石门处一拐,估计是往公馆大门去了。

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白雪岚自他进来,就一个劲把他从头到尾慢吞吞的打量,此时忽地笑了,问宣怀风,「你是来救驾的吗?」

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握住宣怀风的手腕,把他拉近身边。

宣怀风想不到他到现在还嬉皮笑脸的,毫无正经,没好气地问,「救什么驾?你又不是皇帝。」

白雪岚道,「不管怎样,多谢你这番心意。」

顿一顿,话锋忽然又一转,「不过,你虽然好意,却做了坏事。其实我正借这个机会和这位总理大人打擂台呢,偏偏被你中断了。你说,怎么赔偿我才好?」

宣怀风一愣,气得五脏几乎移位。

这才真叫狗咬吕洞宾呢!

宣怀风俊脸紧绷起来,冷冷道,「那也容易,我这就帮你把总、理请回来。」

转身就要走。

白雪岚赶紧一只手臂环了他的腰,讨好地央道,「别走,别走!算我病糊涂了,脑子发昏胡言乱语还不行吗?你对着我,脾气怎么就这么大呢?哎呀,我的伤口好疼……」

宣怀风背对着他,他索性就把脸贴在怀风后腰上,真真假假地呻吟起来。

这哪里像个叱咤风云的海关总长?

完全就是个市井无赖了!

宣怀风知道他那些叫疼里至少七分是假的,但也不好真的丢下他走人,只好把身子转回来,低头看着他,正正经经地说,「总长,你要是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休息,别劳这么多没必要的心神。」

白雪岚言听计从,「你说的对,我应该躺下,劳驾你扶我一把。」

宣怀风不好拒绝,只能过来,扶他躺到床上。

「请你好好养伤。」

宣怀风说了这句,打算要走,又被白雪岚抓住手腕。

他心里不禁气了,脸上显出不耐烦来,正要开口,白雪岚抢先说道,「我就只说一句话。你让我说了,我就松手。」

宣怀风无可奈何,叹一口气道,「好吧,你说。」

白雪岚躺在枕上,抬起眼,深深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宣怀风怔了片刻,才知道他这句指的是什么。

看看自己被包扎的手掌,伤的地方似疼非疼,似痒非痒。

心里却又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全不是寻常可言的滋味。

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好一会,宣怀风才道,「你已经说完一句话,总可以放开我了。」

白雪岚仍握着他,问,「你信我吗?」

宣怀风大为踌躇。

固然不能说不信。

但是说信,倒更为矫情,仿佛两人有了什么别的东西约定了。

宣怀风不肯回答,只说,「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昨晚本来就喝醉了,我自己也不够小心,没站稳,不然,也不至于摔这一跤。」

白雪岚惊喜交加,「你不生我的气?」

「我再小气,也不至于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

「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白雪岚原本是躺着的,这时候再也躺不住了,一只手撑着床单坐起来,眸中神光灼灼,「既然已经不计前嫌,那我求你一件事。我被迫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你随便找本原版的英文小说来,读给我听听。我法文虽然不错,从前学过的英文却忘得七七八八了,要是以后碰上和洋人打交道,这可要大大丢脸。全公馆里就你英语最好,我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劳驾,劳驾。」

一番措辞,峰回路转。

又把宣怀风拐成了自己的英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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