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日,宣怀风记挂姐姐,要了一天假回年宅看看,吩咐司机把轿车准备好。

换好一身深黑色长衫,正要走,那个叫张戎的听差赶过来把他截住,说,「宣副官,总长请你过去书房一趟。」

宣怀风顿时心里老大不痛快,「什么事急着现在说?」

「不知道。总长正等着,您快去吧。」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有事无事都想刁难一下自己,临出门又被他绊着,很不乐意,无奈几个护兵在大门把张戎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严严实实守着。

只好跟着张戎到了书房。

跨进门,瞧见白雪岚就问,「你找我?」

白雪岚把头一扭,看他一眼,「谁得罪你了?一脸不高兴。」

宣怀风冷冷把眼睛垂下,「你已经准了我今天的假了。要是有公事,等我看过姐姐回来,一定尽快给你办。」

「果然男要俏,一身皂。」白雪岚盯着穿上崭新黑缎子长衫那修长俊逸身子,踱步过来,细细打量,竟一时挪不开眼,「上次要你穿了这身和我赴宴,你偏不肯,现在总算让我享了一回眼福。嗯,你的腰杆子也太细了。」

手往腰间一探,宣怀风簌地退了一步,沉声说,「你昨晚答应过,白天再也不碰我的。」

白雪岚一笑,「你想起昨晚了?」

宣怀风顿时尴尬起来,狠狠地别过脸不做声。

俊脸飞红一抹。

「你到底有什么事?时间不早,我该出门了。」

「是有点事,你过来。」白雪岚知道他急着走,不再和他胡搅蛮缠,把宣怀风叫到书桌旁和他一道半跪着,掀了书桌下面一块木板。

露出一个嵌在里面的小保险箱。

白雪岚问,「这东西你会用吗?」

宣怀风点点头。

这东西他家从前也有,一般大户人家,有点家私的都难免装一两个这样的保险箱在家。如今虽说有银行可以存钱,其实世道真乱起来,还是手边有点现货比较方便。

白雪岚说,「你看着我开。」

扭着保险箱上的转盘,慢慢地转了几个数字,折腾一会,拉着门上的把手一提。

嗒的一声,保险箱的门就开了。

白雪岚转过头扫他一眼,问,「密码你记住了吗?」

宣怀风看得清清楚楚,那密码分明就是自己的生日,不知道为什么白雪岚会用到这么要紧的地方,又特意把密码告诉自己。

隐隐觉得白雪岚有几分可恶,偏偏又说不出他究竟可恶在哪里。

心里朦朦胧胧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一闪而过。

如果要问,恐怕又会被白雪岚趁机调侃讥讽。

索性假装不在意,点头说,「记住了。」

白雪岚似乎没察觉他在想什么,探手进去,捧出一个很新潮的心形盒子,上面覆着薄薄的丝绒,看起来华丽可爱。

打开搭扣,翻出来,原来是一条白金链子,底下坠着小指头大小一颗珍珠,滑着黑油银般的光,个头倒也罢了,这种颜色却很少见。

另外还有配成一套的耳环,也嵌着同样色的珍珠,只是个头更小点。

这样一套东西,估计所费不菲。

「你在这里谋了差事,总不能像从前一样,总是空着手回家,连我的面子都不好看了。这套东西带给你姐姐,我瞧她的肤色和你一样,挺白嫩的,戴着这个一准好看。你过去一趟,也好好讨她欢喜一下。」

白雪岚把首饰连盒子,一块递到宣怀风手里。

宣怀风不肯要,「这东西太贵重。」

把盒子又塞回给白雪岚。

白雪岚握住他的手腕,斜眼瞅了他一下,唇勾起若有若无的一点笑,问他,「你这是要表态?和我划清界限?还是嫌我的东西不够林家的好?」

宣怀风暗暗一凛。

知道他看起来好好的,却随时可能翻脸。

这家伙位高权重,心绪比谁都难猜,有时候一直气他,他都做小伏低顺着你,但有时候只是说错一个字,他就好像火山一样毫无预兆就爆了,非用滔滔熔岩把看不顺眼的人都活活烫死不可。

宣怀风这一阵被他每夜每晚地折腾够了,想起他那些欺负人的手段,也实在没胆子和他硬顶,僵僵地站着半天,才说,「真要送,你为什么不亲自送她?也乐得做个人情。」

白雪岚眼眸蓦地一厉,转瞬又消了下去。

不觉有些灰心。

费了这么多功夫,现在宣怀风不和他当面对着干,却只是怕他。

就像特意打发人去准备这套东西,原本是想让宣怀风高兴一下。

没想到弄巧反拙,蠢到家了。

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人面前,偏偏就做些蠢事。

想着想着,不觉也意兴索然,把那丝绒盒子往书桌上一扔,冷冷道,「七百多块的东西,我找不着人送吗?你爱要不要,随便。」

宣怀风一时也摸不着他的意思,又闷闷站了半晌。

最后听白雪岚没再说话,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才不得不开口。

嘴一张,就问,「我可以走了吗?」

白雪岚腾地一下,一股子火从脑门直钻到头顶,烧得他眉角直抽,恨不得把宣怀风拖过来狠揍一顿。

或狠狠欺负一顿也成。

偏偏自己昨晚才答应过白天不碰他的,转眼食言,以后再骗他就不灵了。

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忍着。

亏他城府深,内里刀绞肠子一般,看上去脸色只是略沉了点,对宣怀风说,「没别的事,你去吧。」

宣怀风赶紧出了书房。

白雪岚一个人呆着,隔一会,一个听差跑进来,说,「总长,宣副官打发小的过来问一下您,今晚他能不能在年宅过夜。宣副官说,明天一准大早就回来,不会误了工作。」

「不准!」白雪岚大吼一声,猛地一掌扫到桌面,把电话连那套首饰盒子都扫到地上,「不准!不准!不准!」

听差吓得不知所措,连声说「是,是」,矮着半截身子往外面溜,要去告诉宣怀风。

走到门外,又被白雪岚叫回来。

「去,和宣副官说……」白雪岚喘了一回气,半天才累了似的叹,「算了,让他过一晚,叫他明天早点回来,不要又让这边三催五请才动身。」一只手强压着起伏的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

「是。」

「我生气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漏。」

「是,总长。」

宣怀风在公馆门外得了白雪岚的回答,颇有些惊喜。

心里又暗暗担心,不知道为了这点小恩小惠,回来之后要怎么被白雪岚要挟。

不过也不是眼前的事。

上了轿车,不用吩咐,司机已径直朝着去年宅的方向开。

今天太阳好,气候也宜人,经过平安大道,街道两旁铺子都把门开得大大的,一路看过去,墙上高高挂着横横竖竖的招牌,不然就贴着大幅的香烟美人广告。

做小生意的也纷纷钻出来,在街上占位置,摆两张长木凳子,一张四方小桌,就是个豆腐脑摊。

其余卖刀削面、馄饨、肉包子、糖葫芦、面人的,摊摊点点,把两旁马路占得水泄不通。

正逢上班上课时分,不少行人又被逼到马路上占着车道匆匆走。

恰好几辆轿车一来,就被塞在路上了。

司机看着紧挨着的人力车堪堪过去,差点擦到车皮,按着喇叭大骂。

护兵也跳下车,恶狠狠吆喝着赶前面挡路的人。

宣怀风却觉得很亲切,叫住护兵,要他们不要吓到旁人,自己开车门下来。

护兵赶紧跟过来问,「宣副官,您这是去哪?」

宣怀风指指不远处的一家糕饼店。

白雪岚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总不能每次去看姐姐都空着两手,姐姐爱吃枣泥糕,买两盒回去给姐姐吃。

还有张妈,送她一盒莲蓉酥,不知要开心多久。

走了两步,宣怀风回过头,「我也不到别的地方去,你们站这里就能瞧见,用不着跟着。」

那个护兵头对着普通人凶神恶煞,对着他却只管笑呵呵的,「总长和我们说您少一根头发我们也要赔命。宣副官,我们是奉命行事,您别见怪。」

照样亦步亦趋。

宣怀风知道他们被白雪岚叮嘱过,骂也骂不跑,打也打不走的,只能由他们去。

只是,领着几个高大凶恶的护兵朝那糕饼店一站,不像买东西的,倒像砸店的了。

一行人未到时,糕饼店的伙计已经暗暗警惕,一看见他们真的过来,吓得赶紧进去找掌柜。

宣怀风往柜台前一站,人家掌柜就立即从后面出来了,躬着身笑,「长官好,有什么吩咐?」

「买点糕饼。」

「哦!哦!」掌柜一听是买东西,悬起的心放了半颗下来,赶紧亲自要了糕夹,开柜去夹,「是买给夫人吃的吧?要哪些?」

「有枣泥馅的没有?」

「有,小店里金丝枣泥酥、蜜枣笑米佛都是老招牌。」

「每样要一盒。」

掌柜连忙挑了两盒上好的,封在一旁,「长官,还要点别的没有?」

「莲蓉酥也要一盒。这就够了。」

「好咧!莲蓉酥。」

掌柜又赶紧挑了一盒莲蓉酥,交给一旁伙计,自己又转身,手脚麻利地挑了柜子里精致漂亮的五六样糕点,总共算了九盒,印着糕点花样的硬纸皮盒子,扯一条红绸绳四四方方扎紧了,递到护兵手里。

宣怀风忙说,「不要这么多。」

掌柜瞅瞅他身后护兵,人人都挂着枪匣子,眼前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不过,和一般长官是没得比的了,哪敢怠慢。

做生意的最怕遇兵痞,这些大爷每次上门不费他五六十块钱?如果只要几盒点心,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掌柜堆着笑小心翼翼说,「长官辛苦了,为国为民辛劳,我们这些小店能孝敬几盒子小玩意,那是福气。这些不成敬意,家里的太太小姐要是喜欢,日后随时叫个人过来取几盒子就是。」

格外殷勤地把一大摞盒子塞到宣怀风身边护兵手里。

宣怀风还在问多少钱,伙计们都不敢答。

那护兵却是打惯秋风的,老实不客气就收了。

因为这里有几个带枪的护兵,又有一位实在俊俏优雅的年轻长官,周围不知不觉围了一圈人,有人看这热闹,有人看这漂亮人,店里变得越来越挤。

护兵们不许别人挨近,伸手就推,嚷着,「走开!走开!长官买糕点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抓回去啦!」

有人被推倒了,砰地撞在门角上,只能自己摸摸脑袋避开。

宣怀风不想生事,皱了皱眉,和那掌柜说,「这不像话,你是做生意的,小本买卖都这样白送?」

也不啰嗦,从口袋里掏了两张十块,估量大概足够付这几盒点心钱了,放在柜面上,转身就往轿车方向走。

护兵拎着糕点盒子,也赶紧从后面跟上来。

刚出了店门,忽然身后脆生生的喊,「宣副官!」

宣怀风回头,一个穿着淡黄色裙子的女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到跟前,没说话就露齿笑了,喜滋滋地说,「真是巧了,竟然在街上遇见您。有两个月了吧?怎么不见您到我那儿坐坐?」

竟是舒燕阁的梨花。

护兵见梨花毫无忌惮地靠近,照例又是不问情由,伸手要推。

宣怀风刚才见过他们粗鲁的样子,不想梨花也被推跌了,忙伸出手制止,叫着,「住手。」

护兵退到一边。

梨花就势挽住他的手,仰头朝他露了个灿烂的笑脸,叫了声「宣副官」,亲亲密密地问,「你瞧我今天穿的新西洋裙子,好不好看?」

宣怀风从英国留学回来,倒真的学了几分英国人对女士的礼貌,这样被一个大姑娘挽着手,贸然甩开伤了她的脸面。

自己倒尴尬起来,只能说,「好看。」

思忖着怎么要梨花松手。

梨花被赞得咯咯直笑,摇着他的胳膊撒娇起来,「那是你的车吗?真阔气。」

「不是。是海关总长的座驾,我只是借来用用。」

「哟,你连海关总长的车都可以借用啊?」

「嗯。」

梨花虽然年轻,却是从小入行的,什么人没见过。

一瞅宣怀风,就知道是那种千年难得一遇的好主儿,脾气温顺,涉世不深,口袋里钞票又多。

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过。

「宣副官,我们在这平安大道上走走,好不好?」

「我还有事。」

「人家盼了你两个月,你连影子都不露,走走又有什么呢?」

宣怀风和这些姑娘交道打得少,第一次见识她们主动的魅力,甚感惊讶,还没来得及推搪,就被梨花挽着胳膊走到豆腐脑小摊上去了。

梨花问,「请我吃碗豆腐脑,好不好?」

这个倒没什么。

宣怀风花一毛钱,请她吃了一碗豆腐脑。

梨花吃完了,抽着手绢细细抹了抹嘴边,还有别的打算,甜笑着说,「我平日被妈妈束缚紧了,好不容易今天出门,又遇到你,这不是缘分吗?听说这平安大道最热闹,有许多漂亮玩意,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宣怀风实在不想和她纠缠,苦笑道,「下次吧。我今天真的有事……」

梨花做了一副俏丽可爱的表情,两手合掌地央求,「就一点工夫嘛。大兴洋行就在前面,走几步就到。平日我一个人进去,总被里头伙计看不起,瞧定我买不起似的。今天有宣副官陪着,我也算扬眉吐气一下。宣副官,好嘛,好嘛。」

「大兴洋行」四个字钻进耳膜,宣怀风立即就颤了颤。

心好像被鱼钩勾到,微微抽起来。

他往前面看。

果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大兴洋行的大招牌露出一个黑底金漆的角,其余都被垂下来的前檐给挡住了。

奇骏。

奇骏……

这一段日子,他一直思念着、压抑着、回避着、期望着——又失望着。

对自己失望,还是对这段关于奇骏的梦想失望,都说不上。

宣怀风知道,是自己的错。

和白雪岚搅在一块,好像陷进了沼泽,不知不觉就万劫不复。

宣怀风从前崇拜岳飞,文天祥,这些古人们有风骨,宁死不屈。

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宣怀风很信这一句。

可是,他现在才知道,有风骨真的很难。

针刺到肉上,才知道疼。

很多事不是空想就行的。

例如对白雪岚,每晚他都暗暗发誓要抗争到底,每晚却又无可奈何地投降。他太软弱了,白雪岚抱他的时候,他好像被丢进了喷发的火山口。

被丢进火山口,浸在熔岩里的人,还能有什么理智?

剩下的只有本能。

但是,本能又被白雪岚牢牢掌控着。

白雪岚让他疯,他就疯。

白雪岚让他满足,他就满足。

每每想起来,宣怀风就痛恨自己。

他觉得自己若再提文天祥,再提岳飞,那真是侮辱了人家。

他只是见谁强大就对谁俯首称臣的秦侩,只是徒有一张道貌岸然的面孔,转眼就投降清朝的洪承畴。

不,还不如这两个。

这个样子,怎么见奇骏?

奇骏,我好想见你。

可是,我不敢。

宣怀风咬咬牙,一下甩脱梨花的胳膊。

「梨花姑娘,我今天真的有事。」他止住步,伸手进口袋,把里面的钱一股脑掏出来,都塞给梨花,「你自己去吧,看中什么东西,给自己买一件。」

梨花一下子得了一叠钞票,眼都圆了。

捧着钱,一时倒不敢相信地无法做声。

宣怀风装作被风吹迷了眼,揉揉眼睛,回头招呼了身后几个护兵,「天不早了,我要去年宅。」

护兵们赶紧为他开道。

走回来时,轿车旁已经站着一个人,穿着裁剪得极漂亮的浅灰色西装,对宣怀风露了个苦涩的笑容,叹气说,「原本我以为是公馆里的听差搞鬼,三番四次打电话过去,都说你不愿见。现在看你连我家的洋行都绕着走,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你是想一辈子都不和我打交道,是不是?」

宣怀风盯着眼前的男人,连呼吸都停了。

奇骏!

一瞬间,手不知道往哪放,脚也不知道往哪摆,眼也不知往哪看。

既惊喜,又恐惧。

心里热辣辣地疼,好像刚刚被冻伤了,忽然又被火烤起来。

热流一下子涌到眼眶边缘,自己也吓了一跳。

哭不得。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见到奇骏就淌眼泪,这么惺惺作态,连戏子都不如了。

宣怀风有点怔然。

为什么这时分想起戏子,想起白云飞?

真是没出息。

失神了好久,久到担心醒过神来,奇骏已经走了。

宣怀风赶紧定了定,认真一看,奇骏还是安安静静站在面前,等着他说话。

可是,自己偏偏没出息,不知道说什么。

好半天,宣怀风才从褪尽血色的唇里吐出几个字来,「奇骏,是你啊?」

林奇骏对他,向来是没有脾气的,耐心等了半天,才等到他说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温柔地笑着反问,「不是我,该是谁呢?」

他在白公馆出入过许多次,护兵们都知道他是大兴洋行少东家,也知道他是总长的朋友,也没阻拦,让他走到宣怀风身边。

林奇骏站近了他,才问,「电话也不接,见面也不肯,你要和我绝交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就没再做声。

不是他不愿解释,而是无法解释。

他固然相信奇骏对他的心,只是也很担心。

奇骏太干净了,当初出国留学的谣言,他已经这么放在心上,如果知道了白雪岚那些事,还能得了?

但瞒着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依旧和他说话,四目相对……

宣怀风觉得自己在奇骏面前,明显比从前矮了一截。

都是白雪岚干的好事。

林奇骏等了一会,见宣怀风不肯解释,也就算了,和顺地说,「要是不和我绝交,那就再好不过了。请你吃一顿饭,好不好?」

这个要求,宣怀风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就算知道自己不配再和奇骏纠缠也好,就算知道吃了这一顿,回去不知要被白雪岚怎么为难也好。

他忍不住就点了头。

连思考一下的犹豫都没有。

两人一起坐上轿车,到了很高档的华夏饭店,要了一个雅致的小包间。

护兵们还要跟进房,宣怀风拦住他们,板起脸说,「我就在华夏饭店里面,还要跟得那么紧吗?有你们站在门口,谁闯得进来?」

护兵们还是头一次见他端起面孔,既有两分惊讶,又不敢太过冒犯了他。

白雪岚密密叮嘱,第一要保证宣怀风的安全,第二要保住宣怀风的脸面。

现在人在华夏饭店包厢里面,又是三楼,要说安全,守着房门也够了。护兵头左右看看,只能退出来,布置两个人看住楼梯,其他人都守在门外,如果有伙计进入,一律找人一路跟着监视。

宣怀风斥退了护兵,扭过头,刚好瞧见林奇骏坐在那里偷偷地笑,腆着脸问,「你笑什么?」

林奇骏说,「你现在当了副官,好威风。看这个气势,我有点想起宣伯父了。」

宣怀风不想就这话题说下去,默默坐了。

林奇骏问,「你怎么不说话?」

宣怀风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只静静瞅着他。

心里五味杂陈。

前一刻恨不得自己和奇骏独处,吐尽委屈,这一刻却知道自己想错了。

什么也说不出的时候,独处更不堪。

林奇骏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怀风,你变了好多。」

「怎么变了?」

「变得标致了,气派了,还有,我有时候,怕不认得你了,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林奇骏看看他,「你从前不会这么闷不做声,见到我总有话说,高高兴兴的。现在你不爱见我了吗?」

「没有。」

「这几次难得和你见一面,你却总是闷闷不乐的,沉着脸,话也少,我总觉得……」林奇骏说到一半把话吞了回去。

无缘无故的,宣怀风蓦然一阵心虚。

扫林奇骏一眼,低声问,「你觉得什么?」

林奇骏迟疑了片刻,才说,「我觉得你现在对我,就像你从前对雪岚一样的。你从前一见到他,就沉下脸……」

「没有!」

宣怀风猛地拔高声,连自己也吓到了。

瞧见林奇骏惊讶地看着自己,心里像被塞了一只十爪尖利的老鼠一样,拼命挖着挠着。

他不知说什么补救,怔怔地坐在椅上,让痛苦煎熬自己。

两人默默对着。

正不知怎么下去,饭店的伙计进来给他们解了围,问,「两位客人吃点什么?」

递上做得很漂亮的大本子菜谱请他们点菜。

林奇骏斜一眼宣怀风,见他没动作,叹了一口气,自己把菜谱接过来翻了翻,随意点了三个西菜。

那伙计用一张小纸条记下来就走了。

林奇骏等他一走,站起来,换到了和宣怀风最靠近的位置上做,轻轻叫,「怀风。」

伸出双掌,一把握住怀风的手。

宣怀风身子猛地一震,潜意识想要挣开,一抬头,碰见他的目光,骤然又惊觉,这是奇骏的手!

只那么一想,脑子里能感觉到的,仿佛就只剩下了被握住的那一双手。

宣怀风想象,那该是温暖和蔼的。

现实却并非如此。

那是,很烫的。

好像被烙铁夹着,烫得他惊慌失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热疯了似的涌出来。

奇骏是不是知道了?

奇骏会闻到自己身上白雪岚的味道吗?

不知道昨晚的时候,白雪岚有没有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什么不好的痕迹?

古往今来偷情负心的下三滥,面对原主时,都是这种做贼心虚的心思吗?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和奇骏坦白呢?

纸包不住火,奇骏总有一天知道的,这样拖拖拉拉,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不如现在坦白了。

奇骏如果要一刀两断,那是他宣怀风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如果奇骏不计前嫌,愿意和他在一块,那真是……真是……上天见怜。

对!就该这么办!

宣怀风在心里低吼一声,觉得心里多了一分力量。

他讨厌死患得患失的感觉了。

更讨厌总被白雪岚要挟得没完没了。

他和奇骏的感情是真的。

那些事,奇骏知道又如何?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一死。

想到这里,宣怀风觉得心里的憋屈去了大半,力气仿佛也涌了出来,让奇骏牢牢握着自己的手,吸了一大口气,沉声问,「奇骏,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林奇骏还是很温柔地看着他,「怀风,我什么时候不原谅你了?不管你做了什么,我的心意都是还像从前那样。」

宣怀风像被惊吓到似的抽了一口气,惊疑地看着他。

半晌,身体慢慢地松下来。

他没看错人……

又喜又悲地,直想痛哭一场。

林奇骏已经把胳膊伸到他腰后,轻轻环着,见他放松了,更大胆了些,慢慢让他挨到自己怀里,抚着他俊美的脸,缓缓说,「你别担心,我什么都知道了。」

宣怀风眼睛乍然睁了睁,「你都知道了?」

「嗯。」林奇骏淡淡说,「海关总署那些新制度,我晓得,有许多是你的提议。虽说是为国尽忠,可我们这些做舶来品生意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宣怀风一怔,心里隐隐地有些发冷,便把眼睛半闭起来,伏在奇骏胸前,「那些新制度,也并非全是我的主意。再说,白总长不是还没有正式公布吗?他还要考虑一下。」

林奇骏顿了顿,说,「白总长?我记得从前你每次提起他,都气呼呼叫他白雪岚的。我叫他雪岚,你还嫌我和他太亲密了。」

「……」

「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以我们的关系,纠扯到生意上的事,太庸俗无趣了。不过,刚才你既然说了,你觉得对不起我,可见你心里对这些提议也是后悔的。也对,好好的规矩,改它做什么?我也是为你想,在海关总署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在想,你现在是雪岚身边的红人,要是和他说一下……」

林奇骏多日没和他亲密,心里也着实挂念。

看着宣怀风修长柔韧的身子贴在自己怀里,脸颊被长衫的黑缎子领子衬得越发白皙俊逸,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马。

一边说,一边就着手往下滑。

宣怀风正听得心里又寒又气,被他一摸,仿佛下面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受惊似的坐直起来。

林奇骏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宣怀风站起来,瞪着他问,「你今天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这事?」

林奇骏明白过来似的,立即说,「原是我会错意了。我是存心请你吃饭叙旧的。你要是不喜欢谈这些,我以后都不再会你说这些就是。」

又说,「如果我把你当官场上的人来应酬,我也不是人了。真有一点这样的心思,让我天打雷劈!」

当即狠狠发了一个毒誓,问宣怀风说,「你还不信我吗?」

宣怀风看他那样子,倒不好再苛责。

暗忖道,自己心里发虚,难免想的东西都入了魔道,还没有坦白,反而疑心起奇骏来,这是不是就是典型的贼喊捉贼呢?

这样一想,神色就缓和下来,说,「没什么大事,我白问你一句罢了,为什么发这么不好的毒誓?」

恰好敲门声响起,伙计端着做好的西菜上来。

小牛排的香味充斥包厢。

有外人在,两人不好在说什么,对坐着开始吃菜。

等伙计放好菜出去了,也一样如此。

再没有做别的事的心绪。

匆匆吃完,宣怀风就说要去年宅看姐姐,奇骏忍不住拦住他的手腕,深深盯了他一眼,咬牙道,「难得见一面,我竟让你不快活。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宣怀风看他这样,心里又痛痛地不忍。

外面的护兵早等得不耐烦,见饭店伙计说已经结了账,敲门进来催促,「宣副官,饭吃完了,年太太该等急了吧。是不是该动身了?轿车就一直等在饭店门口呢。」

百般无奈,只好和奇骏道别,坐上轿车往年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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