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昙灯

久源楼今日的傀儡戏的确不是他们在容州城看的那一折。

铜镜折射出的一片莹白光线真如冷冷月辉, 照在身着绮绣衫裙的提线傀儡身上,乌丝云鬓点缀步摇绢花,凄冷的乐声如流水般淅沥, 丝线操纵着傀儡的一举一动, 看它衣袂猎猎,看它回首遥望,这一瞬,它仿佛真成了奔月的嫦娥。

“簌簌,这儿的腌渍青梅是真不错, 你们快尝尝看。”梦石才吃了一颗梅子,便觉滋味甚好, 便将瓷碟往商绒与折竹面前推了推。

折竹手肘抵在桌角, 闻声便瞥一眼近前的瓷碟,他随手捏了一颗起来咬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引得他扬眉, 他看向身边一直盯着戏台入神的小姑娘, 又捏了一颗起来递到她唇边。

商绒下意识张嘴咬下。

毫无预兆的, 她柔软的唇瓣触碰到他的指腹, 只是极轻的一下, 但折竹蜷缩一下指节, 他又无端地看她一眼。

商绒无知无觉, 只是目光渐渐从傀儡身上, 逐渐移动到操纵傀儡的那一双手上, 仅凭那样一双手, 任凭丝线之下究竟是嫦娥还是谁, 都始终是一堆被任意摆弄的木头。

戏过三折, 久源楼外天已见黑。

他们从午后一直在楼中待至此时, 街上点燃一盏又一盏的灯笼,他们方才踏出久源楼。

杨柳河岸,夜风习习。

河堤之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交织的光影在水中泛着粼波,街上行人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商绒跟着少年往前走,今夜灯会上的花灯远比桃溪村小庙会上的多的多,或整整齐齐在高高的木架上排列,或在檐下轻晃,桥上闪烁。

浓郁的色彩,各异的样式,令人眼花缭乱。

“今日立春,我听说蜀青人常在这两日办灯会,”梦石腿脚有伤,走得慢些,却并不妨碍他今夜这番好心情,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用竹竿搭建起来的灯笼塔,对他们两人道:“瞧,那些灯多半都是花的样式。”

商绒在人群里抬头望向那座高高的灯笼塔,她发现,似乎春日里所有会开的花都在那座塔上。

她想再近些,但灯笼塔下的人更多。

几个孩童横冲直撞,折竹反应迅速,伸手将她挡到身后,但东张西望的梦石却被前面的那个小孩儿撞了个正着。

他踉跄后退两步,还没看清,那几个小孩儿就蹦蹦跳跳地绕开他跑了。

“梦石叔叔,您没事吧?”

商绒记得他腿上还有伤。

梦石揉了揉被撞疼的肚子,朝商绒摇了摇头,但他腿上的伤确实又有些疼,他便道:“我先去那边坐一会儿,等会儿你们若是逛累了,便来寻我,我们一块儿租船吃饭。”

今夜河上有不少乌蓬小船,供人在水上消夜,听那些花船里的乐伎娘子们弹琴唱曲。

“好。”

商绒点点头。

今夜的风很轻,月亮投射人间的华光远不如那样一座灯笼塔来得明亮耀眼,那诸般色彩仿佛便是人间百味。

不同于孤高的月,永远是不食烟火的。

商绒紧紧跟随他的步履朝前走,各色的光影在眼前晃啊晃,而少年微垂眼睫,眉宇间似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的指节在袖间屈起又舒展,隐在被人山遮挡起来的浓郁阴影里。

忽然间,

一只温热的,柔软的手轻轻勾住他的指节。

少年一双漆黑的眸子神光微动,他偏过头,却只望见她的侧脸,他后知后觉地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灯笼塔下,人山缝隙中隐约显露出其中的热闹。

三盏铜壶摆放正中,那蓄着络腮胡的男子正指着一旁摆放的长箭张罗着叫人来比试。

是投壶。

少年曾在市井间玩儿过无数次。

“你想玩儿?”

他隽秀的眉眼多添几分神采。

“我……”

商绒听那大胡子说彩头是一只海棠花灯,她便有些犹豫,但下一瞬,少年微凉的手掌将她指节包裹,轻风拂面,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各色光线里,商绒仰望着少年的侧脸,她被动地被他牵着拨开人群跑向那片喧嚣地。

“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眼,总是那样清亮而盈满朝气。

“我想自己来。”

商绒努力地克制自己想要躲开周遭数道目光的不安感,对他说道。

少年闻言,面上添了几分兴致,他从一旁抽出一支箭来递给她。

商绒从他手中接来,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那只铜壶,听到周遭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她捏着箭,望了一眼身边的少年。

他正在看铜壶。

商绒轻抬起手,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她手中箭投掷出去,穿梭风中,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在铜壶的一瞬,箭只轻巧地正中壶口。

“厉害啊!”

人群里有人喊,随即便是一阵拍掌声。

商绒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脸,正对上他的目光,而他的眼睛弯弯的,隐含笑意。

“姑娘,海棠花开五瓣,若要我这盏海棠花灯,须得连中五次。”那大胡子伸出手来,在一旁提醒道。

在他这里投壶,花有几瓣,赢花灯便要投几遍。

少年静默地再递给她一支箭。

商绒接过抬起手也没多犹豫便投出,接连四次,她甚至连他的手都没松开过,却无一例外,全中。

“莫说是姑娘家,今夜就是男子,我今夜也还没见过比姑娘你准头还好的,”大胡子毫不吝啬地夸赞起商绒,又回头将海棠花灯里的蜡烛点燃,将其送到她面前,“姑娘,这是我妻子亲手做的,这就送你了。”

商绒打量起提在手中的这一盏海棠花灯,它的确精细非常,粉红的花瓣脉络清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中间一个小小的烛台隔绝了烛火外露,朦胧的暖光照着葳蕤花朵更显意趣盎然。

“给谁的?”

少年牵着她从人堆里出来,轻瞥一眼她乌黑的发顶。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给人的?”

商绒抬头。

“你又何时为自己思虑过什么?”少年言语淡淡。

商绒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说:“我听梦石叔叔说,他的女儿杳杳喜欢花灯,她又是生在四五月海棠花正开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给梦石叔叔。”

她记得,桃溪村小庙会的花灯是用来照亮戏台的,并不算多漂亮。

“哦。”

少年随意地应了一声,却忽然站定,在她疑惑地望向他时,他松开她的手,道:“站在这儿等我。”

商绒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便见他转身,霜白的衣袂很快掠入他们方才才走出的那片人群里。

商绒提着海棠花灯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堆积的人山将里头的境况全部遮挡,她一点儿也看不见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再要挤进人堆里,已是不能了。

所幸很快,商绒便看见那少年从其中走了出来,几乎周遭所有人都在看他手中的那一盏白昙花灯,她也不自禁地盯着它看。

只在夜里一开一合的昙花,有多少人错失它在午夜时分的风姿,就有多少人对它念念不忘。

昙花足有二三十瓣。

也就是说,要拿到这盏昙花灯,他便要连中二三十回。

折竹一抬首,看她果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不曾挪动,他的眉眼微扬,走到她的面前,将那盏灯递给她:“拿着。”

商绒愣愣地盯着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满耳的喧嚣,仿佛都不及此时她无端翻沸的心绪。

“不喜欢?”折竹疑惑地问她。

“喜欢。”

商绒回过神,轻轻摇头,她伸手接来那盏白昙灯,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你何时玩儿的投壶?”

折竹将她手中的海棠花灯接过来,问她。

“十岁时,淡霜姐姐带我玩儿的,”商绒如实说道,她一边吃他买给她的果干,一边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我在观中除了抄写青词道经便是看书,她说我过得很没趣,所以每回来,都会和我玩儿些外头人常玩儿的。”

“她教得很好。”

折竹应了一声。

他早在初到桃溪村的那夜便已从她口中知道淡霜,所以此时,商绒再与他提起淡霜,便也不设防,她听见他这么说,便继续道:“我很感激她,因为她,我在观中的日子才不是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她忽然停步。

“折竹。”

她盯着他,“我也很感激你。”

除了薛淡霜,无人在意她是否开心,无人在意她是否喜欢某样东西,就连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不期望,不想要,不敢要。

可他,却不一样。

杨柳河上琵琶碎声如雨落,梦石已在河畔找了船,商绒与折竹才上船,便有一桌消夜送上,那船夫划着船过画桥洞,竹竿击打水声,朝花船更近。

商绒看见那船上缀满花灯,轻纱覆面的几名乐伎娘子花簪满头,一片水声灯影里,她们或扶琴,或持笛,乐声交织和鸣,一曲争春。

碗中鱼汤尚且温热,剁碎成糜团成的鱼肉丸子中带有菌菇的韧劲,商绒满眼是炸响在夜空中缤纷的烟火。

大约是梦石给她斟的甜米酒有些醉人,她呆愣愣地看着烟火四分五裂,一缕缕下坠,她的目光也随之而下坠。

她枕在船头,一旁是白昙灯与海棠灯的光,它们投在清波水面,粼粼发亮,她的思绪迟钝,手却伸出去。

指腹轻触水面,波纹动,满袖湿。

“簌簌,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梦石看她伸手在水里戳着灯影,便笑着唤她。

商绒没应声,她慢慢的,又在水面波光与灯影交织的一片冷淡的颜色里,隐约窥见少年的脸。

她看着,却觉竹叶香近。

他就在她的身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带起她浸在水中的衣袖一片滴答淋漓的水声。

在她就要随着这水声与不远处的弦音而闭起眼睛时,他湿润的手掌及时抵在硬硬的木板上,于是她的侧脸就这么枕在了他的手掌。

她又睁起眼睛,盯着他。

“折竹。”

她轻声唤。

烟火炸响的声音还在,桥上桥下也全是热闹的人声,她的这一声轻唤已淹没在了这片嘈杂里。

但他看着她嘴唇微动,便知她在唤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应,她就闭上了眼睛。

满船月辉灯影,烟火闪烁,他的手始终被她枕着,折竹一言不发,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

梦石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却是笑而不语。

夜渐深,船靠岸。

折竹背着熟睡的姑娘与梦石走入冷清的街巷,这里不似杨柳河畔热闹,檐下只坠着零星几盏灯笼。

“折竹公子,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梦石慢慢地跟在他身侧,忽然道。

“你何时变得这般吞吞吐吐?”

折竹看也没看他。

“毕竟这并非是我的事,而是公子你与簌簌的事,”梦石一手提着一盏花灯,一边走,一边道,“公子与簌簌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咳,我思来想去,为了簌簌好,还是想与公子说,如今毕竟是出门在外,你们在一房中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怕是需要注意些。”

此前竹林小院只有两间房,梦石又怕她姑娘家住在阴冷的偏房会生病,所以他们二人同住主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晨他去敲商绒的房门久久不见应,后来才知她竟又在折竹房中。

这一对少年少女,年纪还轻,梦石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提醒些什么。

“有些事?”

折竹停步,耳畔是商绒平缓轻柔的呼吸声,他疑惑地看向梦石。

“……没事。”

梦石一愣,他盯着少年那双纯澈无暇的眼,隔了会儿,他才发觉自己完全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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