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想被你杀掉。

啾啾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 刚动了一下,便立刻感觉有人拎起了自己胳膊。

“醒了?”

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心口还没散去的痛楚一瞬间扩散开, 像是顺着神经往外拉扯的线, 刺刺的,锐利到她眉心一跳, 蓦地睁开眼。

她已经不在白色的树下了。

眼前是一片飘渺的白气, 云雾一般, 温暖的流水在她身边轻轻涌动, 她白色衣袖在水面上随波飘荡。

水中灵气多到不住往池子外四溢。

这是灵池。

紫霄仙府里有种东西, 叫福祉种子,极其珍贵。埋进土里, 配合阵法, 佐以时日, 便能孕育出一方灵池, 用以铸神工、养灵植——却独独不是用来泡人的, 这珍贵无比的灵液, 哪儿能这样浪费。

但是, 啾啾现在便泡在灵池里。

“喂。”

她小马尾被揪了一下, 有人不满她的无视。

啾啾转过头, 立刻对上少年的红瞳。呼吸一停,紫府虚境中他数次死亡的画面浮上来,感觉那从心口流向手指的线被狠狠扯动,疼得她想干呕。

“还活着吗?”钟棘屈指弹了下她额头,“还活着的话就给我‘嗯’一声。”

明明一看她就知道她还活着……

啾啾:“嗯。”

但她面色惨白,眼睛比平时都要黑,都要没有光彩。

少年垂目看了她半天, 不客气:“明明看起来更像死人了。”

——因为啾啾之前在紫府虚境确实是死了。

从地上捡起匕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如那长廊一般变成白色,空旷的白,枯寂的白。她面前的画像却如此鲜艳,像是她唯一的色彩。

不管她将刀尖对向哪一边,她都觉得,不如让她死掉。

所以啾啾空漠地将匕首对向了自己的心脏。

机械地插进去。

“喂。”钟棘又弹了她一下,打断她思绪。

啾啾终于开口:“钟棘。”

“啊。”

“到这里来。”她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身边,声音没有起伏,眼睛也没有焦距。

灵池的水随时都在荡漾,乳白色的烟气浓郁。

“做什么?”钟棘往后退了退,嫌弃,“我不想把身上搞得湿漉漉的。”

“那我上去吧。”啾啾毫无情绪地妥协。

少年立刻用一只手将她按下。

“别动!知道了……”他扬起声音,“我下去就是了。”

钟棘下去灵池,衣袖也同样被水波托起,池水的阻力让他皱起眉,不喜欢这种行动不便的感觉。

刚坐到啾啾身边,便被小姑娘翻身抱住,跪坐在他怀里,手圈在他腰上,额头贴上他胸膛。没有任何暧昧与欲|望,就是单纯的依靠。仿佛在外面被人戏弄了,回家后想要哭诉的小朋友。

钟棘愣了:“你在紫府里被欺负了?”

啾啾:“……嗯。”

她突破瓶颈的紫府虚境,他根本没法帮忙,这让少年感到烦躁,声音不自觉粗了:“打不赢?”

啾啾摇头:“没有打架。”

小钟师兄之前让她去后山打师兄师弟,算是白打了。她的突破好像一直都没怎么需要打架。有问题的,从来不是她的战斗,是她的心。

“哈?”钟棘发出一个表示疑惑的语气词。

她灵气明明一直激烈,动荡了那么久。

不是战斗,也就是说,是要靠脑子才能解决的事情?一想到要动脑子,少年脸色就变得难看:“所以到底是什么?你解决不了?”

“能解决。”

“那为什么灵脉碎了?”

钟棘几乎抓狂。

啾啾却不吭声了,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将脑袋靠在他胸口,怪可怜的。

什么啊。

啧。少年别开脸,将她往自己怀里捞了捞。

……

外面天高云远,苍山静立。食腐的鸟兽换了三波,他终于再一次开口:“你到底要撒娇到什么时候?”

“再半刻钟。”啾啾道。

光听这冷静平缓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来她是在撒娇。

钟棘又给了她半刻钟时间:“好了,半刻钟到了。”

啾啾:“再半刻钟。”

“不行。”少年这次没有顺从她,将她从自己怀里掰出来,一只手握着她,“你以后想抱随便你抱。但现在距离清元秘境开启时间只剩下五个半月了,你还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紫霄仙府?”

这话像是提醒了什么,啾啾脑袋里落了一道雷,震得浑身发麻,眼睛暗淡得一点光都透不进去。

好半天才:“嗯。”

“那你赶紧把你眼泪处理一下,好好听我说话。”

啾啾抬手去揉眼睛,少年又觉得她那副比平日都要阴沉的样子看得不爽,明明小姑娘是面无表情,可他就是觉得她情绪不妙。

他率先抬手胡乱帮她擦干净,才开口。

“你身上灵脉全碎了。”

啾啾:“嗯。”

钟棘:“现在,你必须呆在这灵池里才能保证你修为不下跌。”

啾啾:“嗯。”

想了想,她抬起头:“我们现在在紫霄仙府、天泉寺、还是在正一道?”

印象中只有这三个门派里有灵池。后面两个都是紫霄仙府赐给他们的种子,连太初宗都没有。

钟棘道:“在禾山。”

禾山?那不是邪道么?

啾啾疑惑。

准确来说,禾山派连个门派都算不上,规模也就和啾啾以前呆的黑风寨差不多,顶多不过百人。

沂山派喜欢将人的魂魄抽离,仅留下肉身供自己驱使。

禾山派正好相反,喜欢剥离□□,炼化灵魂,注入他们的傀儡中。

“他们为什么有灵池?”啾啾问。

这很奇怪。毕竟那福祉种子是紫霄仙府的特产,只有紫霄仙府有。

钟棘笑了,冷哼一声:“自然是紫霄仙府给的。你以为凭紫霄仙府的贪婪,若是有邪道宵小得到了好东西,他们还能放过?”

他说话时,随手薅了一把灵池中的水,指尖弹出的灵液在空中挥散成袅袅灵气。

啾啾握住他手腕。

钟棘身体愈合能力强,手腕上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只留下一朵青色的花,在他白皙皮肤上极其显眼。摸上去有小小的凹痕。

啾啾一直摸着那里。

“做什么?”少年侧过脸,想到什么,又一次教育她,“以后你要刻画,先告诉我一声。突然一下真的很痛。”

“嗯。”小姑娘每次都乖乖巧巧答应了,却不一定执行。

她抿着唇,抬头看他一眼,脸上有从未见过的消极与严肃,片刻后又垂下头,让自己的脸藏在阴影中。

“钟棘。”

“啊。”

“我有话想和你说。”

少年的手放下来:“你说。”

啾啾呼吸没有起伏,紫府虚境的刀似乎一直插在了心里,多想想都会难受。

“我现在灵脉碎了,根本无法离开这座灵池。一旦离开,便会修为全废,变成废人,对不对?”

“啊。”钟棘应了一声,“但我有办法让你重塑灵脉。”

“但是重塑灵脉也来不及。”看不清啾啾表情,只能听见她声音平静,“清元秘境还有五个半月开启,这五个半月,即便我恢复了灵脉,如昆鹫一般天赋异禀,也来不及结出金丹。我必然无法参与清元秘境。”

钟棘不以为意:“怕什么,我陪你等下一次不就好了。”

“不行。”啾啾一口拒绝,摇头,“我猜你越晚回去紫霄仙府,你本体就越危险,对不对?”

“……”少年皱着眉,眉峰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轻轻一折,“你想怎么样?”

“我想……”小姑娘语气平缓。她能在战斗中波澜不起地舍弃救不了的累赘,也能在自己成为累赘时舍弃掉自己,“这五个半月,我把我会的阵法都教给你,你回去紫霄仙府后,应该用得上。”

啾啾想,她的小钟师兄不是笨笨的,他能自己创造法术,能灌顶别人,能轻轻松松摆出个聚灵阵。他很聪明,但他就像一张白纸,除了本能以外的很多事情,未曾有人教他,所以一片空白。

而她,要在上面画下阵法图。

钟棘问:“那你呢?”

小姑娘一直低着头,指腹磨弄他手腕上的花,冰凉。

许久后,才轻轻的。

“不用管我的灵脉。”

“你想变成凡人?”钟棘问。

“不。”

啾啾声音很低,有些机械,却十分肯定,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压抑的在缥缈的灵池洞府中扩散开。

——“我想被你杀掉。”

***

天色清朗,山川秀丽。

啾啾觉得,她和小钟师兄应该是吵架了。

倒也不是真的吵。小钟师兄不会不和她说话,她想从灵池里出来时便会凶她,到时间了也会给她带好吃的回来。晚上睡觉还会陪她一起泡着,将她捞进怀里了再睡。

但他明显是在和她闹矛盾的,随时都在不高兴。

就很神奇,除了啾啾,这世界上也没人敢和钟棘吵架。

一来没那个胆子,二来钟棘懒得多说,动手直接杀。

也就只有啾啾这么胆大包天。

但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特殊待遇而愉快。每天都低着头,一副失去了求生欲,不愿多思考的样子。或者说,不愿正常的思考。

因为多想一想,就会难受。紫府虚境里的两幅等着被她划破的画,倒反而像是在切割她,什么刻骨鞭、水镜、妖魔,带给她的,都不如那两幅画带给她的伤害大。

她只能把自己当成运算机器,不带情绪、冷冰冰地得出最优解。

灵脉全碎是个契机。她没法及时参与清元秘境,需要大量资源养身体。再在修真界坚持下去,势必会给钟棘造成给多的负担。不如回家去。更轻松更快捷,对哪一方都好。

钟棘却很生气的样子。

最害怕的莫过于禾山派最后一个门人。

他叫瑶常,之所以会被钟棘放过,是因为少年来抢灵池,提刀从山门杀到正殿时,他灵机一动,告诉少年:“我会补脉换脉,那姑娘身上灵脉全碎了吧?”

少年暗红的眸子斜斜睨过来,居高临下,扫了他好几眼,刀锋堪堪从他脖子边擦了过去,没有给他抹断。

瑶常就这样活了下来。

今天少年也不够友善。

“那些人的灵脉,你都已经检查过了?”少年问。

钟啾啾灵脉碎得太彻底,瑶常建议说,补脉不如换脉。

确实,钟啾啾灵脉过于细小,还残缺,钟棘多给她喂点灵气,她都吃得艰难。换脉倒是个好主意。钟棘同意了。

于是这半个月以来,瑶常便一直在翻尸体,找合适的灵脉。

钟棘不怕他跑,跑了他也能抓回来,但他性子急,总是会来催促瑶常工作。

他满身杀欲,实在是过于骇人,行事又捉摸不透。瑶常很确定,哪怕他能治好那小姑娘,也有可能会因为一个高兴或者一个不高兴,被这随心所欲的少年提前斩杀。

会补脉换脉的意义不大,因为对方是个疯批。

他每天都很心慌。

后来那小姑娘醒了,瑶常以为少年心情会好一点。然而并没有,少年更暴躁了。瑶常每天看到他都想跪。

好在对方没有杀他。少年不光生命力旺盛,破坏欲也很旺盛,禾山派倾全门之力造出来的大殿,被他一刻钟不到就拆干净了,变成一片废墟。弟子厢房也拆了,练功房也拆了,幽室云房全被拆了。

瑶常特别心疼,由衷希望那小姑娘能早日恢复,多遛遛少年,把少年多余的精力给遛干净,免得老拆家。

现在,少年终于拆无可拆,瞄上了这堆尸体。

瑶常战战兢兢:“都检查过了,没有适合您道侣的。”

钟棘眉眼间有浓厚的戾色,看了两眼,手随意一动,掌心里已经跃出一团烈火。

原来他不是要拆尸体,只是想把这堆碍眼的东西都烧掉。瑶常松了一口气,就怕自己看到过于血肉横飞的惨像,一个没憋住,呕吐什么的,被少年杀掉。

不对,怎么说得对方才是邪道一样。

少年手上的流火蓄势待发。

尸体后树林掩映,几树粉花被风一吹,盈盈飘落,仿佛一片粉云微动。有几片飘到他面前。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手中的火又熄灭下去,面色难看,仿佛想到了这一把火下去会造成的后果。

他随手从空中捏了两朵花,在手指间碾碎,手法残忍。

瑶常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少年转过脸来,盯住他,眸底红得妖异。

瑶常身子蓦地一僵。

少年走过来,抬起手。

瑶常想哭着回家找妈妈了。绝望之中,记起之前三位长老围困住少年,给少年脊背大腿都留下重伤,少年还能暴起,兴奋地将三人全杀掉的可怕场景。

瑶常觉得自己要死。

他想哭。

那坚硬漂亮的手却没有捏碎他,只是停到了他面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瑶常不敢动。

片刻后,听见少年问。

“我的灵脉,能换给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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