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钟啾啾过分。

场上众人表情不一。

苟七是放松的:我不听话的弟弟终于回家了。

棠鹊和温素雪是压抑的:不能让钟棘伤害到啾啾。

青莲弟子们是凝重的:这位仙友也不过筑基大圆满境界, 刚才虽然偷袭成功,解决了最棘手的那一只魔鸟,可剩下的敌人还是数量过于庞多, 太难对付。

然而很快, 他们就发现他们想错了。

少年携着火光,一冲而上。

钟棘没有玩弄猎物的恶劣爱好, 他喜欢一刀毙命。

红衣在狂风中翻飞, 他高束的长发飘飘扬扬, 刀光掠过的地方便是一片森森死意, 从尸体上迸发, 急速扩散,笼罩住整片天空。

甚至盖过了魔气, 让人连抗争之心也生不出, 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被斩落的鸟首、被切断的翅膀、被划开的脖颈。

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是阴影。

青莲山庄弟子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们开始怀疑人生, 找不准自己定位。

到底是转职当这少年的辅助?还是继续当战士?

没有答案。只是在余光中突然瞥到少年近在咫尺的身影。

那一瞬间, 他手中如星辰般闪烁的刀几乎已经碰到了他脖子, 滚烫又冰冷。

顷刻, 时间放慢了无数倍, 那弟子瞪大眼睛,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染血的刀刃——上面倒映出了他恐惧至极的脸。

少年暗红的眸子侧过来,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轻轻一瞥,便是寒意刺骨。

饶是化神期修士释放威压,也比不上此刻骇人。

让人想跪。

他差点就跪了——

好在挂件啾啾打破了那种肝胆俱裂的惊恐感。

“钟棘,只准杀魔物哦。”小姑娘跟命令她家狼崽子似的,语调平平, 却带了点安抚诱哄的意味。

少年“啧”了一声,虽然不乐意,但闪电般从那青莲弟子面前掠开了。

走、走了?

青莲弟子这才得以小心谨慎地偷吸一口气。那两个人什么情况?

“你们最好到下面避避难。”啾啾又送来一句。

……避难?!

等等,你说的到底是哪个“难”啊!

青莲山庄的弟子们懵懵懂懂地从空中降落,与苟七等人会合。

这会儿犬耳少年已经在用他的水愈仙法帮着几名受伤的师兄弟治疗了。见到他们过来,他手心翻动,又是一团温暖的水汽包覆上来,伤口在水汽中快速愈合着。

水灵根的水愈术,远比普通的疗伤术好用。

但心里的伤愈合不了。

那青莲山庄大弟子似乎被钟棘方才那一个近身吓懵逼了,听到半空中少年又笑了一声,恶意且放肆,差点没一个趔趄。

“那……那位仙友,也是你们太初宗弟子?”

“嗯。”苟七点点头,满脸欣慰,“钟棘师兄很厉害吧?”

这他妈已经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了好吧!

他那一眼看过来,只让人觉得生命如此脆弱,他指尖轻轻一点,他们就能灰飞烟灭。

这会儿青莲弟子惊魂未定,钟棘却在战斗中越来越兴奋,笑得也愈发张扬。明显是在享受这一场屠戮。

苟七在扑簌簌落下的尸体雨中面不改色:“钟棘师兄虽然凶了一点,但他是个好孩子。”

青莲大弟子:?!

你是不是对好孩子有什么误解?

他看看一地的尸体,看看同样差点被切成两截,还被少年粗暴地说了“碍事,滚开”,所以俏脸惨白双耳通红的棠鹊,再看看比天空上魔气还要汹涌的狂暴死气。

你们管这魔头叫好孩子?!你确定?

钟棘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最后一只魔鸟也落下,他捞着啾啾跳了下来。

有截断翅似乎还不肯屈服,在地上弹了弹,被钟棘一脚踩碎。血肉横飞。高高溅起的黑血后,能看见少年残忍尖锐的犬牙。

青莲弟子:嘶——

恐怖如斯!

棠鹊更不敢看,她刚刚——她确定,钟棘是真的想杀她。

她埋着头,只觉得那种畏惧远比刻骨鞭的抽打更让她心底生寒。心脏也好,识海也好,全都被巨大的威胁感沉沉铺满。

她是很想说,“我死了也无所谓”,或者“我死了也挺好”。可真的面对钟棘的时候,她喉咙里咯咯了两声,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一瞬间她想到的竟然是:她反悔了。

她想活下去。

她想哭着活下去。

她心底难堪,尤其是那青莲山庄弟子用怜悯又赞同的目光瞟她时,愈发茫然。

他们应该都听见了,钟棘那声直白的“碍事”。那不是为了啾啾所以想杀她,那是因为她太蠢太废物太拖后腿,所以想杀她。

她知道很丢人,她还知道,张府众人都看见了,他们现在已经回了来,站在院子里瞧着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想到之前她信誓旦旦保证“我会救你们”,她就有些……难受和不甘。

可没有人管她。她努力平缓住急促的呼吸,扭过头。

钟棘已经将啾啾放了下来。青莲弟子站在那边,苟七和陆云停也冲去那边,温素雪的目光同样落在那边。

“哪里受伤了?”苟七急切地问。

啾啾摇头:“哪里都没受伤。”

“可刚才……”苟七欲言又止。

刚才她被那样打了一下。

啾啾抬起手,如实解释:“没有受伤,那个不是我的血,它爪子折断了我的剑,我也砍掉了它一截趾头。”

没事就好。

苟七还是不放心,连着放了三次水愈术在她身上。

所有人都围住啾啾。

明明是很普通的少女,明明也在战斗中失误了一次,可大家就是更愿意与她并肩作战。

连乔晓晓都在别扭又担忧地观望。

张顺成和一干术士上前询问:“钟姑娘,妖邪可是除完了?我们可是安全了?”

棠鹊突然发现很可笑——她在意并且为之努力的那句“我会救你们”,对于张府众人,好像只是一句客套话,脸上笑着感激一下就完了。

他们压根就没放在心里。

他们真正信赖的,也只有啾啾。

她说不出来什么滋味,眼神中多了几分了然和自嘲。

“没有除完。”回答的是青莲山庄的领头弟子,面色凝重,抬头望向黑色云天,“还有一团魔气。”

仅剩的一团,也是最为强大的一团。筑基期弟子根本探查不出那团魔气的实力,他却知道,那是元婴期的魔物。

之前魔气斑驳混杂,他未能察觉,这会儿刚一感知到,肺腑之间便免不了爬上一层细麻的怯寒。

那魔气也在沸腾激荡,蠢蠢欲动。

不知为何,他忍不住看了眼钟棘。

少年是这里的最高战力。

钟棘已经脱离了人群,正仰头瞧着那团魔气,没什么紧张感,反而一脸饶有兴味。

怎么感觉他比那团魔气还要蠢蠢欲动?

青莲弟子心中一惊。

不好!他不会准备孤身一人去攻击那团魔气吧?

虽然他确实很强,可那是元婴期。

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地狱难度的意思。那不是灵力充沛,力量强大就能解决的悬殊差距。

堪比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神明一个蝼蚁。

他们唯一获胜的希望,就是所有人联手,齐齐进攻。那也只有三成胜率。

……要不,还是想个对策再打吧。

“仙友。”青莲大弟子咽了下口水。

刚想劝,然而——

已经晚了。

少年仿佛从魔气中瞧出什么了端倪,扬起个嚣张的笑,猛地足底一蹬,一跃而起。

宛如一道火矢出其不意射向敌人!

“仙友!”

青莲弟子吓得失声,也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碎星流转出银河般的光,星星点点,在少年手中变成了美丽却无情的杀器,轻盈,却能崩天裂地。

随着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那团魔气也越转越快,最后,魔气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孩子。

一身玄裳,披散着头发,脖子上挂了一串细小的檀木珠子。

“那是!”张夫人一声惊呼,“是棋儿的衣服!”

是她前几日为了棋儿生辰亲自挑选的。

男孩似乎在发怒,咬牙盯着朝他袭来的钟棘,伸出苍白嶙峋的手,指甲又尖又长,手心里的黑气快速收缩聚拢、不停抽搐,似乎等着给钟棘致命一击。

钟棘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眸底更红。

魔气蓄势待发,碎星也即将切下。

这一下,要么是他被对方的魔气轰穿胸膛,要么是他切断对方的脖子。

青莲弟子捂住嘴,几乎看到了红衣少年胸口血花盛绽的惨相。

就在这时,啾啾突然出声:“钟棘,不许攻击,回来!”

声音清澈干净。

少年顿了一顿,满脸兴奋收敛,有些措手不及的呆愣,那双杀气腾腾的瑞凤眼不自觉睁大了些。

谁敢命令钟棘,谁控得住钟棘啊!

而且那一刀已经收不住了——

不过片刻后,棠鹊就不可置信地张开嘴,唇瓣抖动几下。

啾啾还真控住了!

那一声后,少年满身锋芒一收。眼见着刀尖就要碰到男孩脖子了,却又猛地折过方向,随着他身影一同冲落回地面。

钟棘很生气——人不能杀,魔也不让他杀。

钟啾啾过分。

然而钟啾啾根本不管他的郁闷,只是调头穿过人群,迅速跑向张夫人。

在场修士都浑身紧绷。

钟棘的撤退,让那男孩将手心的魔光对向了所有人。总觉得收缩的魔气会有一个临界点,到了那个点,就会崩坏喷涌出来,淹没整座张府。

一触即发。

“啾啾!”陆云停扭过头,焦急。

啾啾已经到了张夫人面前。

一束束视线全都看向她。

现在能解决问题的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暴力乱来的钟棘,一个脑力清晰的啾啾。

啾啾对上妇人那双清冷高贵的眸子,沉声问:“你能喊他一声棋儿吗?”

……

几阵风过。

什么?

张夫人愣住。

场上突然空寂,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懵懂与错愕,根本反应不过来。

啾啾思绪转得飞快,急速整合手上的信息。

这男孩在府中胡闹,却并不伤人,甚至还惩治了小福,压制了魔鸟的魔气。

张顺成睡书房时,他幼稚地将张顺成赶出书房,仿佛要逼他回厢房一般。

照影园花花草草的两次枯萎,是他想引导别人发现他骸骨。所以那日啾啾强闯照影园,魔气稍稍收敛了。

他年纪与张熠棋相仿。还有刻相大师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啾啾瞟了一眼棠鹊,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她觉得这个猜想可以试一试。

“你叫他一声棋儿。”她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张夫人目瞪口呆,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古怪的要求是为了什么,她摇了摇头,脸上还露着不知所措的笑,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又在看见半空中那男孩时,生出些不安。

那男孩和张熠棋长得并不一样,也没有一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但他的鼻子、耳朵、嘴,都有她与张顺成的影子。

心里的犹疑像是煮开的沸水一般咕噜噜往上冒。她那颗心在沸水中极其忐忑。

甚至觉得不敢面对。

张夫人几乎是被操控着无意识念了出来:“……棋儿?”

半空中的男孩突然一顿,黑瞳懵懵懂懂,却又不停闪烁。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迟疑了一会儿,指节间微微蜷起。

有效!

啾啾屏住呼吸。

张顺成呆若木鸡。

张夫人浑身僵硬:“棋儿。”

这次比刚才大声些,虽然脑袋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并不能接受,觉得又可笑又可恶,还觉得对不住病床上的儿子。

但心就好像被牵引住了似的,不自觉对那孩子喊出声。

总觉得那孩子,好熟悉,好熟悉。

“棋儿!”

魔气一点点变平缓,一点点停止住激烈的抽搐。到最后,那本来快要爆|炸的庞大魔气变成了一缕烟,从他指尖溜走。

满园血色之中,男孩慢慢垂下手,抿住嘴。

“棋儿……”张夫人声音颤抖。

男孩像个被厌弃许久,不敢接近,却在某一天突然等来了爹娘的认可,满肚子委屈心酸的小崽子。

披散着的脏兮兮的头发下,眼眶迅速红了。

他带着哭腔,怯怯地喊。

“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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