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时候正是傍晚,杨敬贤在后院锄一块儿地准备种年内最后一季菠菜,农历已经九月了,赶得及的话,种了正好冬天围炉时烫火锅吃。

他对年内自己在庄稼地里的成果还是很满意的,虽然不是农民出身,但从行政职位退下来之后,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一个人跑出去旅游他怕孤单,索性把后院种的几颗花给拔了,垦了几畦地种了点蔬菜瓜果,第一把收成的小白菜管家还特意送到许爱浓那里去了,杨敬贤觉得很满足,想着等再过两年杨慕贤能在公司里站稳了,他就找个下乡僻静地方尝试自给自足的生活去,如果寂寞,那就再养条狗。

反正到时候也没有人再需要他,也不会有人想起他。

锄地跟挖地的锄头所不同,用来锄地的板锄是宽口扁平状,通常用来除草和松动泥土,使用的时候不能太用力,拿起放下要力道均匀有分寸,真正地道的农民,每一记锄下去,穿透泥土的深度是一样的。

杨敬贤心无杂念的求这一境界,手里握着的倒不像是锄头,像是自己的下半辈子人生。

许爱浓进门就问管家杨敬贤在哪儿,管家被他来势汹汹的样子惊了一下,指了指屋后。

许爱浓穿过客厅跟玄关从后门出去,果然见杨敬贤在那儿埋头锄地,他走过去喊:“杨敬贤!”

杨敬贤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脚下,说:“别踩着萝卜。”

许爱浓挪了一下脚步,站在地头问他:“刘峥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杨敬贤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许爱浓生气问:“他招你惹你了?!”

杨敬贤停了手上的活,平静说:“这个事,我跟他谈过,他知道是为什么。”

许爱浓说:“少跟我打太极!杨敬贤,你是不是也太莫名其妙了?我跟他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敬贤低着头,像个挨训的孩子,许爱浓等半天没见他有回应,倒见他又开始一声不吭的锄他那破地。

许爱浓还没见过这么固执沉默的杨敬贤,一时之间居然拿他没办法。以往两个人吵架,有什么话都直接说出来,分不清谁对谁错的时候那就谁嗓门大谁嘴皮子利索谁有理,杨敬贤虽然十次有九次都吵输,但他一直乐此不彼的挑战自己,有时候甚至找茬跟他吵,似乎就为领一顿臭骂似的犯贱。

许爱浓应付不来沉默的杨敬贤,绕着一地的萝卜白菜走了半圈,不耐烦说:“你出来!”

杨敬贤沉得住气,跟没听见似的。

许爱浓气得头顶要冒烟了:“怎么回事啊你?敢做不敢认?!”

杨敬贤抬头赌气说:“好,只要他从此对你没有二心,我就不找他麻烦。”

许爱浓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我跟他的事,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是不是闲得蛋疼啊?闲的蛋疼谁叫你辞职的?!闲的蛋疼你可以出去找十个八个暖床的回来啊!”

杨敬贤又是沉默,天色渐渐暗下来,许爱浓都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好一会儿杨敬贤才拎着锄头慢慢走近了,跟他面对面站着,诚恳道歉说:“没想到你这么介意,是我管得太多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找他的麻烦,祝你们过得幸福。”

说完了,把鞋底的泥一点点在锄头上蹭干净,把锄头收进了杂物间。

许爱浓气头上被他一瓢冷水,哪哪儿不舒坦,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杨敬贤站在后门招呼他:“太晚了,吃个便饭再走吧。”

杨家的房子老,建筑风格偏中式江南格调,前后院子大,中庭还有天井。一楼餐厅跟客厅中间没有间隔,越发显得空间大,适合三代同堂的大家族生活。

两个人坐在桌边吃饭,许爱浓觉得屋子里前所未有的冷清,杨敬贤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腩,见他吃得少,便说:“吃惯阿姨的手艺了吧?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委屈你将就这一顿。”

许爱浓问:“慕贤呢?”

杨敬贤说:“他想独立,去外省的学校念了。”

屋子里空旷的连汤勺接触碗沿的声音都无比清楚,一时之间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许爱浓把牛腩含在嘴里,嚼不出来滋味,他心惊于杨敬贤现在过得这种生活,如果每一顿饭他都是一个人坐在这张偌大的桌子前吃完的,那这个人又怎么会是他认识的杨敬贤。

他认识的杨敬贤根本就不甘寂寞,身边一刻不能少人,否则这么多年他怎么会找这么多各色各样的床伴。

许爱浓生了恻隐心,忍着酸涩问:“怎么没再找个人?”

杨敬贤给他舀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神也只落在他的碗里不敢看他。

许爱浓也给人舀汤,杨敬贤连忙去接,客客气气说谢谢。

到了这个份上,两个人真是相敬如宾了。

杨敬贤先一步吃完,说:“你们的事是我不该插手,这一次为难刘峥,是我管得多了,他公司的事情我会解决,就是他的未婚妻,可能要他自己花些功夫才哄得回来。”

许爱浓也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好埋头对付一块排骨。

杨敬贤有个问题已经在喉咙口了,实在是咽不下去,吞吞吐吐开口问:“我有个疑问……你没必要一定回答,只是随便问问……你跟刘峥,你有多喜欢他,他要结婚你也能容忍的话,我实在是……”输得不甘心。

许爱浓不想跟他再玩什么心眼,便照实说:“我跟刘峥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他要结婚,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喜欢你管我的事,有这个功夫,管好你自己才是真的。”

杨敬贤的眼神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许爱浓转了话题问:“这段时间你都在忙什么?”

杨敬贤说:“也没什么,就是玩儿。”

“玩什么?”

“……下棋,写字,种地,什么都玩。”

许爱浓手肘撑着桌面饶有兴趣:“我看看成果。”

杨敬贤带他上楼去书房,许爱浓看到墙似的一堆手抄经书,惊讶问:“为什么抄这个?”

杨敬贤说:“抄这个心静,不容易多想。”

许爱浓转身,发现自己被困在书柜跟杨敬贤之间,两个人靠得那么近,闻到他身上温暖的体味,许爱浓心跳加速。

杨敬贤低头就能吻到人,可他没敢这么做,想得抓心挠肺,最后还是退开了一步,清清喉咙说:“以后有空,过来下棋吧。”

许爱浓心跳如鼓,压迫感退却了,连那种干燥的温暖也瞬间消失,他胡乱应了声:“好。”

待了不多久,许爱浓告辞,杨敬贤送他到门口。许爱浓坐在驾驶座,从镜子里看他站在朱门外的挺拔身形,莫名孤孑寂寥。

越接近年底,公司的事务就越加繁忙,许爱浓兼着杨氏的董事一职,除了“慕尚”,还得参与杨氏内部的一些决策,什么文件会议报告人员调动都会要求他给个意见,他知道这不是杨氏那帮老家伙的本意,他知道他们不是怕他,是怕他身后的杨敬贤。杨氏是杨敬贤的爷爷做起家,而后一直由他的父亲在打理,也继承了大半家产。飞机失事后,杨敬贤的两位叔伯想要趁机重新分刮家产,杨敬贤年轻时性子更傲,原本不愿意受家族产业的庇荫,可叔伯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寒,一怒之下他便把自己的产业“慕尚”全权交给了许爱浓,心无旁鹜的投入了家族利益斗争。血亲之间厮杀起来更加残酷,杨敬贤阴谋阳谋的也用了不少手段,商场的威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竖立,现如今说起杨敬贤,哪个不忌惮他三分。

他会辞去杨氏当家的位置,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尤其是他的两位叔伯。许爱浓第一次去参加杨氏的董事会议是在国庆前后,距离杨敬贤辞职已有半年左右了,可两个老家伙仍然不敢轻举妄动。许爱浓觉得好笑,杨敬贤带他参加过几次家族新年围炉,那时候他完全必须仰仗杨敬贤的庇护,转个背或者落单的时候,那些长辈们总会有意无意的攻击他,大概是说他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两个男人能长久么,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只有杨敬贤才做的出来。

其实许爱浓一开始进入“慕尚”,是因为杨敬贤的母亲。许爱浓的母亲是杨夫人的发型师,许爱浓从小没有爸爸,母子相依为命,他十七岁那年他的母亲得肺癌去世,杨夫人看他长相秀美能唱能跳,就介绍他去了“慕尚”。原是想许爱浓能混口饭吃,可没想到让杨敬贤一眼就看中了,拐到床上吃了个干净。

许爱浓那时年纪小,惊慌失措,更不敢告诉别人,一想到杨夫人的恩情跟自己的处境,就默默忍下了。十几年来两个人的关系从僵持到缓和到恩爱,转了一圈现在又回到原点僵持。

许爱浓这个名字,从前一直只能跟在杨敬贤后面,可从杨敬贤转让那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之后,许爱浓已经是杨氏占股份最大的个人,必要时他甚至有权利要求解散整个杨氏,杨敬贤都无能为力。

杨敬贤愿意拱手相让江山,许爱浓却不高兴,忙起来的时候他很不平衡,凭什么杨敬贤就能那么痛快每天在家玩儿,他却要这么拼命。

杨氏现在的代理老总是杨敬贤的大伯,开会时跟许爱浓说,年内最后一次董事会议必须决定出谁当家,许爱浓有决定权,当然也可以亲自披挂上阵。

许爱浓忙不过来便想索性都不管了,他去找杨敬贤下棋。

杨敬贤跟管家原来在种了湘妃竹的中庭天井下棋,见他来,管家赶紧让位。杨敬贤吩咐把棋盘子挪到二楼书房去,冬天了,天井里头冷。

杨敬贤说天井冷的时候许爱浓去握了一下他的手,暖烘烘的很厚实,因为务农变得比从前粗糙了些。

他握了一下便想松开,被杨敬贤反握住了轻轻揉捏,说:“这么冰,明儿让厨娘给你炖点阿胶。”

许爱浓皱眉:“难吃。”

杨敬贤牵着他往楼上去,回头叫管家:“去煮碗参汤。”

许爱浓说:“你少挑拨我那么多生意,比喝一池子参汤还管用。”

杨敬贤停下脚步严肃问:“他们为难你了?”

许爱浓反问:“为难我的不是你吗?”

杨敬贤淡避而不答,淡笑着铺了棋盘说:“请。”

许爱浓心不在焉下子,杨敬贤谨慎跟着,说:“在‘慕尚’在‘杨氏’你都有主动权,可以随心所欲,要是他们为难你,我在呢。”

许爱浓说:“知道杨总你侠义心肠,这次我来找你,就是有事要拜托你帮忙。”

杨慕贤抬眼看他,正巧撞上许爱浓漂亮的刮了他一眸子,杨敬贤心颤,连忙避开了说:“你说。”

许爱浓夹着一枚白子看局势,说:“我想聘你做杨氏的行政总裁,我一个人管理不来,又找不到放心的人。”

杨敬贤有些意外,斟酌了片刻说:“我给你找个合适的人。”

许爱浓生气了,提高了声调说:“找谁我都不满意!凭什么你就那么清闲,我就非得这么忙?你利索给我答应了,别等我动真格啊!”

杨敬贤忙说:“好好好,我做我做。”

许爱浓给了一白眼,俯身去收黑子,杨敬贤看他葱白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吞了口唾沫。

管家敲门端了一盅参汤进来,淡定问许爱浓:“厨娘想一会儿过来做晚饭,您吃了带她一道回去吧?”

杨敬贤说:“好。”

许爱浓充耳不闻,拿着薄胎白玉盅喝了一口汤,舔着嘴唇专注看棋局。等管家出去了,他才问:“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不怕我把它卖了?”

杨敬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拿什么弥补你,我只有这点东西了。”

许爱浓冷笑问:“你哪里亏欠我了?”

杨敬贤觉得痛苦,说:“咱们好好说会儿话行吗?过去的事儿不要拿出来说了,也省的坏了你心情。”

这话像是求和,许爱浓也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便只安心下棋,不再跟他言语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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