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医院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凌晨细雨,斜斜刷着墨墨的夜,散着凉骨的寒。

医院一楼大门处,玻璃门和墙构成的黑暗角落里,僵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另有一团黑漆漆朝那影子挪过去。

“哎!兄弟!你也把这当窝啊?那不行啊,兄弟。这里等会儿雨大了遮不住的,前几天雨大,我就被淋了个透。听哥的,你换一个吧,兄弟。”

影子仍旧僵着,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黑漆漆也不烦,笑呵呵的凑得更近,一只脏兮兮的手去摸影子裹得紧紧的大衣,“呀!兄弟,你这是好料子啊!暖和吧!给哥看看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手已经抓住大衣往自己这边扯。

影子不叫也不动,只抓着大衣的手更紧了。

拉了半天,居然没扯动一分,黑漆漆不笑了。这影子看起来又瘦又弱,没想到这么倔。

他一把抓住影子的头发,想要让人吃个苦头,识趣放手。

刚要使力,腕子巨疼,一股力量击得他整个人往后倒去,头部狠狠撞上了墙后,身体反弹回来,落在地上。

“干!”他睁开疼得紧闭的眼看去。

一个个子极高的年轻人站在几步开外,一双与夜一般黑的眼正静静看着他。他心底下意识一个哆嗦,忙移开眼,余光中看见那人朝那影子走去。顿时明白自己莽撞了,赶紧爬起来,摇摇晃晃的溜之大吉。

走到人身边,蹲下。人的头发因那一抓更加的乱。他没说什么,伸手要去把人拉起来。

刚伸到人身前,有几根手指骤然被人一把抓住,接着,原本僵着不动的影子唰一下蹿到了他身上。

动物园里的猴子样的,双手双脚牢牢攀在他脖子和腰上。

从相遇以来,男人似乎一直有些怕蒋成,现在却这样离近蒋成。

随着动作,那原先被紧紧拉着的大衣从人身上脱落,掉在了地上。挂在他身上只穿一件体桖的人开始发起抖来。

蒋成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原处,几根手指也还留着被人冰块样儿的手抓住时的冷感。

现在那冷冰冰的十根手指正在他脖子后捏成两个团,细细的抖。

蒋成活了二十多年,从不怕冷,也从不曾清晰的去注意这个东西。此时,却似乎能摸到一点冷了。

那手的,那夜的,那雨的都感受到了。

雨下得更密,好几丝飘到他指尖。他平静的收回手,把人堆在自己后脖颈上的两团拉开,将人从自己身上放下来,捡起地上大衣给人套上。

男人很容易被摆弄,轻轻易易就被扯下来,毫无抗拒的穿一件单薄体桖虚弱的站在寒冷里。任吩咐的展开双手套上大衣后,被人领进门去。

带着人上了二楼,同护士说明情况取消广播,回到原处,位置已经被人占去。

由于男人面色实在白的甚纸,蒋成同护士商量,要了个支架,在走廊一边的护士站门口附近找了个缺口,让人站着扎了针。

半小时后,病人还是很多,丝毫没有空缺的椅子。男人身在病中,体力不支,已经有些站不稳。蒋成就靠墙站着,让人贴着靠在自己身上。

输到第二瓶时,男人彻底站不稳了,靠在蒋成胸膛上的头无力的直往下垂。双腿细细的发起颤来。显然靠在蒋成身上也无法再减轻他的压力。

蒋成托住人虚软的双臂,把人稳住后,往身边左右看了一遍,左边是几个抱着小孩的妇人,右边是几个年纪颇大的老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开口让这群老弱妇孺帮忙让座。

移眼之间,靠着自己的人陡然间头猛往下坠,整个身子也失力的往后仰倒,连带架顶的输液线一路往下绷紧,一切就在眨眼间,线的尽头就是人手背上医用胶布粘住的危险针头。

蒋成忙伸长手绕人后腰将人搂进怀里,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握住人的腕子。

最后几厘米,人靠住他胸膛,输液线没再被拉紧。危险解除。但不是一劳永逸。人一丝力气再撑不出,只能靠他搂着才能站住。

也算蒋成多年混道一线练就的体能,硬是一手搂人,一手握人扎针的手腕,站了两瓶盐水从高到低。

到盐水将空时,男人已经意识浑沌,连蒋成呼护士过来拔针都不知道。

这一夜,男人统共输了四瓶盐水,可见病情确实严重。况且,这几瓶盐水也确实输的有点久了。

蒋成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大大一排字。今日时间:六点。在上班和请假之间犹豫了一刻,他果断选择先上班,明天再带人来找主医师。

捏住人两只垂软的手臂,将人从自己怀里拉出,他开口将人喊醒。

“醒醒……醒醒……别困着……睁眼……”

几声之后,人是被喊醒了,意识却是模糊的,且刚输过四瓶吊水,没有力气。

但好在醒了,蒋成便扶着人一点点下了楼,出了医院,直接打车去了老街。

蒋成深知老板娘最是憎恶流浪汉这种生物,不过男人此时病情不稳,家里又被男人搞得乱糟糟,说不定,放人回去,乱上又加乱。

再加上他脱离帮会,和从前朋友几乎断绝关系,不能麻烦。于是,只好出此下举。

下了车,关上门,递了钱,蒋成就扶着人走到店前。

此时已近七点,按理说,老板娘应该早到几分钟来监工了,今日,店门却还没开。

自那次未到之后,老板娘变化的不仅是越发好说话,监工的时间也晚了,许多时候甚至不来。

不过,即便意识到了奇怪,蒋成也从不多嘴,只做员工该做的。

开了店门,蒋成扶着人进去,找了个凳子让人在红墙里的员工柜旁坐着,便开始准备今日的售货面包。菠萝包,蛋香包,双肠包。大大小小二十多种。

老街虽老,历史悠久,地理位置好,靠近学校,公司,等大型人流聚集地,且素有美食天堂的美名,每日早中晚,生意皆爆满。

不知为省钱还是其他。老板娘固执的只招一个人看店。蒋成要不断的做货,还要抽出时间去待客。幸得店里只有三竖排,他辛苦辛苦还是撑得下去。

不过,这一忙可是一直忙到傍晚才停下歇口气。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将柜台上被弄乱的面包重新摆放整齐后,蒋成才有时间去注意人。

今天没有雨,但最近春末夏初,季节交换,温度波动大,时雨时晴,今天的温度也许受昨夜一宿雨的影响,有些低。

男人病愈未全,受不住这低,牢牢的套在黑色大衣里,紧闭着眼,靠住柜子紧紧缩成一团。

门外一阵风刮进来,那一团即刻发起颤抖。蒋成微一皱眉,过去把店门掩上后,转身走到柜子前。

男人本就瘦,病后似乎又瘦了一圈,缩在那里,只挡住柜子两层四格的左下一格,并不妨碍蒋成开右上一格的柜门。

拉开柜门,从里面取出换工作服脱下的黑色皮夹克和以往留存的一件无帽卫衣。关上门。蒋成叫醒人,让人在体桖外面套上卫衣和夹克,再穿上大衣。

不料人一丝力气也无,举手都费劲,蒋成只好亲自上阵。

红墙没遮住的店内一半截面,往里一直眼看去,房子墙上挂着些烘培图案。视线往上,是高高的为汲取阳光的窗户,往下,地上几条凳子。往左,是隐入红墙的烘培间。往右,一个年月已久的大木柜子靠墙立着。

穿着工作服,宽肩高大的年轻人站在柜前,他身前凳子上坐着一个面色虚白,头发长乱,浑身无力,十分苍瘦的中年男人。

年轻人正一面握住男人的手腕,一面拿着衣服,帮助虚弱的男人穿上一件件衣裳。

高窗有晚光落在他脸上,肩上。映得他冷硬的五官十分清刻。

从店门处看去,年轻人侧身的站姿挡住了中年男人,依稀只看得见年轻人身前坐着一个人,以及那人一头杂乱的长发。

店外,一人鬼鬼祟祟在玻璃门前观望了许久,直到里面的年轻人给人套上最后一件大衣,他才眯眼一笑,成功了似的推门走进去。

“阿成!你居然在店里耍女人!”

大声喊完,那人面上带了激动,像是怕出什么意外,几大步急走过去。

“好啊!阿成!没想到你竟会做这样事!我妈可最恨这种不正当关!”

系字被他吞进了口里。眯着的笑眼猛的瞪大,他难以置信的盯着那吓得把头砸在蒋成小腹处的人,醒悟过来后,不自然的瞥了蒋成一眼,尴尬的咳了几声,掩饰道:“阿,阿成,我,我给你开玩笑呢!你,你别误会啊!”

他真是有些怵自己老妈新招的这个员工。

蒋成看了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一眼,没说话,低头拉开哆嗦靠住自己小腹的人。

青年见人连一句话都不愿意给自己,顿时又恼又尬,碍于今日正事,只好忍气吞声,摸了几下鼻头,试探道:“阿成,今日,我妈不在啊。”

拉开人后,蒋成绕过青年走向外间,“老板娘没来。”

见人终于开口,青年心底微微松气,忙跟住人。几步路的酝酿后,他语气软和道:“阿成,那”他意有所指,语有疑惑,“那位,是你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