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蒋成没生气,他早已习惯老板娘的强声恶气。
这种老旧城区的有钱人就是这样,天生被老旧二字压得低了一头,然后又被有钱二字抬得昂头。
“还不太熟练,明天速度就能上来。”
他来三个月,第一个月打杂,第二个月学蛋香包菠萝包七八样,第三个月学十几样,老板娘交待的每一样每一件,他做的最好,同期学徒里,只有他留下来。
老板娘就是这样,你做得好,不夸你,怕你有了倚仗似的,要打压你,剥削你,你还不能喊苦,否则就叫失败。压得你任劳任怨,任打任骂时,满脸骄傲的告诉你,这是走向成功的规矩。
“哼,老娘工资白付呀!今晚加时间,把这一柜做满了再下班,明天我来检查,没有你等着!”
高高在上的吩咐过后,老板娘像巡视完穷苦农夫所租土地的大老爷,肥胖的身躯左摇右摆,昂着一颗同样肥胖胖的头颅,摔门而出。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老板娘含糊不清的骂骂咧咧,门外的黑挡住了蒋成的眼,唯一清晰的是老板娘鸭子般的肥躯。
许是哪位不得好死的又饶了老板娘的屈尊大驾。
蒋成对这个不关心,他吃苦耐劳,凭这个在七八个学徒里脱颖而出,凭这个,要在今夜做完这一柜。
他转身走往红墙,忽然,脚停住,侧头看去。
那门被老板娘扬长而去余下的威力扇了几扇,稳稳闭上,门上的牌子扇得翻过去。
这牌子数不清被老板娘的余威震昏多少次,次次是蒋成好心将它可怜巴巴的身躯返回该有的那一面。
这次,蒋成依旧的好意,他走过去,拉开门,手伸出去,把牌子翻过体面那一躯。
万事万物都讲一份体面。
但难免有人连体面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些人是大街小巷乱窜乱流的疯子,是自甘堕落无处求生的流浪汉,是大冬夜爹不要娘不收的桥洞下弃婴。
这些人多了去,人里人海的数不清。却偏偏有一个落在了蒋成这里。
他总算知道,他不关心的事:老板娘的骂骂咧咧,从何而来。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这几天老街总是大雨,一贯的先小后大,也许十分钟,半小时,那雨又要摔摔打打,气气骂骂的跳下天来,自尽而亡的尸体摔在来不及躲避的人脸上。
摔在那和雨一样,不知何时缩在面包店门口,借屋檐一躲雨尸的流浪汉身上。
江湖里混久了,热血混凉,义火混灭,心肠混硬,心混僵死。
很奇怪这样的心是长在一个二十三四的年轻人身上,但是年龄好歹与心无关,有的是十八身体八十心脏的人。
蒋成只看了那可怜兮兮的流浪汉一眼,对于过硬的心脏,这是不经意,若是能注意,一眼都不会给。
关上门,他返回红墙,继续那团面团的揉来揉去,像人们被苍天无眼摔来打去。
隔着一道门,蒋成在揉面团。流浪汉被老天揉。
他畏畏缩缩的一团,脏兮兮的一头乱发随着流浪时长而长,雾蒙蒙一团遮住了头和半个肩膀。
雨果然越下越大,渐渐的有雨渗着砖缝流向他自保的檐下地面。他呆呆的缩在那里,越缩越紧,以为这样可以躲避那些张牙舞爪的尸体。
直到屁股湿了,他才猛然反应,这尸体躲不开,他好辛苦寻到的自保地就这样被占领,他无措的站起来,不知道要怎么办。
见那砖缝满出来,心痛得厉害。蹲下去,把那可恨的雨水从里面扣出来。扣出来,地就会干,就可以睡觉。
越扣水越满,越扣心越疼,他只是想睡个觉,这人把他踹来踢去,现在雨也来把他欺来辱去。
手一用力,皮破了,血流出来,他唬了一惊,吓得跳起来,不敢再和那可怕的雨反抗。
惊慌失措之时,后脑勺一疼,他呆呆伸手去摸,听见身后有人笑他。
“哟,老疯子,想阿芬了?来阿芬店门巡!”
他放下手,转身看去,红毛青年手里拿着半块吃完剩下的鸡蛋饼,笑嘻嘻看着他。
他盯着那饼看,完全忘记看自己摸了头的手,也完全忘记头上的疼,几秒钟后,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
红毛青年被这黑夜里响亮的声音小小一惊,眉毛奇怪的翘起来,看着像笑像怒,接着,他捧着肚子大声笑起来,笑得腰弯下去,哈哈的笑声稀释了嬉笑里的恶意。
红毛笑着又直起腰来,朝那乱发遮脸的流浪汉说道:“想吃啊,去,来,快去”说着把那半块冷得硬的鸡蛋饼扔到面包店墙边的排水沟里:“来,快去,捡!”
流浪汉像饿了许久的饥狗,几乎在红毛刚有动作时,就冲了过去。
即便一头垂帘,那歇斯底里的饥荒和急于求食的丧家狗模样也暴露无遗。
对于活到老矣,被人事和老天磨得心肠软烂的老阿么,见了怕是泪也要滴几颗。
但红毛不是老阿么,他是年轻气盛的年轻人。
他一脸笑,恶又升了起来,束手旁观的看着这条不人不狗的流浪汉饿得过惨,跑得过快,脚底被雨尸绊住,猛的往下倒去,摔在满地满砖的雨水里。
嘴边的笑越裂越大。
流浪汉怕得喉咙里咕噜噜叫,听起来好像肚子叫,他恐惧万分的从满地的水里爬起来。
现在全身都湿了,他好怕,怕得连饼都忘了。
什么让一条饿了三天,肚子都饿瘪的饥狗停止渴求一块冷硬的鸡蛋饼。
是怕。
他怕得浑身发抖,发疯似的在屋檐下跳来跳去,躲避到处满溢的水,嘴里一直咕噜噜的冒,像被安装了永久电力的马达,永不会累。
怨不得老街的人踢他骂他,赶他打他,流浪汉算了,疯子呀,吓人的呀。
忽然,铁门声响。
红毛的还差一点裂到最大的笑停止了:“成,成哥?”他揉了把眼睛,做梦一样看着从店门里出来的人。
是真的!他见到城南老大了!他见到从前只能远远看一眼模糊样子的成哥了!
“成哥!”他激动的叫了一声,急急走过去:“真的是你!我,我是你的小弟的小弟,你不知道我,但是我”
激动不安的话语戛然而止。
那个被他忽略的疯子抢在他先,一下跳进成哥怀里。
刚走出店门,馊臭味扑面而来,好像面包店后面的公共厕所,臭气轰天。
蒋成忍住欲呕的念头,抓住死死抱着自己的不人不鬼往外扔,手刚摸到,厚厚一层滑腻腻的恶心。
午间的食物已经顶到胃,比他第一次摸到人血还恶心,他连忙改道往下摸,黏腻潮湿的布料蒙着几根瘦得顶皮的骨头。
就是这里,他发狠掐住那几根骨头做的皮肉,往外一扯,如同把附攀在树干上的癞皮植物生生从赖以为生的唯一依靠上撕下来。
被撕碎的植物发出帛裂声,被撕开的流浪汉同样的,发出呜呜咽咽的疼裂音。
他四肢并用,死死抓在依靠身上,脏兮兮的恶臭身体紧紧贴着蒋成,乱毛丛生的头在蒋成肩上滚来滚去。
无论是被撕碎的呜咽,滚来滚去的头,异常有力的骨瘦四肢,都在言告:不要下去,不要下去。
下面有水,有水!
久在江湖的蒋成轻易发觉流浪汉的不对劲,但是江湖混久了,心软不起来,一点点撕开疯狂抱紧他的赖皮狗。
流浪汉凄惨惨的嘶叫着,挣扎着,被那只断过人手,捅过人腹,砍过人头的手撕下,扔掉。
檐下画过一道圆润弧线。
线的末端,一泼水花。
杂毛横生的头整好摔在沟边,差一厘,坠进去。沟边与地面呈现倾斜,雨水汇集之宝地,水液瞬间淹没流浪汉全身。
黑天下雨,雷响雷劈。
流浪汉在第一个轰鸣里,坠入热油锅的鱼一般翻腾着从沟边爬起。
红毛早气得脸通红,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冲过去,一脚把刚上岸的臭鱼踢下去。
“啪”一声,流浪汉胸口一疼,猛的摔进沟里,溅起高高水花,污黑的水砸上红毛的脸。
红毛更怒,要跳下去,揍死那亡命扑腾上岸,却因沟道垃圾久不成功的臭狗。
是蒋成拉住了他:“跟疯子计较什么。”
红毛正是崇拜大哥,万事以大哥为首的年纪,听这一语,立刻停手,放过那敢对他成哥发疯的死臭鱼。
“是是是,成哥说的对”红毛嘿嘿一笑,转而问道:“成哥,你怎么在这里?老街不是城东的地盘?”
帮会也分内外,红毛是外面的外面,江湖的边缘,当然不知道,他们城南老大成哥已经被城西老大豹头龙举报贪污帮钱,驱逐出帮。
蒋成松开卡着人胳膊的手:“我不是成哥,你认错人。”
雨大夜黑,红毛看不清成哥的清晰面容,可他曾在夜总会远远见过一次模糊的成哥,正好与此时被夜模糊的成哥重合。
“成哥!你怎这样!莫是瞧不起我!”
“地大人多,你认错人就是认错人,何必人家多说,我没时间,你别拖我。”
蒋成一眼都没看人,撑开伞,推开挡在身前的红毛,走出檐下。
红毛伞早丢了,急步冒雨跟上去,话到嘴边,忽然醒神,成哥一帮老大,怎么会在这个破街?
他疑惑抬头看去,雨打湿他的脸,模糊他的眼,黑漆漆一圈,依稀可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再一声雷,不见了。
他回头,沟里翻腾发疯的流浪汉也不在。
所有刚才发生的都不在,唯有他那把破伞被雨打得摇摇晃晃,晕晕乎乎的转。
他走回去,捡起檐下的伞,再次环顾,还是什么都没有,不由疑惑自己发懵了。
再一想,就想起老人说的鬼打墙。在这漆黑的雨夜,到处模糊不清,是人是鬼都不清。
他心一抖,撑着伞,顶着瓢泼的大雨,匆匆忙忙沿着老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