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魏良卿岂肯咽下这一巴掌的屈辱,当下一状告到了九千岁那儿,说叶千琅当众宰杀朝廷命官,须得一命偿一命。

虽说侄子总是亲过一个外姓义子,魏忠贤倒也两不偏帮,先斥叶千琅行事莽撞,好歹也是一个京官怎地随随便便就给杀了?又怪魏良卿办事不利,此去西北大漠,没带回舍利子倒也罢了,还把自己的同僚给丢了。

魏良卿还唧唧哝哝不肯低头,倒是叶千琅一撩袍角单膝点地,道:“厂公教训得是,千琅愿罚。”

“你这孩子……赶紧起来!”魏忠贤作势去扶,“你是死而复生,咱家是失而复得,这高兴都来不及,还罚什么?”九千岁嗓子尖尖细细与一般太监无异,倒生得一副长眉长眸、鹰鼻细颌的出众样貌,而今人近花甲,瞧来也没一分老迈佝偻,无怪乎当年熹宗的乳母客氏对他一见钟情,非要结个对食儿不可。

一扶叶千琅的肩膀将他自地上拉起来,一双眼尾耷拉的长眼定在了身子另一边,声音听来一咏三叹,颇似戏腔:“只是你这条胳膊,咱家是真心疼啊……”

九千岁说心疼那就是真心疼,接连寻来宫里的御医与江湖术士,要替叶千琅将断臂接上,只是这断臂已久,来的人不单自己束手,还说就是华佗在世也得干瞪眼。

寻寻觅觅折腾良久,终究是寻出了一位大明第一巧匠,说能以精铁、牛筋铸造一支铁臂,另施机关之后接于半截断臂之上,再以脉息真气牵动,虽说不如真臂行动自如,倒也能弯能握,好过断了一臂。

只是纯铁易锈,精钢太沉,那巧匠人为铸臂所需的物料直犯愁,却是叶千琅取了一柄轻利的长剑给他,让他熔了即可。

“这……这剑自何处得来?如此熔了,岂非可惜?!”

出鞘一瞬即芒彩灿灿,耀眼欲花,待再看一眼又见此剑仅浮着一层淡淡青气,内敛而温润,无疑便是集天地精魄淬炼而生。那巧匠人虽识百剑却也心底犹然一震,心知自己一时失态问了一句不当问的,这指挥使大人既是人中龙凤,府中自然也是神兵名器无数。

“一位朋友相赠。”想了想,叶千琅又道,“一位已经故去的朋友,留着它也徒生伤感。”

伤他的是那个人,赠剑的还是那个人,自此情与恨两消,血与肉相融,这样的归宿方才圆满。

那巧匠人动作也快,熔剑之后不过三日,便当真铸出一支铁臂。

魏忠贤视叶千琅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自是不容这臂膀再失一臂,特意安排了几位御医在场,听其中一人讶然问道:“这铁打的手臂……当真能使得?”

“敢问大人要怎么使这条手臂?”到底是奇技淫巧的活计,虽说这些年画了肘弯、前臂、手掌、手指的器械图不下百张,却也从来没人愿意以身试险让他施行过一次。这巧匠人信心虽足,说话间却仍有些没有底气,“舞刀弄剑应是使得,但若要做些细密的针脚活儿怕是不能的。”

“能杀人就错不了。”坐定于太师椅上等着接臂,叶千琅方欲阖目养神,忽见一位御医拿着一方湿润的帕子上前来,抬手就要蒙在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叶千琅凤目陡睁,灿若一道疾电,吓得那御医径自打了个冷战,手中帕子也落在地上。

哆哆嗦嗦回话道:“到底是要动刀子把肉割开,下官特意备了一些‘失魂散’来给大人安神,囫囵睡上一觉,无痛无觉地就把这铁臂按上了。”

“不必了。”这世上叶指挥使独信自己,夜里的浅眠从不安生,又岂肯在这些生人面前迷醉入梦“失了魂”,当下命令道,“就这么来。”

那巧匠人手攥剔骨尖刀,将断臂处的旧痂一点点揭开,又举一碗辣酒泼倒上去——

碗口也似的一个骇人创口,筋骨分明,鲜血淋漓不尽,看着那鲜红血肉被酒液激得发白,就连一旁数位御医都因这惨烈景象感同身受,莫名觉出自己右臂一疼,不经意间已浑身冷汗。

唯独叶千琅只是极浅极微地皱了皱眉头,复又恢复一张毫无波澜的面孔,莫说一声言语,便连一声轻哼也没有。

“书上说关二爷刮骨疗毒时尚能饮酒吃肉,谈笑自若,咱们叶大人竟也不遑多让,想来也是天上的武神仙下凡,实令我等五体投地!”

在场众人半是奉承半也真心称奇,殊不知这叶大人既不是武神关二爷,也不是七情断绝,六感全无。

割肉去痂,削皮断筋,直至刀尖入骨三分。鲜血流了满身满地,叶千琅脸色微白,神态依旧平静。

须知这点痛于他实算不得什么,当日那穿心一刀,才是此生最痛时候。

熹宗这座靠山终是倒了,魏党人人自危,有劝他自立的,也有劝他请辞的,倒是魏忠贤没慌也没乱,一双鹰眼紧盯思宗,照旧按兵不动。

实则比起那些一味劝进的心腹与爪牙,这老阉狗虽大字不识,倒比那些学富五车的翰林元老更识时务,知轻重,人人想当皇帝,可这帝业到底不是谁都能成的,霸才与霸气缺一不可,还须两分天赐我取的时机与运气。

比起孤注一掷去夺帝位,他更掂得自己斤两,乐得维持现状。何况在他眼里,姓朱的皇帝里靠谱的原也寥寥无几,尤是近来几位,武宗好“豹房”,世宗嗜“红铅”,光宗命丧红丸就作了“一月天子”,熹宗成日里凿凿弄弄俨然是个“木匠皇帝”,这些掌八荒四合的真龙天子非是贪淫好色之徒,便是懦弱无能之辈。

这思宗是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还是胸怀大明江山的中兴之主,合着还能再观摩观摩,没到非得鱼死网破的那一步。

偏偏这新帝的脾气心思好似重重深山雾,虚飘飘的不教人瞧个真切。今儿赐了魏良卿免死铁劵,明儿又废除了东厂刑狱,一会儿示好,一会儿削权,合着糖跟鞭子哪个都不能少,这忽亲忽疏的态度,实难琢磨得紧。

这场皇帝与太监的角力长达两个月之久,京门九衢间人头熙攘,热闹如常,太和殿上却是一派山雨欲来前的暗流汹涌,如此真真假假地互相猜忌、试探与对峙,终是崇祯帝突然发难,先打发走了宫中的客氏,又设计迫使兵部尚书崔呈秀主动请辞回乡。

崔呈秀何许人也?既是魏忠贤的坚实一臂,也是魏党中真正掌权的一只大手。

若说一开始魏忠贤还抱有侥幸之心,想着能继续当他呼风唤雨的九千岁,眼下这形势竟是再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必得给自己备一条后路了。

于是着了一些人寻了一匹骏马送去叶府,说是碰巧又见一匹不啻赤兔的好马,知他失了雪魄之后,一直没寻着合心意的坐骑。

那一拨人送马而来却一时不走,满屋满院地张望打量,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声——自打这叶指挥使自漠北回来,九千岁偶或旁敲侧击探一探口风,可真真正正、明明晃晃的也只问过这一回。

“厂公令我等问一句大人,东西拿回来了吗?”

眼前端的是匹好马,蹄骨坚硬,肌肉贲张,毛色白中泛金,其魁伟雄奇之态尤甚雪魄,想必也真能与赤兔一争。叶千琅将目光自马身上挪开,平静回道:“劳烦回禀厂公,卑职失职,有负厂公重托。”

提及赤兔马,免不得就得想到吕奉先,叶千琅心里明镜也似,这是魏忠贤变着法儿地刺探自己到底起没起异心。

这些年叶指挥使不争浮名,不攘虚利,虽是魏党之中最利的一柄杀器,指哪儿打哪儿是从未有怨尤,倒也一刻不忘提醒自己,顺境尚有烹狗藏弓之虞,何况目下已是大厦将倾,他魏忠贤知道以那件稀世的宝贝讨好新帝,自己却也不傻。

几姓家奴都无关痛痒,活下去才最要紧。

这厢魏氏一党琢磨不透新帝的心思,各个惶惶不可终日,那厢十七岁登基的崇祯帝却也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刻掉以轻心。

朱由检不像他那只喜欢做木匠的哥哥朱由校,他有心学尧舜之治,亦有心做中兴之主,虽早已视这位嚣张跋扈的九千岁为眼中钉,却也知道抚剿并用,不能惹得狗急跳墙。他一面厚待魏党众人,一面又力图在内阁与六部中安插自己信任的东林党人——虽不能明着就替左杨二人昭雪,倒也唰唰一挥朱笔免去了余党连坐,又一举平反了万历年间的几桩冤狱。

朱由校在世时不爱上朝,彼时当朝秉政的正是九千岁。而今弟弟掌权,明面上对这司礼监秉笔太监也不能怠慢,故每召内阁大学士等议政,也必召魏忠贤觐见。

自新帝登基,魏忠贤出入太和殿自得万分小心,一听皇帝召见,立时便传了叶千琅与自己同往。

太和殿内,崇祯敛容道:“而今匪患四起,辽东吃紧,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幸得漠北穆氏土司收编了强寇一刀连城,主动出兵援辽,于浑河大败后金四贝勒莽古尔泰。朕已加拨穆氏土司白银万两、加封一刀连城为镇西将军,让他们为朕攘外安内,兴邦定国!”

不待九千岁生疑发问,另一太监的一声尖细喉音已响彻金殿:

传穆氏土司单小虎、镇西将军一刀连城觐见——

右半边身子莫名一疼,叶千琅应声回头,先一眼瞧见单小虎,目光移向他的身旁,又见一个身形颇为熟悉的白袍人。

那人戴着一只黄金面具,跨过云龙浮雕旁的层层台阶、踩过二尺见方的御窑金砖,一步一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金漆龙椅。

作者有话:

其实这一章还想补一段叶大人自淫的戏份,但觉得似乎不像他能干的事儿(也有可能是我懒)

以后有空微博上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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