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既是醒了便睡不着了,索性离了这潮闷地方,到外头去透一口活气。

雨甫停,空气难得爽润。叶千琅来到马厩前,不唤小二便自行将雪魄牵出。

按说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万不需要亲身伺候一匹马,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待人不亲近,待这胯下畜牲倒若至亲一般,平日里擦洗马身、喂马草料等事,若有闲时亲力亲为,也必不假手他人。

这马原不属于他。原是一个京官为取宠于魏忠贤,特派人千里迢迢赴西域寻来,献给了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魏良卿自是好马之人,一见这等千里神驹,当下心痒欲试,哪知刚刚骑跨上去,便被甩落在地,摔断了右腿腿骨。

魏良卿不信邪,伤好之后命人再试,可举国御马高手齐聚,竟无一人能将这马驯服。一打听,方知这马素有凶名,凡它的主人非是客死,便是弃市,无一能得善终。

魏良卿当即大怒,将那京官连降数级贬出京师,又命人宰杀了这匹凶马。

恰好那日叶千琅受命去魏府办差,撞见一伙人将一匹马团团围住,有的拿绳索将它套住,有的拿长矛往它身上扎刺,而这马竟通人性,见得正主出现,不再徒劳地挣扎嘶鸣,只望着他泪流不止。

便是魏忠贤也费解得很,这叶千琅是无情物,常人的七情六欲他一个不占,可这破天荒头一回开口相求,竟是为了一只四蹄的畜生。

雪魄通体浑白,毛色鲜亮,体格远比一般的马匹魁伟俊美,便连体温也稍高一些。

叶千琅以沾湿的毛巾将雪魄周身擦拭一遍,又以五指轻轻梳理它的鬃毛……手指自马背缓缓游向马腹,竟似贪恋这畜牲身上的热度一般,始终游走不去。

来时他已在魏忠贤面前立下了生死状,若不能把事情办妥,必不会活着回去。

佛曰一饮一啄,佛曰三世因果。

叶指挥使倒未想过,绣春刀下亡魂无数,自己死时该当什么模样。

想起五阴焚心决的首句也是一句佛偈: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

说的是这世上的罪业与福报皆是幻影,普罗众生不必为之苦苦执取。

当时叶千琅读到这一句,险些失笑,心忖这本武功秘籍倒体贴得很,一边教人杀人造业,一边又劝人学佛修禅,横竖是它占理。

叶指挥使不信天,不信命,自然也不信什么善报恶报,只是这杀伐一路,虽说未必是色厉内荏身不由己,也多多少少有些累了。

将上身卸于马背上,轻闭双眼,以脸轻蹭马鬃,手指反复摩挲过雪魄的温热躯干,也不知是人在抚慰马,还是马在抚慰人。

那厢寇边城迎风而立,将这一幕完完整整收入眼里。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原以为不过是文人骚客的一句臆想,合着因时因地,因人因景,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月下一人一马,马是好马,雪白鲜亮的毛发隐泛一层淡金,体型饱满壮美,可这人瞧着倒不怎么好,一张本就苍白的脸被月色一衬,愈显了无生气,若非生得这一等一的好眉目,光凭这青森森的面色便得将人吓退十里。寇边城心道好笑:这人许是知晓自己面色有异,这穿的用的俱是一色儿的青碧,倒也相衬映得很。

再细一看,又觉世间怕再无第二人能与这片大漠如此相得益彰,风情得如此直接洗练,反教自己方才怀抱的美人落得俗艳了。

是夜雾重如纱,渺渺茫茫笼盖四野,待一阵风来吹散少许雾气,这月下的一人一马方才露出鲜明轮廓。这人轻阖双眸与马贴身亲昵,明明眉眼冷煞依旧,却又似情动一般双唇微张,吐纳略促,白玉雕凿也似的长指每紧贴马腹游移一寸,便莫名多添一丝情欲气息。

像是月下自淫,也像人畜交媾,寇边城蓦地又想,这两个念头端的都大不敬,也端的都有道理。

一个人倘使孤寂到了极处,必也有趣到了极处。寇边城原先小心敛着呼吸,不欲打扰这位孤煞的美人,如是一想竟不自觉地轻轻一笑。

叶千琅自然听见了,也不觉自己适才与一个畜牲亲昵有丝毫不妥,挺身回眸道:“寇兄莫不是也睡不着?”

寇边城却是提着一只土陶酒坛而来,笑道:“屋内闷得慌,想邀大人喝酒。”

这话显是胡扯,美人在怀一夜风流,闷得慌倒奇了。叶千琅也不点穿,只微挑眉道:“酒在哪里?”

“‘三杯和万事’,倘寇某先前有何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量宽宏。”寇边城一把揭除白蜡封布,仰头灌下半坛酒,稍抖手腕,看似轻巧地将这酒坛抛向对方,笑道:“这半坛酒寇某先干为敬,大人,请。”

酒坛足重八斤,又因寇边城暗施了五分内力,犹似弹丸飞出炮膛,挟呼呼一阵风声而来。叶千琅身形未动,亦施五分内力将酒坛来势卸去,稳稳当当单手接住。

“‘上命差遣,盖不由己。’人间事不得意者十之八九,但求今夜‘一醉解千愁’。”言罢当真仰头豪饮半坛,复又将见底的酒坛掷还对方。

你来我往见招拆招,答得既工整又暗藏机锋,寇边城提着坛口,手下再施三分力——

酒坛乍碎,两人相顾而笑。

既饮了对方的酒,又想到对方适才对雪魄目露赞赏之色,叶千琅便大方道:“寇兄若不嫌这鞍鞯粗鄙,大可一试。”

“好马不在鞍辔。”既不手扶马鞍,也不脚磕马镫,不过是足尖轻点便已飞身跨于马上,而胯下的雪魄竟一动未动,极是乖服。寇边城垂眸看向叶千琅,笑道,“御马也不在蛮力。”

“这马烈得很,竟与你亲?”叶千琅略现一惊,须知雪魄性子凶悍,除他之外,至今还无第二人能将它驯服。

“便是与它说话,它也是听的。”马上之人弓腰轻抚雪魄的颈项鬃毛,这马竟似享受得很,鼻中喷出几股热气,低首轻蹭于他。听他又道,“若叶大人无心睡眠,不妨与寇某夜游,可好?”

不待对方答应,寇边城微微一勾嘴角,两腿稍夹马腹,便连人带马似星奔电迈,须臾已远。

叶千琅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即又牵出一匹马来,飞身上马,一提缰绳追了过去。

一前一后纵马狂奔,叶千琅已尽全力,无奈雪魄非是一般马匹可比,寇边城也只需使出六七分的力气,俩人便始终相距于一丈之外,近不得也远不得。

转眼间已出了关城,眼见寇边城欲深入沙漠腹地,叶千琅对雪魄吹了一声响哨——雪魄听命于主人召唤,立即前蹄高跃一个急停。

叶千琅抓住良机,如离弦箭般飞身出去,临空的步法极流畅漂亮,嘴里竟还客客气气喊了一声:“寇兄,有僭了!”

气走周天凝于指间,顺势便劈出一掌。

这人不仅练的功夫极其阴邪,且出手必是狠辣杀招,不留退路,寇边城不敢丝毫怠慢,当即返身去接。

一先一后腾空而起,在空中连拆数招,复又落回马上。两个人一边过招一边御马急奔,两匹马齐头并进,蹄声激烈,溅起飞沙无数。

人生正难得棋逢对手,快意无穷。

先前在客栈里并未完全试出对方身份,眼下俩人各自施展拳脚,一式“雁舞九天”又接一式“潜鳞在渊”,叶千琅虽忌于寒毒刚刚发作,未敢使出十成功力,但掌下招式却互补互衬尽显精妙,一心只想逼出对方的看家本领,试出是否真是一刀连城。

奈何他逼得愈紧,对方藏得愈深,也愈感这人看似散漫,其内功却精深广博若大象无形,分明还未尽全力。

连环杀招下仍眉眼脉脉,从容带笑,寇边城使出一招少林擒拿功夫,以虎爪扣住叶千琅的手腕,单臂提力,欲将他扯进自己怀里——

便是这提力一瞬,他微一皱眉,这须臾即逝的表情变化自是难逃对方的眼睛。

叶千琅料其白天挨了自己一掌,此刻身上必定带伤,于是索性以退为进乘势而起,稳稳当当坐进了寇边城的怀里。

雪魄仍在飞奔,转眼已将另一匹马甩出视线。背靠宽阔温热的胸膛,叶千琅被两条铁铸一般的手臂箍着不动,试探道:“寇兄似乎有伤?”

“陈年旧伤,不碍事。”

“可否容叶某瞧瞧?叶某虽不通岐黄之术,可刀山火海里滚了这些年,一点皮外伤还是难不住的。”

寇边城轻声笑道:“在下一个买卖人,常年游历在外,以天为盖地为席,以烈日当头为帽,荆棘裹足为靴,是以这身粗糙皮肉如何不敢污了大人眼睛。”言下之意,便是不肯了。

叶千琅冷笑一声:“倘使我……定要看呢?”

“若大人不嫌见,这身皮肉自然也没什么看不得。只是在下这身衣裳……”寇边城低头咬住叶千琅左耳的孔雀蓝耳坠,以牙齿轻轻一拽,轻轻笑道,“还得劳烦大人亲自来脱。”

话音甫落,寇边城一把抱紧叶千琅的腰身,两具躯体同时腾身离了马鞍,双双跌进沙里。

这拳脚来往一旦变了味,倒像是一场激烈情事,俩人不停互相撕扯对方的衣服,绞抱着在沙漠中翻滚,一忽儿你在上,一忽儿我在上,不一会儿已满身是沙。

直到力尽方止,叶千琅跨坐在寇边城身上,与他一上一下彼此看着。

许是方才饮酒半酣,俩人皆已衣衫大开,气喘得粗且促,裸露的胸膛不断起伏,叶千琅微微一惊:寇边城的长袍里头竟无一物。

大漠无际,月色无边,他肤如蜜酒,肌肉健美,胯间毛发丛密,阳物壮似稚子一臂,才只是半抬头的模样。

“出门急了些,竟忘了穿齐整。”寇边城微眯眼眸,笑意慵懒,坦然展现他这惊心动魄的躯体之美。

纵使平日里所见尽是骷髅恶鬼,面对如此一具多情的身体,仍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之亲近。

一如旱苗渴雨,飞蛾扑火,指尖滑过他壮美的胸廓,竟感有些烫手。

任对方的手在自己躯体上描摹,直至那冰雕玉铸似的手指滑入胯间毛发之中,方才将其按住。

此刻叠骨相交姿态暧昧,叶千琅面无惭色,只平静问道:“有一事叶某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能否向寇兄请教?”

“何事?”寇边城心道难得,这人竟也会做出一副虚心求教之态。

“寇兄看叶某的功夫如何?”

寇边城如实答:“至寒至阴,已臻化境。”

“化境不敢当。但若尽力一击,纵是大罗神仙也难周全。然而今日申时,我曾一掌打中一个贼人,为何那人却若无其事纵马而去了?”

寇边城摇了摇头,笑道:“叶大人不必介怀,我猜那人纵能强撑而去,而今也已命丧黄泉了。

“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

叶千琅逼近对方的眼目,不答反问:“叶某仍有一事不解,那贼人在沙漠间来去自如若入无人之境,而他来,沙暴也来,莫非这世上真有飞天遁地、呼风唤雨之术?”

“只怕这世上有的只是人多嘴杂,传讹之误。”寇边城伸手捏住对方下巴,将这张青森森的脸孔捏近眼前,自己也微微倾身靠前,却在距这双薄唇不过一厘的地方停住——

两人的目光你退我进,缠绵斡旋,叶千琅只觉这双眼眸华美魅惑却又深邃难测,好似一个以深情俊扮的谎,里头诸多城府,诸多算计,诸多凶险,实是看不清这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千般念头一闪而过,只微微压低了脸,终让四片唇轻轻碰上。

身与身相叠,唇与唇相贴,俩人皆未更进一步,仿是这般肌肤相亲就已令彼此快慰得很。

良久,寇边城轻轻一勾嘴角,道:“本是秀色若可餐,可惜面色却不太好。”

被对方吻住的这双薄唇也似染得一丝笑意,叶千琅面上仍不动声色:“你说谁?”

“我说今日路边撞见的卖唱女,恐怕久不知饱为何意,面有惨然饥色——大人以为我在说谁?”

叶指挥使也不拾这话趣儿,仍寡着一张脸问:“如是岂非可怖?”

“倒也未必。人各有所好,或喜花笺,或喜草籀;或喜画屏牡丹国色生香,或喜黄沙野蒿胡天惨烈。寇某——”稍事一顿,眸底唇边笑意更显,“当属后者。”

四眸定定相视,也不知哪个先阖起眼帘,打开双唇,邀入了对方的舌头。

刹那投膏于火,抵死缠绵。互咬对方的舌尖,互啃对方的齿龈,吻得彼此气息不畅,满嘴血的甘美腥味。

长吻过后,叶千琅起身道:“不瞒寇兄,叶某是来杀人的。”

话虽说得平淡干脆,一双凤目却射出慑人绿光,满带警戒意味。

寇边城淡然反问:“杀谁?”

“谁拦我杀谁,谁挡我杀谁。”叶千琅翻身上马,对方也已起身,眼梢瞥见那宽阔后背,虽无冻伤痕迹,却满布似为刀劈斧砍,鞭抽棍打的伤痕。

纵是杀人如麻如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禁为此惨象震然。

意识到叶千琅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寇边城迅速将外袍束了齐整,转身笑了一笑——

仿是背负着一身隐秘的债,不可为人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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