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可能是听见客厅太久没人说话,丁宣画画的动静也停下来,从卧室出来晃了一圈。

他真的就是晃晃,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连萧和老妈,见两人都还在,就接着该干嘛干嘛去了。

老妈的视线跟着丁宣,一直跟着,看他没事人似的模样,眼睛和鼻头一瞬间变得通红。

“哎哟。”她忙低头掩了掩眼睛,有些仓促,又像是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年纪大了老这样……给我张纸。”

连萧将纸巾递过去,再沉默着坐回来。

“我也不知道她能打孩子。”老妈揩揩眼睛,连萧能看出她现在心情和思绪都很复杂,斟酌了会儿措辞,她有些犹豫地重新看着连萧,说:“其实打也不一定代表坏,儿子,你小时候我少打你了吗?”

连萧浅浅地吸了口气,闭闭眼才稳住语气,告诉老妈:“可我是正常人,妈。我能明白你在做什么。”

“对,就是因为宣宣他有这个病,所以才需要锻炼,”老妈说,“不管怎么说,宣宣确实是有进步了,对不对?”

面对着老妈包含着心疼愧疚,与小心纠结着,希望得到认同的目光,这次连萧真的用了很久,才从麻木里找回继续与她沟通的力气。

“他的进步让我难受,妈。”连萧看着她,“我难受。”

人的成长从来都不局限于青春期,很多小时候发生时顾不上感受的事,也许要等到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以后,才发现那些事一直储存在最深的记忆里,终身影响着自己。

老妈还在试图用家长的角度向连萧解释丁宣姑姑的所作所为,也可能是在说服自己。

连萧看着她不停开合的嘴角,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很多小时候的画面,回想起当年那个一意孤行要留下丁宣,为了让丁宣上学在校长室大闹,知道丁宣被欺负,风风火火冲去庞晓龙家砸门的老妈。

他也突然明白过来,老妈真的开始老了。

“妈。”连萧静静的听老妈解释,喊了她一声,“小时候我其实怨过你。”

老妈没料到连萧的话题拐了个弯,愣了愣,停下来等他往下说。

“在我刚知道丁宣得的是自闭症,知道这个病越早看才能越有效果,但是你不愿意带他去看病的时候。”连萧说。

“不是妈不愿意……”老妈皱了皱眉。

“我知道。”连萧微微一点头,“当时家里困难,你解释完我就知道了。”

“后来有时候看着丁宣我也会想,如果那会儿咱们能更早的给他看病,给他干预,是不是能比现在更好一点儿。”

“可是我又会想,丁宣妈妈自己都因为绝望去世了,如果你没把丁宣带回来,他那一家人都不愿意要他,丁宣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老妈被连萧的话带回了过去,也在回想,神情有些怅然。

“小时候不懂事,这段时间租房子加上各种日常开销,我才能感受到,当年你二话不说把丁宣带回来,留在家里养着,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连萧轻轻勾一下嘴角,“您真的很伟大,妈,特别伟大。”

“多少年的事了,说这些干嘛。”老妈吸吸鼻子,也笑了笑。

“所以再想到我生气你不给丁宣看病的时候,就会觉得人这种生物,真的挺奇妙。”

连萧接着说。

“也许对什么人有了感情,对他期待的上限就会提高吧。当时我对丁宣的期待提高了,你和老爸没办法让他达到我期待的程度,反倒成了‘坏人’。”

“那会儿那么想真的是我不对。”

“没什么对不对的。”老妈听连萧说着这些,情绪也平和下来,用那种母亲特有的目光望着他,“其实很多事,都是妈妈亏欠你。”

“可别煽情,”连萧赶紧笑着摆摆手,“咱们不说好了吗,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你是好孩子,连萧,”老妈说,“要不是知道你靠谱,你爸也劝我别上火,说你肯定能照顾好宣宣,你敢这么带他跑出来还不声不响的,我真能把腿给你打折。”

聊起过去的事总能让人心里发软,再说回当下,老妈的态度也变得更加软和。

“你说宣宣在他姑姑家受罪,我心里要是一点儿不清楚,那不可能。你心里怪我,生我的气,我也知道。”

“宣宣在咱们家里长大,我拿他跟亲儿子一样,但凡有一点儿办法,都不可能把他送走。”

“就是因为没办法,儿子。当时也去看了他姑姑的机构,确实能对宣宣好。”现在想到跟丁宣姑姑拉扯的那阵子,老妈仍然满眼疲惫,“何况说一千道一万,丁宣就是他们家的孩子,这是改不了的事实。”

“人活着必须得有亲人,有亲情,再怎么样那是他奶奶家,他妈妈是他们丁家的儿媳妇,不能闹得以后宣宣去看他妈妈,咱们连丁家的门都进不去。”

“他姑姑目的赚不赚钱的,谁家为了过日子不想着赚钱呢?”

“你们这一代不像我们那时候,兄弟姐妹多,现在的小孩一个个从小性子就拐,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以后慢慢就懂了。”

老妈说了很多,最后又重复了那句:“而且宣宣确实有进步,这不就够了吗?”

连萧这次把老妈的话全部听完了。

客厅重新安静下来,他在这安静里看着老妈,既平静又认真地告诉她:“丁宣这点进步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

“当初我是想方设法要给丁宣治病,可我知道自闭症是一种治不好的病以后,我宁愿他当一辈子快乐的傻子。”

“到底是所谓的正常重要,还是丁宣本人更重要?”

“如果他注定要当个不正常的小孩,那至少应该是快乐的。”

“您刚也说了,丁宣需要的是‘锻炼’。”连萧强调,“丁宣需要锻炼,需要学习,需要当个别人眼里正常的人,这些我都可以教他,我可以用一辈子教他,而不是让他被他姑姑当成动物一样,又打又骂的‘训练’。”

“你哪有功夫啊?”老妈打断他,“你得上学,我和你爸得上班,宣宣总得能融入社会……”

“不是丁宣没法融入社会,是这个社会无法接纳他这种小孩。”连萧也打断了老妈,“而且对于丁宣来说,他真的需要融入这个社会吗?”

“就算他会说谢谢你好,会自己洗碗洗衣服,他能跟人简单交流了……他已经十八了,妈。别骗自己了。”

老妈猛地一愣。

“这个病,有些人能成为天才,但是更多的人都是像丁宣这样,甚至比他状况更差,病情更糟糕。但他们也是人,也应该被尊重。”

连萧停了停,放缓语气继续说。

“这世上普通人那么多,丁宣应该就是他们那个自闭世界里最普通的小孩。既然是普通人,那过普通的日子,会说简单的话,有普通的快乐就可以了。”

“他来世上一遭,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既然注定是特殊的小孩,就别用正常人的标准要求他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让丁宣再回她姑姑那儿。”

老妈的眉心从进了门就蹙着,一直没有放开过。

这会儿她听完连萧说的话,皱得更紧了。

“其实如果当初你没把丁宣带回来,没让丁宣在我们家长大,或者丁宣的妈妈没去世,他妈妈像他姑姑一样教育他,那我一句话都不会管,我也会觉得很正常。”

“可他姑姑只是个十年都没想着来看一眼丁宣的姑姑,他不是妈。”

“如果现在有人跟你说,把我带走像练动物一样训练,能把我培养进联合国,妈,”连萧冲老妈微微抬了下眉毛,“你会放手让别人把我带走吗?”

“还联合国,”老妈这会儿心情复杂到极点,反而气笑了,“你怎么不想上月球。”

连萧也笑了笑。

笑完后,他用他长这么大以来,最认真也最坚定的态度,继续对老妈说:“可能我们这一代确实不懂事,缺少人情世故。所以真的不能理解你们那一代人,将所谓的亲情放在至高的地位,不能理解你们顾全的大局,口中那些需要自我牺牲来维系的交际与关系。”

“我也真的不在乎这些,妈。”

“除去所有复杂的顾虑,从今天开始,我只用我的方式来保护丁宣。那些由道德和血缘所绑架的‘懂事’,通通去吃屎吧。”

“说的什么话,”老妈叹了口气,“难不难听。”

“一开始也没有人支持你留下丁宣,你可以在最初就选择做一个旁观者,但你不是也一意孤行的去做了你觉得该做的事吗?”连萧又问老妈。

“让丁宣回家,回他真正的家,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丁宣一辈子就这样也好,是废物也好,拖累也好,我认了。小时候我对您说我来照顾他一辈子,从来都不是一句玩笑话。”

“没有谁能再把丁宣从我手里分开了,”他说,“您也不行。”

那天一下午,连萧感觉自己将一辈子的表达欲全用光了。

他说完那些话,老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也没再坚持自己的想法。她把丁宣喊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看了好一会儿,摸摸他的脸。

“收拾东西,跟妈回家。”老妈指挥连萧,“她姑姑那边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这下轮到连萧愣了。

他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老妈的意思,这些天拧在心里的结豁然被解开,那种得到家里人支持的踏实感,刹那间就包裹了全身。

这场“丁宣保卫战”,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孤军奋战了。

“谢谢妈。”连萧的嘴角高高翘起来,也挤在丁宣旁边去揽老妈的肩膀,“您今天特别年轻。”

“哎呀你今天特别烦人!”老妈凶着脸使劲拍他。

搬进转租房的时候本来没多少东西,这会儿要离开这间小小的避难所,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却多了很多。

大包小包的走出转租房,连萧带着丁宣回头又看一眼他们这个短暂的小家,心里还有点儿不舍。

“关上门。”他让提着小鱼的丁宣把门关上,把钥匙藏在防盗门顶的缝隙里,空出一只手牵着他。

走到楼下,他们堆的雪人旁边围着几个小孩儿,又堆了个歪歪扭扭的新雪人。丁宣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一眼,再看看连萧。

“回家给你堆个新的。”连萧说。

丁宣没吭声,手指头在连萧掌心里蜷蜷,过了会儿才自言自语地嘀咕:“回家。”

一个月内换了三个“家”,终于重新回到真正家里的丁宣显得有些懵。

他换好鞋也不动,站在鞋柜旁看了半天,扑扇着眼睛往老爸脸上瞄了几下,还是一跟老爸对上视线就避开,但是主动说了句“你好”。

“变样儿了,还真有点儿进步。”老爸被这句“你好”逗得想笑,边跟连萧忙里忙外的搬东西,边指指餐桌,“去洗手吧!马上吃饭!”

“人又不是聋子。”连萧听乐了,“你喊那么大声干嘛。”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老爸兜头给了连萧后脑勺一下,“还带着小的离家出走,长本事了你,给你妈吓得在家嗷嗷哭。”

“哎。”连萧这会儿挨打都踏实,顺着老爸的力道笑着低低头,“我妈还会嗷嗷呢?”

“啊,鬼哭狼嚎的。”老爸说。

“有完没完了?”老妈换完衣服出来,冲着父子俩一人就是一下。

终于收拾完东西,吃饭洗澡回到房间,老妈连床褥被子都给他提前晒好铺上了。

连萧往床上一砸,有种莫名的唏嘘——明明太久没回家的是丁宣,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有种很久没回来的感觉。

“丁宣?”连萧朝身边拍拍,示意丁宣过来一块儿歇着。

丁宣还在房间里瞎晃,他从进门晃到现在了,照旧连萧在哪他跟到哪,就是不出声,现在又在看墙上那些他以前画的画,还伸手摸摸。

“看什么,不认识了?”连萧从床上起来,过去跟他一块儿看。

墙上这些画有很多丁宣小时候画的,贴了太久,已经发黄了。

连萧以前没心思细看,感觉哪张顺眼就贴一张,现在估计是审美上来了,再仔细看看丁宣这些画,发现虽然全都不知所云,但颜色搭配的真的都很和谐舒服。

“你现在是不是没有以前喜欢画画了?”连萧把下巴垫在丁宣脑袋顶上,继续望着那些画问,“以前一有功夫就趴着画,这阵子也没见你画几张。”

丁宣不说话,脑袋动来动去想抬头,头发丝磨蹭得连萧脖子发痒。

“我给你买了好多本子和笔。”连萧搓搓他的耳朵,坐在书桌前开始往外掏,各式各样,还有感觉丁宣可能会喜欢的绘本,他看到就忍不住想买。

丁宣每一本都拿起来翻翻看看,看完又都搁回桌上,喊了声“连萧”。

“在呢。”连萧把他捞怀里面对面坐着。

丁宣看看他,转开脸再去翻翻本子。

“回家了,丁宣。”连萧碰碰他的下巴,“以后都不走了。”

丁宣不说话,连萧看着他又问:“今天可以爱我了吗?”

那句“宣宣爱你”今天也没着落,丁宣翻了会儿本子,转过来跟连萧头顶头。

那天晚上是连萧最近睡得最熟的一夜,晚上不到十一点就困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再睁眼,已经早上九点了。

丁宣已经醒了,穿得整整齐齐不知道在干嘛,正好开门回到房间里。

“连萧。”看见连萧醒了,他有点开心的喊一声。

“嗯。”连萧的懒劲儿还没过,嗓子都是沙的,靠在床头朝他勾勾手。

“你干嘛呢?”他拽一下丁宣的裤子,“在家穿这么好看,不难受吗。”

这也是丁宣在他姑姑家新添的毛病,一觉醒来不管出不出门,一定要从里到外把衣服都穿好。

连萧看着都难受,说丁宣也说不听,弄得他在转租房里天天早上睡醒什么都不干,先去把丁宣的外衣拆一层。

丁宣低头摸摸被连萧拽过的位置,连萧正要拿家居服让他换,小灵通在桌上嗡嗡了两声。

是二光发来的短信,特长的一句话,还不带标点:阿姨找你了没别吵架啊 一家人不能真往心上扎刀子分开住不是个办法

连萧看一眼,直接给他打了个电话,一接通就说:“晚上出来吃饭。”

“你回家了?”二光问。

“嗯。”连萧应一声。

“我靠,吓死我了!”二光明显放了个大松,嗓门都高了,“我都等着你骂我自作主张告密了!”

“不用猜都知道是你。”连萧边打电话边单手给丁宣解库子。

“哎,我就觉得你俩单住也不是个招儿,有事还是得跟家里商量明白。”二光傻乐,“跟阿姨谈明白了?”

“该说的都说了。”连萧一只手不好使劲,丁宣人又瘦,被他晃着晇骨拽来拽去,“我妈也……”

一句话刚说一半,连萧的手顿了顿,隔着前门往丁宣那一握,“操”一声笑了。

“啊?”二光还在电话那头傻着脸听。

“你也刚醒?”连萧弹了丁宣一下,逗他。

“啥啊?”二光驴唇不对马嘴地喊,“我都醒八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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