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早上跑了两三个地方,从周狄家回去的路上,丁宣困劲儿都上来了。

连萧带他坐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方便他往外看风景。没两分钟,丁宣整个上半身都拧过来,往连萧怀里趴,想睡。

“困了啊?”二光戳戳丁宣的头发旋。

“别戳我们头。”连萧拂开他,自己张开五根手指头往丁宣头发里插,揉小狗似的胡搓几下。

连萧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回老家,姥姥爱搓他头发。她说连萧头发硬,随老妈,这样的人性子都倔。

那会儿连萧摸不明白头发能有什么硬不硬的,挺软和的啊。

这会儿搓着丁宣的头发,再捋捋自己的,他发现还真是不一样。

丁宣头发都不能说软,该属于绒,又绒又细。

颜色也跟皮肤一样,天生就浅,被太阳光照上总显得暄蓬蓬的。

“也没那么乖。”连萧回想刚才周狄妈说夸丁宣乖的话,又抓抓丁宣的后脑勺,“倔的时候也烦人。”

丁宣让他搓得痒痒,闭着眼一拱脸埋在连萧腿上,抬抬胳膊往外推他手。

推开连萧以后他又忘了收自己的手,就这么搭在耳朵边,掌心虚虚的攥个空拳头。

二光跟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们哥俩儿。

“马上还得转车,要睡你也让他换了车再睡啊。”他还手欠地想去推丁宣,“等会儿喊醒再不高兴叫两声。”

“不叫,丁宣没有起床气。”连萧又给二光挡开,指他一下,让他别再招丁宣,“愿意睡就睡,又不是抱不动。”

他一说抱不动,二光脑子里就全是周狄抱着天赐的模样。

“我是真让那个天赐叫怕了。”二光揣着兜往下秃噜秃噜,脑袋枕着椅背,两条腿往前伸得老长。

“哎你觉不觉得每次坐在最后排中间这个位置,都有种当皇帝的感觉?”他抖抖腿碰一下连萧,“我每次坐这都觉得我老霸道了。”

“你老神经病了。”连萧说。

二光嘎嘎乐半天,接着说:“我其实特想知道周狄他妹妹的事儿,但又不敢问。”

连萧“嗯”一声。

“你也是吧?”二光坐起来半截,“我感觉他跟他妈都不爱说话,搬家搬那么老远,他妈弄这个康复之家,指定也是因为他妹妹。”

这些事都不是能张嘴就打听的。

他们平时再怎么不喜欢周狄,也明白不能往人伤口上戳。

“我刚还专门转了一圈,也没瞅见他家有小女孩照片啥的,真不知道周狄妹妹跟丁宣是怎么个像法儿。”

二光可太好奇了。

“自己孩子得自闭症都摔死了,她竟然还能办这个班,心里不难受啊?”

“而且你说他妈都能教别的小孩,怎么还弄不好她自己孩子呢?”

“谁知道呢。”

连萧想起来丁宣他老妈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跟刚才看见的那些家长一样,麻木或崩溃地哭过。

报站声响起来,他往外看看,拍拍丁宣带他下车。

等老爸老妈终于从老家回来,连萧一分钟都等不住了。

老妈前脚进家门,行李包都没放下他就过去开口说:“妈,真得给丁宣看病。”

“宣宣啊,”老妈看看大儿子,也是人没见着就先张嘴喊,“宣宣阿姨回来啦,想阿姨了吗?”

丁宣从屋里出来,绕着老妈晃了一圈。

他照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贴在老妈腿边,摸了摸行李包的拉链锁。

“哎哟我的宝贝儿!”老妈现在想抱起来丁宣有点儿费劲了,蹲下来搂着他亲了两大口。

稀罕完再仔细打量打量丁宣,她立马喊上了:“怎么整这么埋汰啊,裤子还是我走那天那条,这么些天你哥都没想着给你换身衣服?”

“冬天的衣服有什么好换的。”连萧让老妈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往旁边沙发上一瘫,“我还给他洗裤衩了呢。”

“不好换你自己换那么勤快?光顾着自己臭美。”老妈瞪着连萧拍他一巴掌,又翻翻丁宣的小袄领口,赶紧给孩子往下脱,“太难看了,别的小朋友看了都得笑话我们。”

“哪有别的小朋友啊,”连萧一听老妈这么说,立马又坐起来,“一放假除了我就能跟苗苗画画,他本来就自闭,马上我都跟着闷出神经病了。”

“阿姨给换身衣服。”老妈拉着丁宣去里屋,连萧跟在后面进去。

“我带丁宣去周狄家看了,他妈真是弄自闭症的,她那康复之家好几个小孩,有的比丁宣还严重,人家都……”

“什么时候去的?”老妈打断他问。

“就前几天。”连萧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爸呢,下午咱们就过去。”

“上班去了。”老妈连着毛衣也给丁宣扯了,“拿那件绿的给我。”

“直接就去单位了?”连萧去衣柜里翻翻,“不歇歇啊。”

“哪有功夫歇,”老妈看他一眼,“一家人不吃饭了?”

连萧张张嘴,突然不知道接什么话,只能把衣服给递过去。

把丁宣的衣服换完,老妈一刻也没停,连着她跟老爸回老家这些天的衣服一起收拾了,端出去用洗衣粉泡着,进进出出地收拾家里。

“妈。”连萧又跟出去,看老妈用冷水泡衣服,去给她接壶水烧上。

“怎么想起来带宣宣去看看的?”老妈看向他。

“你不愿意去,我能不琢磨吗?”连萧有点儿想皱眉,他朝老妈凑近一点儿问,“家里是不是没钱了?”

老妈捋起袖子在水盆里搅搅,扫一眼走廊里才开口:“小孩子不要问钱,也不要操心。爸爸妈妈敢生你养你们,那就有生养你们的本事。”

“那我那天听你在电话里说,要用钱还是什么?”连萧捏捏脖子,这话听着莫名有点儿不好意思。

“钱最近确实用得多。”老妈想了会儿还是说了,“怎么跟你说呢,你爸单位分了套房子,但是咱们家也得出……”

“咱们终于能换房子了?”连萧惊讶地一抬眼。

“别喊。”老妈拍他一下,“男孩子别沉不住气,有点大事小情的还没落听就满世界嚷嚷。”

“我知道。”连萧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免不了激动。

他们家实在太小了,以前丁宣是个小豆丁还没觉得什么。

这两年他俩都长个子,尤其是连萧,窜起来飞快,跟丁宣待一个屋里就觉得哪哪都挤,每天上下床都得让柜子磕一下腿。

而且楼里这两年陆陆续续搬走好几户了,他虽然没跟老爸老妈提过,但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哪有不爱琢磨的。

连萧做梦都梦见过怎么布置他和丁宣的大房间。

“单位分房子还要咱们出钱啊?”他还是憋不住又问了句。

“说点屁话。”老妈看连萧的高兴劲儿也笑了,往他脑门上抹了一指头洗衣粉泡,“天下哪有白给你的好东西。”

“也是。”连萧搓搓脑门,“所以家里现在没法匀钱出来给丁宣看病,是这原因吗?”

一绕回这个话题,老妈的神色也重新压了回去。

“不是不给丁宣看。”炉子上的水壶冒烟了,她去拎来浇进洗衣盆里,“也不全是钱不钱的事。”

“那就……”连萧跟着抬抬眉毛。

“是看不好。”老妈把水壶接满水搁回去,转回来看着连萧,“明白吗?”

连萧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妈你知道啊?”

“你把你妈当什么了?”老妈横他一眼,捞起件秋衣开始搓。

连萧抿抿嘴。

“宣宣妈妈不是没带他看过。”老妈说,“你以为宣宣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吗?”

“你以为他一来咱们家就能自己吃饭,就知道上厕所知道到点睡觉,都是谁教他的?都是怎么教出来的?”

“你素华阿姨一个人领着宣宣,把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去的医院跑了个遍,有用没用的方法全试过了,家底全掏空了。”

水还是凉,老妈搁下衣服,裹着泡沫的手腕撑在洗衣盆,出了会儿神。

“她是个妈妈。但凡能看到一丁点儿希望,怎么会舍得走呢?”

“我也是妈。”

老妈的声音很轻,视线再与连萧对上,眼底却透出很深很深、让连萧看不懂的东西。

“但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妈,不止一个孩子要养活。明白吗?儿子。”

老妈那些话,让连萧冲着丁宣琢磨了好久,愣了半天的神。

后面挺长一阵时间,他没跟老妈再提给丁宣看病的事。

不是不想提,也不是不敢,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被一层绕不开的怪圈给缠死了。

虽然老妈从来不让小孩管大人的事,吃喝玩乐也从不让连萧觉得自己和丁宣比别人家差,没让他自卑过。

但自己家是个什么条件,大人再不说,小孩心里也有数。

过年那天他听见老爸老妈小声算账了,单位分的房子再便宜,对于他们家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

老妈那边的老姨老舅,还有老爸那边的大爷老姑,多多少少都欠着些账。

老妈不说那些话,连萧根本不知道家里有多少要花钱的地方。

可是知道以后真的太闹心了,连萧顿时觉得自己就像鸟窝里的雏鸟,只知道在家张着嘴等吃喝,这种时候根本没资格要求爸妈必须花钱、投入大把的时间去给丁宣看病。

但是丁宣不看病不就更耽误了吗?

虽然素华阿姨那几年没能给丁宣训练成正常人的样子,但对于连萧来说,丁宣能学会并且坚持下来的这些表现,全都是治疗有效的最佳证明。

就是因为有效才得坚持,丁宣来他们家的这些年已经算是耽误了,什么训练都没续上。

再不赶紧给他继续治,那就像周狄妈说的那样,这辈子就到这儿了。

“啊!”连萧往床上一砸,心烦地横起胳膊压在眼上。

丁宣站在桌子跟前画画,听见他的动静,也跟着“啊”一声。

连萧横在床上望着丁宣出神,心里那些事儿绕了一圈又一圈,到最后全绕成了一个死疙瘩,噎进他自己胸膛里。

他甚至都不想上学了,想赶紧挣钱,用自己挣的钱带丁宣治疗,也能给家里分担点儿。

琢磨归琢磨,连萧自己也明白这不靠谱。

不是不上学不靠谱,是他十三岁的年龄不靠谱。

连萧对于自己现在的年龄太不满了,他跟二光想去找找饭店游戏厅的活儿,看能不能打个短工整点儿零钱,别人都不要他俩。

然而还没等他绕开这些死疙瘩,想出能两全其美的方法,丁宣却比他先不能上学了。

丁宣这个学一直就上得很艰难。

他班主任房老师明里暗里不止一次跟老妈表示过,丁宣的情况不适合待在学校。

每次老妈都无比强势的坚持了下去,硬是让丁宣在学校待到四年级。

连萧一来二去的都被磨出潜意识了。虽然他现在无比地明白丁宣继续上学等于浪费时间,年后开学老妈又被房老师拉去谈话时,连萧也跟着去了。不过他根本没当回事,默认老妈肯定还能接着让丁宣在学校上下去。

“这次都不是我们学校跟你商量,”但房老师这次开口,比以前每次都认真与坚决,“是上面让学校好好斟酌处理。”

“处理什么?”老妈一面对丁宣的问题,整个人就无比的尖锐敏感,“丁宣是一开学就违反校规还是怎么了,要处理我们?”

“哎,咱俩你就别跟我挑刺了。”房老师的神情真的一点儿也不放松,她摆摆手叹了口气。

“到这时候了,我也实话实说。这些年对丁宣我真的尽心了,学校跟家长的压力能顶的我都给顶着,拦着。”

“确实丁宣那个情况,想让他能学点东西就学点,就算学不着东西,在学校待着,耳濡目染的也比在家锁着强,是不是?”

“是,房老师。”老妈浅浅地吸口气,“我明白。您辛苦了。”

“不说这个。”房老师又摇摇手,“现在的情况是,我再想护也护不住。”

连萧盯着她。

“这回家长不是跟学校反应,有几个直接给教育局写了联名信,要他们管管学校,让学校以大多数学生的学习为重,不能……反正就是那些话。”

“现在丁宣也不是以前一二年级,学生都小,玩玩闹闹的,也没有真的坏学生欺负他。”

“马上五年级了,丁宣在班里确实也有点儿,”房老师说到这里顿了顿,“太突兀了,你明白吗?”

老妈嘴角动动,很快又绷紧了没说话。

“我真的跟你说真心话,丁宣哪怕有一点儿学习能力,他哪怕愿意听一门课,我都能留他。”

房老师看着老妈有些泛红的眼眶,目光也带上了同情和惆怅,

“问题是他不能啊。”

“再待在学校,对丁宣也没什么好处了。”

以前班主任这么说,连萧的反应会跟老妈一样,打心底里不爱听,觉得他们不尊重丁宣。

但这会儿他听着房老师的话,再看看老妈,简直想跟着一起劝她:别让丁宣上学了,去周狄妈妈那里比在学校有用得多。

“那也不能……”老妈的肩膀挺得直直的,刚一出声就又扭开脸,压了压嗓子。

“那也不能就这么不要他了,”她突然就绷不住酸涩的鼻腔,“不能让丁宣连张小学毕业证也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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