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要你等了。”

宁知蝉好像做了场梦。

因为食道内持续的灼痛、嗓子和眼睛传来干涩和痛感,宁知蝉睡得其实不太好,就连做的梦也是。

梦中的时间被放得很慢,内容也十分复杂。

画面像摇摇晃晃的电影镜头,模糊,混乱,鲜少拥有愉快和轻松的场景,几乎囊括了宁知蝉从小到大所有深刻的时间节点、久远的回忆,以及太多明明不想记得那么清楚、但却没有办法忘记的事情。

睁开眼的时候,视野里只剩下纯色的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很淡的消毒药水气味,窗子外阳光的颜色很淡,把整间屋子照得发白发亮,模糊的光晕让人感到不太真实。

宁知蝉从床上勉强坐起来,看着落在手边的阳光,眨了眨眼,似乎依旧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医生护士走进了病房。

他们对宁知蝉进行了简单的检查,过了一会儿,等到所有人离开病房之后,管家庄叔走了进来。

或许因为庄叔年纪大了,身材稍微矮小,脊背佝偻,也有可能因为他独自站着,而并非站在任何人身侧,所以显得门口的位置有些空荡。

他来告诉宁知蝉,医院的条件有限,宁知蝉身体虚弱,还是回去休养为好。

于是宁知蝉被送回了别墅。

走出医院,坐在车子里,直到走进别墅门前的庭院。

清晨的院落中空气微冷,弥漫着植物清淡湿润的气味,花房里的扶桑花开得很好,气味和颜色像是将要从窗子里溢出来一样,同样令宁知蝉感到恍惚。

真正清醒的时刻则是在进入房间之后,光线透过纱帘把屋子照得微亮,而宁知蝉没有看到瞿锦辞。

“宁少爷,您在这里安心休养身体即可,医生会定期过来为您检查。”管家说。

“……瞿锦辞呢。”宁知蝉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少爷最近很忙,没有交代其它的,只是让我转告您,”管家顿了顿,言语中不带有什么情绪,语气平缓、温和地向宁知蝉传达了内容:“等到医生说您的身体完全康复,如果您不想的话,就不需要继续留在这里,可以随意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

“他说,从前让你等过太久,往后就不要你等了。”

宁知蝉才觉得梦真的醒了。

按照庄叔向他转达的内容,宁知蝉重新住回别墅中。

由于抢救及时,过量服用安眠药似乎并没有对身体造成什么严重的损害。

虽然宁知蝉自己不觉得,但每每问起时,医生总是坚持说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宁知蝉便又在别墅里多停留了大约半年时间。

医生帮助宁知蝉调整了他的饮食和睡眠,情况并没有改善太多,但也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至少宁知蝉不需要每天都依靠药物才能入睡,虽然食欲不强,但也不会在每次进食之后都忍不住想要呕吐了。

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这样的自己,现在逐渐重新变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曾经不被人在意,或许再也不会见到的样子。

伴随某些几乎被根植在身体里的、痛苦的拔除,习惯被剥离、记忆淡忘,以及偶尔闪过不适宜情绪和念头的湮灭。

长到二十四岁,宁知蝉开始真的活着。

宁知蝉在春天离开南港。

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但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很想要带走的东西,几乎是茕茕一身地坐上了火车,在大约五个半小时可以清楚看到沿途风景的路程后,抵达了一处叫作琼海的小城。

说起来,琼海和南港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但气候却有着很大的差异。

南港多雨,海面的雾气蒙住了远处的天空,像涂满浓重灰色颜料的画布,占据了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但季节转变却缺少过渡,夏季盛暑和冬季严寒都来得迅速而短暂。

而同样是近海的城市,琼海每季的气温便没有南港那般天差地别。

风雨显得温吞,阳光和天空的颜色都很浅,色彩看起来十分通透,像是把整座城市装进一个透明的、观赏用的水晶球中,隔绝了所有阴郁沉重的云层气流,过滤掉不好的回忆。

宁知蝉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些都不会太在意的。

他抵达琼海时,正值黄昏时分。

夕阳悬在半空,漫天柔和的粉橘色光晕笼罩着海面,宁知蝉才发觉,原来自己仍然拥有缓慢而微弱的、名为喜欢的能力。

得知宁知蝉要搬来琼海,屈吟也一道坐了车过来。

其实自从宁知蝉不去酒吧跳舞之后,屈吟和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了。

只是这次在宁知蝉准备离开之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屈吟突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问起他的近况,宁知蝉便告诉屈吟自己要搬来琼海的事,于是屈吟便提出跟过来看看。

到达琼海之后,在屈吟的帮助下,宁知蝉很快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新房子位于城市外环的一个中档小区内,周围环境很好,虽然不算繁华,好在清净。

房子内部的装修十分简约,墙壁上贴着米白色的墙纸,没有过多的装饰,但看起来并不空荡。

窗子很大,采光很好,阳光透过玻璃,把整间屋子照得通透明亮。

宁知蝉走进卧室,床品似乎被更换过,看起来干净温暖,床头有一台木质的柜子,摆放了一盏很小的夜灯,地面上铺着大块的白色绒线地毯,宁知蝉忍不住站上去,很小心地踩了踩,好像有些喜欢的样子。

“屈吟姐,谢谢你帮我找的房子。”宁知蝉有些感激地对屈吟说:“没想到以我这么紧凑的价格预期,竟然还能租到条件这么好的房子。”

“没关系,房主是我认识的人,恰好他最近有事情不在这边了,房子暂时空置下来,所以急着租出去,你能租下来,也是在解他的燃眉之急。”屈吟笑笑,语气轻松随意地问宁知蝉,“怎么样,对这个房子还满意吗?”

“满意,这里真的很好。”宁知蝉坐在地毯上,手掌碰着地毯表面暖和的绒毛,低着头,停顿了少时,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有点像我想象中叫作‘家’的,这种地方。”

“知蝉。”屈吟看着宁知蝉,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心疼,或是难过地对他说:“我是真的把你当我弟弟,希望你……你要为自己活着。”

屈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俯身递给宁知蝉,“这是我认识的心理医生,把名片给你,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快乐过了。”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和他聊一聊。”屈吟又说。

屈吟没有在琼海逗留太久,傍晚的时候她准备出发回南港,宁知蝉去车站送了她。

抵达南港之后,屈吟很快回到酒吧,准备从后侧的小门进入。

天色已经变得很暗了,道路两侧闪烁着各色的霓虹灯,整条街道都亮如白昼,有种纸醉金迷的氛围。

与之相比,街道后侧则较为昏暗,只有路灯幽微的暗白色光线从高处落下,像许多层浓重得难以散去的雾气,弥漫到稀少的行人身上。

屈吟绕过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走到门口,看到石柱旁、灰白的光晕里有个高大的、有些熟悉的人影。

不知已经等待了多久,大概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小片微薄的水雾随着他呼吸的频率缓慢地扑出来,漫到半空中,又很快消散了。

等到稍微走近一点,屈吟才稍微看清他的脸。

高大挺拔的身材,英俊优越的面容,深邃的眼睛,漆黑浓郁,却十分黯淡,像是蒙着一层无法消融的、哀伤的深情,但脸上却并没有太多表情。

好像用于感受和思考的神经失去了功能,很少的、实在难以容纳的情绪透过空虚的外壳缓慢持续地漫溢出来,因此并不显得浓重或明显。

又是那个奇怪的年轻男人。屈吟想。

那个前些日子特意找到她,告诉她宁知蝉准备离开南港,好像明明不舍得不得了,却不挽留或送别,只请她代为关照的奇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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