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可不可以吃一点药?”

车子在下午返程,途经一段僻静的城郊公路。

道路两侧的树木十分高大,长势茂盛,树冠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把南港少见的晴好天气全部隔绝在外。

灰色的树影落进车子里,把车内本就沉闷的空间变得有些阴郁。

瞿锦辞坐在车子后座上,隔着车内灰蒙厚重的空气,沉默地看一旁的宁知蝉。

医生说宁知蝉此次的落水并没有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可能因为发现及时、处理得当,宁知蝉的肺部没留下什么积水,可能只是身体有些受凉。

在医院期间,宁知蝉已经短暂地清醒过一会儿,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很乖地配合完成了各项检查,而后没什么精神似的,一直在瞿锦辞怀里昏昏沉沉地时醒时睡着。

他睡着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也不动,连呼吸幅度都小得几乎无法察觉。

瞿锦辞看他安静的侧脸,怪异地生出某种不好的联想。

不过可能只是因为瞿锦辞为他不经思考地潜入过冰冷的海水,也本能似的为他流过了眼泪,所以才突然注意到了眼前宁知蝉的脆弱如此真实,而宁知蝉现在的样子,和往常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离别墅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宁知蝉再次醒了。

窗外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像涂抹在视野中、潮湿且坚硬的混凝土。南港即将迎来一场阵雨。

宁知蝉眨了眨眼,一时之间感到有些恍惚。

他觉得自己刚刚不像是睡着了,而是遭到了劫掠,被关进一个狭窄的、封闭的容器里,四面都是不透明的、黑色的水,容器随着潮汐起伏和漂流。

在那里他看不到也听不到,深海的怪物夺走了所有的感官和情绪,把宁知蝉变成了一个除了一具羸弱的身体、什么都没有剩下的空壳。

但此类念头终归只是臆想,深海里根本没有怪物,而且他被瞿锦辞救了。

所有感官缓慢地被归还到体内,宁知蝉耳边的沉闷被轻易地打破了。

“了了?”瞿锦辞看着他。

瞿锦辞的音色低沉好听,略微沙哑的尾音善于营造暧昧的错觉,或许更适合说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情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点谨慎和不确定似的、很多遍地叫宁知蝉的名字。

宁知蝉没什么精神,慢吞吞转过头看瞿锦辞,勉强“嗯”了一声。

瞿锦辞神色紧张,刚才一副真的很想得到宁知蝉回应的样子,现在得到了,又好像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要讲。

他顿了顿,只是对宁知蝉说:“你醒啦,医生说没有大碍,可能受凉了,要回去休养一段时间。”

宁知蝉现在浑身没有力气,脸有点热,但身体很冷,喉咙痛得撕裂一样,眼睛干涩得像是即将失水脱落。

以上症状全部符合诊断,医学认定宁知蝉的身体并没有其它的问题。

但不知为什么,宁知蝉仍然感到一种额外的、超出诊断预期的难受,好像心脏跳得很轻,脏器表面似乎出现了巨大的空洞,某种不明的物质随着搏动断断续续地灌进胸腔,把整个身体都变得沉重不堪。

宁知蝉很轻地点点头,仿佛已经形成肌肉记忆,本能忽略自己的感受,一如既往对瞿锦辞说“好”。

瞿锦辞摸了摸宁知蝉的脸,好像正在给予宁知蝉一些单纯的关心和安慰,告诉宁知蝉:“我让阿姨熬了热姜汤,一会儿你先喝了,再吃一粒退烧药,睡一觉就好了。”

“我们马上就回家了。”瞿锦辞又说。

宁知蝉低垂着眼,耳边逐渐传来密集而轻的声响。

室外的南港开始降水,雨滴落在车窗玻璃上,宁知蝉开始转过头专心看雨,瞿锦辞开始看不到宁知蝉的脸。

回到别墅后,按照瞿锦辞安排好的,宁知蝉喝了阿姨煮的热姜汤,吃了退烧药。

他有点累,想上楼回自己房间休息,但自从搬进瞿锦辞的别墅之后,宁知蝉睡到自己房间的次数反而减少,于是任瞿锦辞推开门,把宁知蝉从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再抱回他自己房间的床上。

瞿锦辞下午也被海水浸透了,不过好在他的身体素质很好,并没有表现出生病的迹象。

刚刚冲过澡,他的皮肤表面残留了些许潮湿的水汽,但身体很热。

瞿锦辞抱紧宁知蝉,胸膛紧贴到宁知蝉的后背上,体温和气味像一个充满白色羽绒的、把宁知蝉完全藏起来的私密的房间,带给他一些掺杂了些许浅薄安全感的、毫无保留的温暖。

阵雨没有持续太久,只是天空一直昏沉着,灰暗和阴霾覆盖了黄昏,而后是漫长的夜晚。

他们在床上躺了许久,维持着同一种姿势,也没有人发出声音。

直到室外天色完全暗下来,宁知蝉突然动了动,碰了碰环在腰上、瞿锦辞的手臂。

瞿锦辞抱着他的力气有些大,宁知蝉费力才勉强把瞿锦辞的手从身上挪开了一点,悄无声息地从他怀里把自己偷渡出来,赤着脚踩到微凉的地上。

宁知蝉被瞿锦辞抱得出了薄汗,茫然地站在飘窗前。

其实他现在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脑子里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这么久一直没有睡着而已。

于是他对着窗外的夜色发了会儿呆,很快觉得体力告罄,身上的汗意也散得差不多了,宁知蝉觉得稍微有点冷,于是坐下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

“地上多冷。”

宁知蝉短暂怔了怔,听到声音,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很快被一股暖意包裹住。

瞿锦辞站在宁知蝉身后,弯下腰,把手中残留着些许体温的薄毯盖到宁知蝉身上,用手扯了扯两侧,完全遮住宁知蝉的身体,又用薄毯的边缘托住宁知蝉踩在地面、有些发冷的脚。

“下床好歹穿上鞋,披件衣服。”瞿锦辞直起腰,垂眸看着宁知蝉,语气温和地责备他。

其实瞿锦辞也一直没有睡,清醒地抱着宁知蝉,从宁知蝉碰他的手臂、企图从他怀里逃走时,瞿锦辞就已经发觉了。

宁知蝉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弱,在暗光中仰着脸看瞿锦辞,告诉他:“我好像已经退烧了。”

瞿锦辞伸手探了探宁知蝉的额头,大概因为出过汗,皮肤表面有些轻微的潮湿和凉,已经不再烫了。

“那也不该坐在地上。”瞿锦辞收回手,又问宁知蝉,“刚刚为什么不睡觉?”

宁知蝉眨了眨眼,低下头,避开瞿锦辞的目光,很小声地回答:“……我有点睡不着。”

“瞿锦辞。”宁知蝉叫他的名字,像是犹豫了一小会儿,又重新抬头看向瞿锦辞,问他:“我可不可以吃一点药?”

瞿锦辞皱了皱眉,“什么药?”

“可以帮助睡眠的药。”宁知蝉回答,像是担心瞿锦辞嫌他麻烦,于是补充道,“我之前一直吃的那种就可以。”

宁知蝉的语速缓慢,声音也不大,听起来好像十分习以为常,把吃药当作吃饭喝水一样,不太在意地告诉瞿锦辞:“那种药吃了很快就会睡了,而且第二天起床之后不会头痛得太厉害,吃饭的时候也没那么让人想吐。”

“从主宅搬过来的时候我把那个药也一起带来了,不过不太记得放到哪里了。”宁知蝉很乖地问瞿锦辞,“我可以去找找吗?”

房间内十分昏暗,宁知蝉的轮廓被窗外朦胧的光晕笼罩着,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瞿锦辞下意识在脑海中还原宁知蝉的表情。

纯真的,无辜的。

像是让自己迅速地遗忘掉了所有的事,或是只是熟练地假装什么都不记得,目光温吞地看着瞿锦辞,视线透过室内灰蒙而稀薄的空气,带给瞿锦辞一种类似于心脏被很小的力量拉扯着,缓慢而持续的痛感。

他想起曾经在宁知蝉床头见过几次的白色药瓶,没有包装,被频繁地使用。

宁知蝉已经有多久睡不着。

算起来从上个冬季开始,宁知蝉就已经在吃药了。

“我知道。”瞿锦辞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地说,“我去找吧。”

他从灰色的房间里走出去,穿过暖光摇曳的走廊,去了书房。

当时搬出来得有些仓促,宁知蝉的私人物品也很少,部分杂物被胡乱收进箱子里,宁知蝉一直没有找,瞿锦辞便把他的东西都放在这里。

从一些被仔细订正过的考卷、用于处理擦伤的药水瓶和创可贴、曾经放有与宁绍琴的儿时合照的相框间,瞿锦辞翻了翻,找到了几个白色药瓶,有的没有打开过,其中一瓶只剩下一小半。

他把药瓶捏在手里攥紧,迟疑了片刻,旋开了瓶口,从瓶子里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

回房的时候,宁知蝉还在地上坐着,像一尊夜色里冰冷的、随时可能坍塌破碎的神像。

瞿锦辞走过去,手里拿着一杯温水,蹲在宁知蝉旁边,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宁知蝉低头看了看瞿锦辞掌心里的药,又抬头,眼睛睁得很大,缓慢而无措地眨了几下,可怜地看着瞿锦辞。

“药我会交给阿姨,如果以后想睡又睡不着,你向阿姨讲,我会让她每次给你两粒。”瞿锦辞说,“今晚这两粒,你吃了好睡。”

“哦,好吧。”宁知蝉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

他伸手从瞿锦辞掌心里取走药片,用水送服了,瞿锦辞便把水杯放到旁边,也坐到窗前,从身后抱着宁知蝉。

“你刚刚在看什么呢?”瞿锦辞问。

他往常从不关心其他人的想法,也鲜少会想要与宁知蝉不带目的、温和单纯地闲聊。

宁知蝉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可能因为吃过了药,心情平和,于是也认真回答了瞿锦辞的问题。

“窗外白色的花,下过雨都被打湿了,被风吹得一簇簇地掉下来。”宁知蝉温顺地被瞿锦辞抱着,看窗外,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喃喃,“好像冬季下雪啊。”

“现在才刚刚夏季,再过一阵子,扶桑花就开了。”瞿锦辞顿了顿,又问,“但你会更喜欢白色的花吗?”

“……我也不知道。”宁知蝉说。

瞿锦辞“哦”了一声,过了很久,久到宁知蝉以为瞿锦辞已经没有耐心再跟他讲没有意义的废话了,不知为什么,瞿锦辞又叫了他“了了”。

可能因为室内的光线太暗了,他们没办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也有可能因为抱着宁知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瞿锦辞的回避和恐惧在浓郁的夜色中被稀释了些许,突然开口问宁知蝉:“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会落水?”

宁知蝉的身体很软,像是没有力气一样依靠在瞿锦辞的怀里,声音不太清晰,轻飘飘地回答瞿锦辞:“可能是因为晕船,当时不太舒服,一时没有站稳吧。”

“我有点记不清了。”宁知蝉擅长令自己遗忘。

“是么。”不知瞿锦辞有没有相信。

他好像有点懊恼,像不懂事的小孩犯了错误而急于改正和弥补一样,自顾自地说,“下次还是不去海上了,也没什么好玩的,而且你晕船太厉害。其实我去找随船医生开了晕船药,但是药有很多副作用,你吃了之后应该也不会缓解太多……不如等到扶桑的越夏时期结束,我们再去,只在岸边转转,或者,如果你更喜欢白色的花,我去找人把红色的扶桑换掉。好不好?”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瞿锦辞看着怀里的宁知蝉。

正如宁知蝉所说,安眠药的药效很好,他闭着眼,靠在瞿锦辞的肩上,呼吸均匀,似乎已经安稳入睡。

于是瞿锦辞看了他少时,又继续抱了他一会儿。

他看着窗口飘落的白色花瓣,不知怎的,忽然有点难以控制似的,低下头,很轻地吻了吻宁知蝉的脸颊和头发,就像对待世界上最最珍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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