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牵着她的手。◎

那一夜苏晚青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脸色也不怎么好,吃完午饭,扶着杨沅沅在走廊里溜达了几圈, 到了午后,就开始疯狂犯困。

杨沅沅躺在床上看小说, 听她打第三个哈欠时忍不住了:“要不你回家补会儿觉吧?”

苏晚青窝在椅子上玩手机,头也没抬:“不用了, 闻宴祁这会儿肯定在家。”

“我说回锦园,你说得是哪里?”杨沅沅放下手机, 促狭地看着她,“怎么, 现在你老公在的地方才算你的家是吗?”

苏晚青属实没反应过来, 可经过杨沅沅一天一夜的念叨,她已经完成了脱敏训练,面不红心不跳地回望她说:“不,我的家在湖山区, 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 我的家很大,有空带你去看看呀。”

杨沅沅翻了个白眼:“有别墅了不起哦!”

“是呀。”苏晚青笑了声, 刚想怼她两句, 手机就响了起来。

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她随便接起来, 对方刚说了句“喂”, 她就听出来了。

其实昨天立案回去, 方礼苒就已经跟她道过歉了, 就在瑞思楼下的咖啡馆, 一开始苏晚青还以为她是迫于闻宴祁的关系才这样, 直到方礼苒说出闻宴祁给她打过电话的事情。

“Yulia,我得承认我确实是因为闻总才来向你道歉的,但是请你相信,我现在的歉疚全都出自真心。”她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没有多拘谨,但到底也不像在公司里那样高高在上了。

“说实话我真的担心过闻总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但当我得知你曾劝过闻总,希望他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我做这件事的动机时,我的愧疚取代了我的担心。你会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而我当时却并没有把你的利益放在首位,我由衷地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但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也可以理解”

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苏晚青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最后,方礼苒最后说了一句话:“虽然闻总没有要求过,但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是什么交代,当时她也没有问,直到方礼苒打了这通电话过来。

一个小时后,她换了衣服下楼,方礼苒提议在附近找一家茶室,苏晚青也拒绝了,她实在没有耐心坐下来,跟章荟面对面掰扯那些糟心事。

不知道方礼苒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把章荟带了过来,说要给她赔罪。

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口,苏晚青走到两人身边。

方礼苒还是一身灰蓝色的职业装,小臂上挂着CELINE鲶鱼包,整个人容光焕发的样子,反观旁边的章荟,几次见面,她都钟爱色彩明艳的装扮,连衣裙,细高跟,大波浪长发,潋滟的红唇,可那天她只扎了个低马尾,妆都没化,身上是浅卡其的衬衫和直筒裤,温婉恭顺,像是在刻意彰显着什么。

苏晚青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她:“想道歉是吧?道吧。”

章荟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抿抿唇,嗓音低沉,光是听着就透出一股不甘愿,“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好,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希望你能原谅。”

这段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细细琢磨一番,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苏晚青存了几分疑惑,试探性地开口:“你知道我报案了吗?”

她昨天中午才报案,把证据提交上去,警方是肯定的要去核实的,这么短的时间,不一定会传唤嫌疑人过去,所以她这样问,就是想知道章荟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来道歉。

意料之中,章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她猛地抬头,原本寡淡且没什么神采的目光陡然变得惊惶,仅仅一秒,她又恢复到那个面服心不服的状态里,低头顺眼地回答:“现在知道了。”

已是九月初的天气,温度降了不少,路旁的银杏树叶片摇晃,带着第一道秋意,轻飘飘地落下来。

苏晚青收回视线,突然变得心不在焉,“你走吧。”

章荟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大约是被她的轻慢刺激到了,那一眼没顾得上自己营造出来的温婉形象,怨毒又愤恨,苏晚青毫不怀疑,现在再给她创造一个天时地利都适合的条件,她还是不会心慈手软。

目送她离开,方礼苒语气也变得低沉,“抱歉yulia,我没想到她对你的怨恨那么深,当初我以为她只是觉得丢脸,想从你这儿找回点”

“方总监。”苏晚青打断她,“章荟是听了你的话才来道歉的吗?”

方礼苒微怔两秒,随即回答:“我昨天中午跟你见完面就给她打电话了,我希望她能跟我一起过来,郑重地给你道个歉,但是”

“但是她没有答应?”

“你怎么知道?”方礼苒颇为疑惑地看着她,“然后今天上午,她突然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愿意跟你当面道歉了。”

苏晚青点点头,“我知道了方总监,今天谢谢你过来,这件事里关于我们俩的那部分在我这儿就算结束了,希望你也是。”

这便是原谅的潜台词了,方礼苒也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俩人前后脚离开以后,苏晚青没有立刻上楼,她还穿着杨沅沅从家里带出来的拖鞋,漫步过了个马路,走到昨晚那家让她倍感尴尬的便利店里,随便买了杯拿铁,然后到窗前的长桌边坐了会儿。

章荟若不是因为她报案才来道歉,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

苏晚青肩膀完全塌下来,托着腮,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车流,秋日的风和煦,天光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赤橘,她收回视线,目光又落在左手腕那串金色的小方片手链上。

她欠闻宴祁的人情,好像是越来越多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是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苏晚青拿出手机,找到闻宴祁的对话框,打了一行字:【你在干嘛?】

打完后她仔细端详了几秒,觉得有点儿没话找话那意思,于是又删掉,重新编辑了一句:【你在家吗?】

确认没什么问题了,她点了发送。

低头喝了口咖啡,苏晚青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看了会窗外的银杏树,又把手机翻过来屏幕朝上,闻宴祁一直没回,她就一直无意义地重复这些动作。

直到三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闻老师:【在家,你要回来吗?】

唇边勾起的弧度有什么深意,苏晚青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重新把手机拿起来,这次是在心里盘算好,然后才开始编辑:【我待会儿可能要回去一趟,如果你没吃午饭,我可以帮你带一份。】

她只记得自己是刚吃完午饭,并没注意到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

左岸水榭里,闻宴祁走上露台,垂眼看着手中的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是14:26,可他还是指尖轻触,在对话框里打下了“没有”两个字。

苏晚青几乎是秒回:【那我现在就去给你买。】

屏幕上不再有新的消息,闻宴祁收起手机,眯着眼看了会儿远处,良久,刚要转身回房,手机重新响了起来。这次是电话。

“喂。”

老太太的声音有些闷,像是午睡刚醒似的,带着点儿倦意,“今天星期六,你们俩都不上班吧?”

闻宴祁脚步一顿,“您有什么安排?”

“我给苏丫头挑了几件首饰,今天中午刚送到,你们要是晚上没有其他事”说着这里,她语气缓了些,“晚饭就来澄园吃吧。”

闻宴祁沉默了几秒,“今天不是十五吧?”

“你这孩子,非得十五才能回来吗?谁家孩子像你一样,一个月就回来一次。”老太太大约也自知理亏,开始扯其他的,“我听小邢说你们俩现在还分房睡呢?你都回国多久了,也不带人见家长,也不说要办婚礼,苏丫头性格再好,心里也会嘀咕的,你这就是不重视人家。”

闻宴祁掐了把眉心,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了。

这场争论的重点在哪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闻宴祁每次碰上这种和闻道升有关的话题,不耐烦总是第一反应,可这样的不耐烦在老太太面前,又每次都会偃旗息鼓。

他和闻道升这辈子都没有什么父慈子孝的可能,老太太未必瞧不出来,可她就是不愿意放弃。

“我在澄园也住不了多久了,马上天冷了,我肯定是要回荣港去的,趁我还在这儿,你就带苏丫头过来吧,咱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吃顿饭,可以吗?”

老太太甚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宛如应了这秋风,有种横扫落叶的苍茫和灰败之气,闻宴祁听不得,心肠也硬不起来,“我可以回去。”

“但她好朋友刚做了一个小手术,身旁没人照顾。”他不想勉强苏晚青,因此留了几分说话的余地,“她可能没时间过去。”

老太太一听到这,紧张了几分,“什么朋友?年纪轻轻的,做了什么手术?”

“没事,就是慢性阑尾炎。”闻宴祁察觉出什么,老太太最近是有些讳疾忌医,于是试探性地问,“您最近胃口还好吗?”

“你晚上过来,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挂上电话,闻宴祁在床边坐了会儿,心头有些消沉的烦闷,修长手指捏着手机,屏幕上的对话被挡了一半,依然能看见苏晚青的头像。

那一树无瑕的,呆头呆脑的小槐花。

他不用问都知道,她一定会答应-

苏晚青是和物业的工作人员一起回来的。

物业搬来龟背竹和郁金香,都是应季的花草,左岸水榭每逢换季,客厅阳台的绿植都会由物业采买,统一更换。

闻宴祁握着门把手抬眼看去,苏晚青还帮忙搬了一小盆,打包好的饭菜挂在小臂上,白净的皮肤被勒出一道红痕。

他走过去,将那盆小小的海棠接过来,单手托着,指尖又绕过打包带下面,将袋子也一并拿了过去。

苏晚青两手同时空下来,眼底出现一瞬间的怔忪,随即弯唇轻笑,在闻宴祁转身后,跟着他走了进去。

物业人员摆放好花草就离开了,苏晚青蹲在地上,最后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站起来,一转身,看见闻宴祁停在沙发旁,身上是一件灰白色的圆领卫衣,正对着窗外天光,天然的打光板将他面色衬得越发温润如玉。

“如果你不想去,”他的嗓音带着歉意,“我可以一个人回,也别担心老太太生气,有说辞可以应付。”

苏晚青逆着光站着,头发有些乱,她伸出手捋了捋,温声道:“我可以去啊,我也有段时间没见过奶奶了。”

闻宴祁略略抬眉,“是真的愿意?”

“真的。”苏晚青瞧了眼岛台上的饭盒,“那那个饭你还吃吗?”

闻宴祁转身看过去,“吃。”

苏晚青抿抿唇,“那你先吃,我上楼换衣服。”

她说完就往楼梯上跑,跑着跑着又停下来,“第一次去你家,我空着手不太好吧?”

苏晚青想起他那个无所不能的秘书,刚想问他有没有让秘书准备,就见闻宴祁脚步顿住,眉心略一蹙起,认真思索了两秒,回她一句“也是”。

“那待会儿等你收拾好,我陪你去超市逛逛。”

苏晚青扶着栏杆,也不作他想,点了点头:“好的。”-

第一次去闻宴祁家里吃饭,虽然奶奶和梅清都是熟人了,但苏晚青还有有些隐约的紧张。

她挑了一件草青色的针织连衣裙,抬气色,端庄也不会过于正式,唯一的不好就是过于显身材,所有线条暴露无遗,其中当然也包括坐下来之后的小肚子。

坐在闻宴祁的副驾上,她吸了一路的肚子,独立营造出纸片人的纤薄感,直到车子抵达超市的地库,苏晚青解开安全带,下车时狠狠地吸了口新鲜空气。

闻宴祁从身后走过来,锁车声落下,他的目光也落在苏晚青略微有些红润的脸上:“怎么了?”

“没事。”苏晚青朝他勉强地笑笑:“我在想,不知道待会儿要买些什么。”

老太太和梅清哪儿需要她买什么,她就是买两斤五花肉回去,那两人都能扶着胳膊热情地把人迎进去,老太太的喜欢是真心疼她,梅清的喜欢是什么,闻宴祁不清楚,也没什么兴趣搞清楚。

反正他为得也不是让苏晚青挑什么礼物。

苏晚青良久没有听到回答,抬眼看,闻宴祁神色略有凝滞,片刻后才轻声答道:“不知道就多逛会儿。”

适逢周六,超市人不少,大多都是全家出动,推着的购物车都装得满满当当,洗衣液、卫生纸、称重包装好的蔬菜、几盒儿童水饺

闻宴祁推着车,苏晚青就站在他身侧,旁边有人经过,她探头看了眼,也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又到吃蟹的季节了。”

推车的中年阿姨看了她一眼,热情地回复:“松园湖第一网大闸蟹,去晚了可就抢不到了。”

苏晚青惊诧后朝她点点头:“谢谢阿姨。”

阿姨又推着车走了,苏晚青的手搭在购物车侧面,刚想往前推,才发现推不动,抬起头,闻宴祁垂睫看她:“想吃吗?”

苏晚青怔愣半秒:“下回再买吧。”

他们是来挑选见面礼的,带几兜子螃蟹上门,多少有些敷衍。

“没事儿。”闻宴祁那天没穿正装,一件蓝黑色的卫衣,布料是华夫格的,没有图案,衬得他整个人清爽温润,没有往日的矜贵清冷,“我去买。”

他说完就想走,苏晚青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角,踮脚看向不远处的生鲜区,人头攒动,她不想让他去挤,就开口:“真不用了。”

闻宴祁脚步顿住,垂眼看她白净的手指,没说话。

苏晚青抿抿唇,“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作势要推车过去,可又没推动,往底下一瞧,才发现闻宴祁把脚尖挡在车轮前,看着她说:“你挤不过他们,就在这里随便逛逛,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说完就抬脚走了,苏晚青望着他清落的背影,嘴唇张了张,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难道你就能挤得过吗?

苏晚青独自一个人,也没什么心思逛,推着推车走到不碍事的水果摊前,就开始翘脚往生鲜区看,闻宴祁个子高,不管站哪儿都是明晃晃招人注意的那个,她看见他在人群外缘停了几秒,随后俯身,和身旁的一位大爷说了什么。

松园湖的第一网螃蟹,苏晚青并没有觉得多新鲜,新鲜的是现在,闻宴祁真的开始对她随口说得每一句话都上心。

唇边扬起极浅的笑意,苏晚青收回视线,刚想推着车过去迎他,身旁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像是在和人玩捉迷藏,从水果架的拐角猛地窜过来,撞到了推车上。

旁边的摊位是车厘子,以45度角倾斜的货架上摆放着几排心形红色礼盒,里面的鲜红果实码得整整齐齐,被车这么撞了一下,有两盒都翻了下来。

苏晚青目瞪口呆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车厘子,有几颗蹦到了不远处售货员的脚下,她脸色并不怎么好看,皱着眉走过来:“小姐,这是进口的智利车厘子礼盒,标签上写了不买请勿触碰。”

“不是我碰的。”

想起罪魁祸首,苏晚青连忙转过身,那个小男孩大约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超市货架宛如迷宫,他早就溜得没影了。

售货员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低头看,地面上有鲜红的汁水,不知道破了几颗,但想装回礼盒也不合适了。

苏晚青也弯下腰帮忙捡,拥挤的超市,那附近都没人敢下脚,两个售货员加上她一共捡了两三分钟,果皮破碎的车厘子有半盒之多。

“这一半就不按照礼盒价卖给你了。”其中一位中年胖阿姨售货员非常顺其自然地从旁边扯下一张购物袋,把那半盒烂掉的车厘子倒了进去,“我给你按零售价称重。”

苏晚青皱着眉,也来了几分脾气,“我再解释一遍,是刚刚有个小男孩冲过来撞上了我的车,你们这个摊位我碰都没碰一下,你要是不信可以去调监控,这袋烂果子谁爱要谁要,我是不会要的。”

刚刚那一地的鲜红乱溅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苏晚青这番话说得不重,也就是普通的声高,可超市人实在太多,三五一个推车闲逛的,此刻都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

那位胖阿姨一开始看她长得文文静静,穿得也不像是来买菜的,以为是个好糊弄的小年轻,这会儿看她不依不饶的样子,人都愣了一下,“你说你没碰,那你帮着捡干嘛?”

苏晚青简直无语,瞪着眼睛,“我好心帮——”

话还没说完,身旁落下一道影子,闻宴祁将一盒螃蟹放进购物车,又把车子往后拉了几分,走到她身侧,苏晚青稍稍仰头看他,刚想解释,垂着腿侧的手指突然被拉了起来。

闻宴祁牵着她的手往前探了半步,说话是不疾不徐的,语气也听不出丝毫波澜,但他沉静寡淡惯了的,依然带着扎人的威势:“我太太说了,她是好心帮忙,你们有闲工夫在这儿欺负她,不如去调一下监控,看看究竟谁才该为这袋垃圾买单。”

他说完就转身了,左手拉着苏晚青,右手推着车子,没人出声阻拦,大约是不好意思,或许也是不敢,嘟嘟囔囔了几句,这事儿就算了了。

苏晚青一直没有说话,她不得不承认,被人保护的滋味实在过于曼妙,那之后闻宴祁牵着她走过的每一步,她都像是走在云端。

直到在一处酒柜前停下,闻宴祁终于偏过头看她,顶光从上落下,他下颌的锋利线条此刻也变得柔和,“一会儿没看着你,又叫人欺负了?”

没人能把她此刻的心情翻译出来,苏晚青故作镇静,“你不是来了吗?”

闻宴祁垂眼看她,半晌,又移开视线,“我要是没来呢?”

苏晚青没说话,掌心濡湿的触感那么真实,闻宴祁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这份顺其自然里有多少不懂装懂,又有多少顺水推舟,她想不明白,只觉得心底沉寂已久的火种陡然升起了亮光。

她被自己的心火烧得难捱,率先松开了闻宴祁的手,故作无意地走到货架前拿起一瓶红酒,随口一般应着。

“你不来,那我就去找你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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