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萝卜粥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阳光明亮,从白杨树的缝隙里铺洒在阳台上。他起身打开电动窗帘,推开落地门走出去。

外面的空气略有些冷冽,却鲜活清新。

秋高气爽,白云与蔚蓝的天空相得益彰,像是被人涂抹在苍穹中的画布。

在这画布中,两排大雁排成歪歪扭扭的人字形,向南飞去,隐约的能听到大雁的鸣叫。

这是帝都最美的季节。

刚来帝都的时候事情纷乱,除了带楠楠去过一次超市,竟然没有再在这个国际大都市里逛过。

梁逢忽然就决定了,不要错过这样的日子,去看看故人。

早晨收拾了楠楠,送上了周从丹的车,梁逢迫不及待的带着背包出了门。

他以前大学时在帝都读的书,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是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找准方向走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地铁站,买了直达八宝山的车票。过安检的时候,检查包裹的大爷看他包里只有一瓶水和一张帝都地图,问他:“小伙子来帝都旅游呀?”

“嗯,去看看朋友。”他说。

换乘一次,在八宝山下了车。

又走了很久,终于抵达了他要去的地方,人民公墓。

他在门口的小贩处买了一束雏菊,在门口登记了信息,便步入了公墓的大门。

这不是一个常规祭奠故人的日子。

公墓里静悄悄的,鲜少有人。

很奇怪的,这里并不阴森,倒像是人生终途的归宿那样让人感觉到宁静和忧郁。

梁逢找到了陆珺的墓。

爬山虎有些调皮地爬上了汉白玉墓碑的一角。

梁逢仔细为墓碑清扫了落叶,摘下了爬山虎,然后将那束雏菊放在墓碑前。

他抬头看向墓碑。

黑白照片里穿着西装别着律师徽章的陆珺正在笑着打量这个世界,他还是像数年前那样充满年轻自信。

时间把他留在了原地,却驱赶着其他人往前走。

有时候你很难分辨,时间到底对谁更残忍一些,是那些已经为人生画下句号的故人,还是不得不挣扎于世活着的世人。

“师兄,我来了。”梁逢笑着说,可是泪已不由自主的落下,“好久不见。”

光阴被松柏的缝隙割裂,成了一缕缕的金线,从天空中落在那些隐藏在密林中的墓碑上。

有些鸟儿在委婉的鸣叫,像是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歌,在林间跳跃。

除此之外,来自人间的一切声音都像潮水一样消退了。

梁逢并没有真的停留很久。

他在心里说了些没人听得见的悄悄话,收拾了情绪,才又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走了。”

回去的路上。

天阴了一些。

太阳躲进了云层里。

走到小路上的时候,有人从路那一头急匆匆地过来,梁逢没有仔细打量那人,可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对方“咦”了一声。

“你是梁逢?”

梁逢还有些恍惚,抬眼看到一张带着无框眼镜,穿着针织衫的男士。

“抱歉,您是哪位?”

那个人推了推眼镜,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声:“你不认识我。我也只是见过你的照片而已。”

梁逢更困惑了:“什么照片?是从最近的社交平台上看到的吗?”

“从你我都认识的人那里。”那个人看向不远处的陆珺墓,“我是陆珺在政法大学读研时期的同学。也许你听他提起过我?我叫苏修明。”

梁逢思考了一会儿:“抱歉,我没有听陆珺提起过您。”

苏修明又问:“真的没有吗?哪怕一次也没有?”

“没有。”

“没有……”苏修明有些失神,“可是他跟我提过你,很多次。总会拿出你的照片让我看。”

“苏先生……”

“可是你不是在监狱里吗?”苏修明问他,“你不是还在服刑?”

“已经结束了。”梁逢跟他讲,“我出狱已经有半年时间。”

他又念了两次没有,再不理睬梁逢,越过梁逢往林子的深处而去——那是陆珺长眠的地方,梁逢推测他应该也是来祭拜陆珺的。

从松柏林中出来的那一刹那,周围的一切属于人间的噪声又回来了。

喧嚣的发动机声。

人们在路上走过的声音。

还有大城市永不停息的脉动声。

太阳已经穿过了天空中的最高点,开始向西方沉落,在阴云后,竟让人觉察出几分寒冷来。

梁逢的感觉是对的,回去的路上起了风,到楠楠学校的时候,狂风大作,比起早晨冷了不止十度。

在校外等了一会儿便放学,楠楠捂着耳朵躲到他怀里,脸蛋冻得红红的,对他说:“爸爸,好冷。”

“早点回家,明天可能要穿羽绒服了。”

今天他没麻烦周从丹,自己带楠楠坐了公交车回家。

路有点绕,公交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天就黑了,然后雨停了,成了雪。

雪从无尽的高处飘下来,落在了公交车窗上。

在南方长大的梁楠贴着窗户惊喜地说:“爸爸,你看,是雪!是雪哎!”

真的是雪。

“爸爸,可以堆雪人了吗?”楠楠兴奋地问。

“还不行,要有积雪才可以。现在温度太高了,雪没有落到地面就已经融化了。”

“哦……”楠楠还是很高兴,贴着窗户数雪花。

孩子的喜悦感染了他。

梁逢摸着冰凉的窗户,指尖所在处窗外的那朵雪花缓缓地融化,然后了无痕迹。

就像是所有的过去。

不堪的、重负的、狼狈的,还有伤痛的……

都已经和那个人一起,留在了曾经的时间中。

只有自己,被湍急的时间驱赶着向未知而去。

梁逢用手捂垫在玻璃上,免得冷气冻坏了楠楠的脸蛋,他问楠楠:“宝宝晚上想吃什么?”

*

楠楠晚上喊着要吃炸酱面。

梁逢就干脆带她在外面吃了一顿,楠楠埋头苦吃,跟好几天没吃饱饭似的,一大碗炸酱面被她吃得干干净净,末了还舔碗。

梁逢被她逗笑了:“我平时在家里饿着你了吗?出来吃这么卖力。”

楠楠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

“偶尔出来吃一顿调剂调剂口味也挺好的。我也乐得轻松。”梁逢安慰她,“如果你喜欢吃,爸爸晚上多买些肉,回家做好肉酱存起来。以后你可以常常吃,好不好?”

两个人又在公园附近买了些小玩具,一路踩着雪回家。

等回到家,再一看,楼下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爸爸,可以堆雪人了吧!”

“还不行。”

梁楠写完了作业,洗漱完毕,上床睡觉,直到快睡着前还在问:“爸爸,积雪够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堆雪人啊……”

“明天吧,也许就可以了。”梁逢像往常一样亲吻她的额头,再去看楠楠,已经睡着了。

实在让人羡慕。

*

拍卖行那套明万历程荣刻本的《穆天子传六卷》送过来了,放在一个恒温恒湿的大箱子里,精心保护。如今这个箱子正放在大门口,梁逢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它们送到书房里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滴——”的一声,门开了。

外面的冷气卷起了一阵风,裴文杰提着背包,站在门口,肩膀上还有雪的痕迹。

梁逢看他,愣了一下。

裴文杰脸色显得憔悴而阴郁,脸颊有些凹陷,出门不过两天,竟然感觉瘦了一些。

“您——”梁逢刚开口要说话,裴文杰已经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往主卧去了。

这时候梁逢才发现谭锐跟在他身后进来。

“谭助理,这是怎么了?”

谭锐有点焦虑:“梁老师,家里有现成的饭菜吗?软烂一些好消化的。”

昨天的菜分给了有需要的人。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外面,连菜都没有买。

梁逢摇了摇头。

谭锐更急了:“哎呀!那、那怎么办?哎——要不行我现在去、去大然春秋,对,他们家就在附近,素食。”

“素食才最油腻,你不知道吗?”裴文杰头也不回地说。

“那你总要吃饭吧!”谭锐说,“你已经超过48小时没有进食。你身体扛得住吗?”

“人光喝水也可以活一个月以上。我身体没问题。”

“裴文杰你能不能听人话——!正常人会拒绝进食超过两天吗?!”谭锐气急败坏,“要不是为了你吃饭的问题,我们能提前从逐鹿回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大的摔门声,在偌大的屋子里竟然产生了一阵回音。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梁逢问。

谭锐脸色还是很难看:“我之前和梁老师讲过,你应该还得记得。他有心因性厌食症。是靠着坚强的意志才能够暂时痊愈的。”

“我记得,所以做饭方面我一直很细心。”

“但是裴文杰情况一直不太稳定,吃饭上面也依旧不让人省心。”谭锐摇了摇头,“我怀疑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好过,只是伪装成痊愈,这样他才可能从治疗机构走出来,摆脱他父亲的监控。”

“昨天晚上你们拍卖会我看了内部转播。他父亲为了宣示强权,把他母亲唯一的遗物拍卖了。”

“是因为这个吗?”

在会场裴文杰一口东西都没有吃,虽然看起来外表正常,可是情绪上明显更阴郁了一些。所以这些都是征兆,因为有一个明确的诱因刺激了他。

谭锐精疲力竭地揉了揉脸,“这两天他拒绝了一切可以入口的食物,并且一直在胃痉挛。连水也喝得少。性格也变得刻薄刁钻。你不知道伺候一个不吃饭还脾气怪异的老板有多心力交瘁……要不是看在工资的份儿上,回来的路上我就把他从车上扔下去了。”

“抱歉,我前天在场,虽然感觉到他情绪不稳定,却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不想让你知道。”

“嗯?”

“原本是八点我来接他,但是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昨天凌晨出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谭锐说。

……是这样吗?

梁逢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向窗外逐渐密集的雪网:“下雪了,您不要出门。我做一些吧,做简单一些。”

“也只能这样。”谭锐说,“如果他还是不吃饭。明天我可能要安排人过来给他注射营养液。就算是强制性的也必须这么办。”

*

谭锐拒绝了梁逢的要求,并没有留下来等晚餐。

看他疲惫的样子,梁逢也没有多加挽留。

冰箱里还有两根萝卜,一根红的,一根白的,另有鸡蛋几枚,毛豆一小把,还有前一日做鸭子剩下的一点鸭油。

于是梁逢便开火,切碎萝卜放进去,毛豆剥皮,把豆子也放进去,一起过水煮软。

又架起另外的电饭煲,煮上了今年的新米,米黏稠咕噜噜冒泡的时候,放入过水的毛豆萝卜丁。

快煮好的时候,打了一个鸡蛋花,撒上一点点盐和一点点的鸭油。

又按了快煮键,继续煮了二十分钟。

一锅香气四溢的萝卜粥便煮好了。

他用托盘端了碗粥,穿过长长的走廊,抵达另外一头的主卧门外。这次他没有客气,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里没有开暖气,犹如冰窖。

黑漆漆的,也没有灯。

窗帘没有拉上,窗户还维持着半开的样子。雪从窗户里被吹进来,在床前的地板上。

从窗外来的光,隐约勾勒出床上那个蜷缩的人影。

“文杰,我做了粥,你喝一口?”

“出去。”裴文杰声音沙哑冰冷,充满了敌意。

梁逢没有把他的回答放在心里,他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到窗边,关上窗子,拉起了窗帘。

屋子里黑了下来。

“我让你出去,听不懂吗?”裴文杰又说。

“我可以出去,但是你得吃些东西。”

梁逢摸索到床头边,摸索到了床头灯的开关,刚拧开一个微弱的光芒,手腕便被阴影里的人握住。

裴文杰从阴影中抬头看他,冷冰冰的,眼眸漆黑,毫无温度,让人想起了雪地里的狼,充满着无法掌控的危险。

他猛地一拽,力气大得惊人,竟然将梁逢拽上了床。天翻地覆后,梁逢被他压在了身下。

“我说让你出去,这不是建议。”裴文杰在他耳边轻声道,“是警告。”

下一刻,床头灯被熄灭。

一切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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