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顾潋,咯吱咯吱……

“醒了?”

赵宁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珠木然片刻,才缓缓歪头看向床边。

坐在轮椅上的人裹了一身白纱,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背上刻满藏青色的古怪文字。

赵宁扯着嘴角笑了笑,开口时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声音古怪尖细,“你还在为他披麻守灵呢?”

赵沣似乎是习惯了,没跟他计较,“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

赵宁受不了赵沣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收回目光合起眼睛,拒绝同赵沣说话。

“让你杀了吕肃之后立马回来,你偏偏跑去嵇城,那密道有多危险,你现在可知道了?”

赵沣说完,停下来等了片刻,没等来赵宁的回话,他又继续道:“你现在,跟我这模样也差不了多少。”

“你说什么?”赵宁倏地睁开双眼,踉跄着爬下床,一路跌跌撞撞跑到铜镜跟前,却直接愣在原地。

只见镜中的脸上遍布细小伤疤,有些生着粉肉,有些还未愈合,纵横交错间几乎盖满整张脸,不,不仅仅是脸,赵宁扯开衣领往下看,脖颈,胸口乃至腹部全都是难看到极致的疤痕!

“这是……这是……”

赵沣熟练地掉转轮椅,操控着来到赵宁身边,“你掉下暗河之后,我的人将你救了上来,又马不停蹄将你带回南疆,你的命,是四位大命主耗尽心血才救回来的,只不过这身伤疤已然无法消除……不如像我一样,以‘命术’盖之——”

“你以为我是你吗!”赵宁大喊一声,情绪接近崩溃,他原本也是京城人人夸赞的玉面郎君,如今却落得这样下场,“我、我该怎么见顾潋?我这副模样,该怎么见顾潋啊!”

“嗤。”赵沣嗤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顾潋?”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赵宁扶着雕花屏风喘气,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沿着赵沣的脸一直点到他的手背,“你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就不怕以后去了黄泉,他认不得你吗!就不怕他跟我一样,避你如蛇蝎吗!”

室内安静许久,突然传来歇斯底里的笑声,赵宁像看疯子一般看着笑到浑身颤抖的赵沣,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笑声渐渐停止,赵沣操纵着轮椅向外走,“我还没想要去黄泉见他,这么多年,我的‘命术’终于大成,我要去京城带他回来,我们还有下半辈子。”

“你疯了!他早就死了!”赵宁破口大骂,边骂边追出去,追到门边时,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掉落在地上。

他低头看去,掉在脚边的正是顾潋送他的玉佩,他俯身捡起,抬头时一阵眩晕,只好慢吞吞靠在地上,用拇指沿着玉佩雕刻的花纹来回摩挲。

与此同时,德阳将军府。

顾潋将三炷香插进香灰中,正待磕头时,旁边挤过来一个赵赫。

“爹娘在天有灵,保佑我跟顾潋早日找到大哥!”说完,赵赫毫不含糊地磕了三个响头。

顾潋看了眼上头的牌位,没否认,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顾潋,刚才跟爹娘说什么了?”赵赫往顾潋身边膝行一步,两个人的胳膊紧紧挨在一起,如今快到夏季,两人衣衫穿的薄,赵赫身上的热度正源源不断向他这边蔓延。

顾潋极力忽视靠在他右臂的热源,“说了大哥的事。”

“还有呢?”赵赫又朝那边凑了凑。

“……说了钱叔和先帝的事。”

“还有呢?”

“……”顾潋在心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转身向外走去,打定主意不搭理他。

赵赫像个跟屁虫一般跟上去。

“顾潋,你有没有跟爹娘说起我?”

“顾潋?你有没有说啊?”

“你要是忘记说,我现在回去自己说。”

“说了。”顾潋不堪其扰,把要回去的赵赫拽出来。

赵赫又换了个问题,“你跟爹娘说什么了?你有没有说我其实不傻?”

顾潋:“……”

说是说了,爹娘信不信就不晓得了。

“对了,前几日你说,从未见过孝元皇后画像,也从未听过孝元皇后的事,这些天我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之前在孝元皇后跟前侍候的嬷嬷。”顾潋看向赵赫,“你愿不愿见一见?”

赵赫定定看着顾潋,半晌后问道:“你是如何找到的,我找了这么些年,都没什么音讯。”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顾潋率先移开目光,向昭通苑走去。

在昭通苑等待的是个粗使婆子,见赵赫进来了,那婆子大喊一声“殿下”,顺势扑倒在赵赫脚边。

赵赫看了眼神情自若的顾潋,弯腰将那婆子扶起来。

“我呀,从娘娘进宫起就在梧华宫侍候,娘娘是个和善的主子,我们这些下人哪天手脚不利索,娘娘也绝不斥责。”

那婆子说的手舞足蹈。

“娘娘也是个小姑娘,也是头一次当娘亲,怀殿下的时候啊,不管吃什么做什么都万分小心,生怕殿下不舒服。”

“哦对了!”那婆子越说越激动,打开随身的包袱,拿出几件婴孩的衣裳鞋子。

“这都是娘娘亲手做的,娘娘那时候就坐在梧华宫的小院里,支张小榻,边缝衣裳边跟殿下说话,幸好婆子我还留着几件!”

赵赫垂眸,石桌上摆了几双大红的虎头鞋,看得出来缝制的手艺并不好,据子有大有小,线脚歪歪扭扭的。

“殿下瞧瞧?”那婆子拿起一只鞋,递到赵赫跟前。

赵赫没接,先是看了顾潋一眼,在得到顾潋的鼓励和肯定后,才接过那只鞋子端详起来。

“娘娘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民间的娃娃们降生时都有虎头鞋穿,可保平安,驱邪避灾,于是娘娘就给殿下做了这么多虎头鞋,起初不会做,样子并不好看,可越往后就越好!”

赵赫看了眼他手里那只虎头鞋,的确比石桌上那双要好许多,虽然据子还是忽大忽小,最起码线脚整齐,看着是只结实的鞋。

“娘娘还说,她身子不好,但盼着殿下是个结实的娃娃,百病不侵,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从昭通苑出来,赵赫一直没讲话,顾潋停下脚步,有些担心地看去,“你放心,孝元皇后的画像正在找,一定能找到的。”

赵赫情绪明显低沉,他牵起顾潋的手摩挲片刻,低声道:“不急。”

“少爷!”顾洋从外头走进来,瞧见两个人抓在一起的手,猛地抬起胳膊挠了挠头,佯装没瞧见,“那什么,姚大人递了请帖,请您去小聚一下。”

顾潋问道:“在哪里?”

“采花小榭。”

“采花小榭?”顾潋念着这四个字,缓缓看向赵赫,意有所指道:“采花小榭可不便宜啊。”

赵赫语无伦次:“那谁知道、谁知道他的钱哪来的,说不定是万年喜给的,反正不是我给的钱。”

此地无银三百两,顾潋暗斥一句,转头对顾洋道:“今日小聚,万老板可在?”

顾洋语调压低,神秘兮兮的,“姚大人说了,没叫万老板。”

“好。”顾潋微微一笑,“待会儿记得喊上万老板。”

“顾潋你要去?”赵赫着急,“你可知采花小榭那是什么地方?换个地方不成吗?还不如去娇玉阁!”

“要去。”顾潋转身去了账房,在几张房契地契里扒拉半天,抽出其中一张看了半天,“万年喜这些天正在找合适的铺子,我去给万老板送一个。”

赵赫酸溜溜道:“又是让他们商队跟我们一起走,又是上赶着给他送铺子,顾潋,你这么讨好他做什么?”

“以后便知。”顾潋没搭理他,拿着房契往外走。

赵赫赶紧追上去,“顾潋!顾潋!我也去,你等等我!”

到采花小榭时,姚永昶已然喝了个半醉,正对着身边伺候的两个姑娘诗兴大发。

“敢向青天泼浓墨!不问后路又如何!身顶沧澜不垂首!”屋里响起开门声,姚永昶朝那边转头,看清来人,他几乎是喊出来,“你们两个先出去!”

两个姑娘皆是一愣,顺着姚永昶的眼神看去,门口来了三个新客,一个蒙面看不清样貌,却身形魁梧气场强大,一个一身红衣,嘴角拉平,看着不好相处,最后一个则是笑容满面,朝她们看过来时彬彬有礼。

“二位姑娘,我们接下来要议事,烦请两位先离开吧。”

她们二人对视一眼,从姚永昶身边相携站起,路过顾潋时笑嘻嘻道:“顾丞可是稀客啊,都多久没来我们采花小榭了,上回来还是我们姐妹二人一同伺候的呢!”

“咯吱咯吱……”

万年喜:“什么声音?”

“没事。”顾潋在暗中掐了一下赵赫的手背,“好像是老鼠在啃木头。”

磨牙声从面具后响起,万年喜似懂非懂一笑,“万兄可是饿了?这回阿昶攒局,二位请上座。”

姚永昶自看见万年喜便吓傻了,直到万年喜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背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吓傻了?别怕。”万年喜温柔一笑,姚永昶直接打了个寒战。

“她、她们只是清倌,不信、不信……”姚永昶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落在顾潋身上,“不信你问顾潋!他也来过不少回!”

顾潋:“……”

赵赫:“咯吱咯吱……”

顾潋点头承认,“是,一个能歌,一个善舞。”

万年喜笑笑,似是没在乎那两位姑娘,站起来挨个满酒,给顾潋倒时,赵赫伸手捂住了杯口,“抱歉,他今晚要泡药酒。”

“好。”万年喜略过顾潋,朝赵赫跟前的酒杯伸长胳膊。

“抱歉。”赵赫又捂住自己的杯子,“我今晚有些事要做,还是不喝了,省得……耽误事。”

说罢幽幽看向顾潋,怨气几乎要从面具下面溢出来。

“好,好。”万年喜坐回座位,给自己满上,“那今日,就我跟阿昶喝。”

姚永昶莫名抖了一下,在万年喜的注视下,颤颤巍巍端起自己那杯,跟他碰了一下。

“干。”万年喜一个仰头,盏中半滴不剩。

姚永昶也跟着喝了。

万年喜又重新满上,还没等上一口酒从喉咙落进肚子,又举了起来,“干。”

姚永昶有些着急,“你、你慢点喝!”

“没事,我酒量如何,阿昶又不是不知。”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顾潋出言打断,“姚永,今日找我小聚,可是有什么要事?”

姚永昶死死拽住万年喜的胳膊不叫他再喝,面红耳赤道:“没、没什么要事,就是从嵇城回来便好久没聚,所以攒了个局。”

心知他没说实话,顾潋旁敲侧击问道:“那为何没喊荣大人?”

姚永昶:“……”

他咬咬牙,当着万年喜的面坦白,“哎呀是有事!我就是想找你问问,手头可有合适的铺子?他不是要开个新铺子吗,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地儿呢。”

从嵇城回来之后,万年喜为了找一间合适的铺子,天天早起晚归的,姚永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帮不上什么忙,今日突然想起顾潋,于是邀顾潋过来打问打问。

万年喜目光一滞,半晌笑着低下头去。

一切都在顾潋掌握之中,他佯装思考片刻,缓缓道:“铺子是有,大多都已经盘出去了,剩下几个也是我娘的陪嫁铺子……”

“顾潋!这回算我欠你个人情!”姚永昶大言不惭,“连上上回的人情,那便算欠了两个人情!往后你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顾潋微微一笑,他等的就是这句,没想到姚永昶这么上道,没等他多套几句就自己说了出来。

“刚好,今天去账房查账时,发现一家位置不错的铺子。”顾潋从袖子里掏出房契推过去,“不值什么钱,就算我送给万老板的。”

姚永昶:“……”

怎么有种蠢鱼上钩的错觉?

他凑到万年喜耳边,小声询问,“哎,这铺子,没什么问题吧?”

万年喜垂眸看了一眼,顾潋给他的这间铺子,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都正合适。

“应当……没什么问题。”

“你确定吗?顾潋可不是什么好人啊!他简直毒如蛇蝎!”

顾潋:“我听见了。”

姚永昶:“……”

他干咳一声,手慢慢伸向那张房契,拿到手后又迅速塞进袖子里,“那、那我就收下了,多谢!多谢!”

酒过三巡,宾客尽欢,四个人出了采花小榭,分别上了两辆马车。

这边姚永昶捂着胸口,心神不宁,“我总觉得叫顾潋坑了,最近朝中也没什么大事啊?他能坑我什么啊?”

万年喜直勾勾盯着他,眼皮半阖,似乎在仔细打量自己今晚要进食的猎物,谋划着从哪里下口。

“你看我做什么?”姚永昶推了万年喜一把,却被死死抓住双手。

“阿昶,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乖一些?”

“我、我什么时候不乖了?我跟你说,这都是正常的应酬!如果没有今晚这场应酬,我们能拿到这间铺唔——”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人掀翻在软榻上。

万年喜从姚永昶身后骑上去,大手死死掐住底下人的脖颈,叫他一动不能动,然后俯身凑至耳边,嘶哑低沉。

“既然好声好气对你不管用,那便从今日起立个规矩,你去一趟青楼楚馆,我便往死里操你一次。”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嘴里还说着污秽不堪的话,姚永昶愣了几瞬,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后的人剥了外衣。

“万年喜!你这是以下犯上!我是你主子!我是为了谁!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唔!你、你要做什么……”

另一辆马车里,赵赫抓着顾潋的手指头把玩,“叫他们欠你两个人情,你想让他们拿什么来还?”

顾潋今晚好像心情不错,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笑意,“若打南疆,必然先充盈国库,当然,万老板愿意捐多少就是多少,剩下的,算作我借的。”

赵赫:“……”

姚永昶和万年喜还不知他们被顾潋算计得家底都没了,正躲在马车里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到时定个期限,十年二十年,总能还清。”顾潋微微塌下肩膀,突然问道:“今日是泡药酒的日子吗?”

自然不是,泡药酒的日子还有两天呢,但赵赫话已经说出去了,只能顺着点头,“是。”

“那你今晚有什么事,是不能耽误的?”

两人对视片刻,赵赫凑过去,几乎是用气音一字一字往外吐,“自然是,怕你一个人泡药酒不安全,我陪你泡。”

寂静内室中传出两道水声,赵赫拧了张热帕子搭在顾潋裸露的肩头,将人逼到浴桶角落。

“那两个清倌,哪个能歌?哪个善舞?”

顾潋刚泡进药酒,意识尚且清晰,想了会儿回道:“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你的记性一向好,莫不是怕我吃醋才骗我的?”

顾潋被困在赵赫双臂之间,一抬头便是坠着水珠的刀削下颌,他捧了一捧热水浇到赵赫胸前,深陷的锁骨立马存了两湾清泉。

“我也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记着的,无关的人,自然也会忘。”

“那我呢?”赵赫学着顾潋的样子,鞠了些水放在顾潋锁骨上,手指头在锁骨边缘来回摩挲,“你今日找那婆子来演戏,是想哄我高兴么?”

顾潋撩水的动作一顿,“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那些嬷嬷宫女,的确找到过两个,但都已经死了。”赵赫低头咬顾潋的唇角,干燥的双唇相接,离开时粘起一小块皮肉,“你再怎么快,还能比凌霄阁更厉害么?”

顾潋稳住心跳,抬眼看去,“那你高兴么?”

“我当然高兴。”赵赫说着执起顾潋的双手,在他指尖上亲了一口,看着手指上几个不起眼的小孔,心疼得很,“那虎头鞋是你缝的?”

顾潋没否认,为了演的更像,那些虎头鞋没找熟练的婆子来做,他也的确上手缝了两针,扎了两个洞后便放弃了,剩下的都是交由顾洋缝的。

“顾潋,你也听那婆子说了,虎头鞋都是娘亲缝给幼子的,你给我缝了虎头鞋,那你便是我的娘亲……”

顾潋:“???”

“……送给我的人,往后我必定会更加珍惜你。”

这时顾潋已经微醺,额头抵在赵赫胸前,想起方才赵赫要他当娘亲的话,吃吃笑开。

“顾潋,你醉了。”赵赫陪顾潋泡了许多次药酒,一瞧顾潋双颊酡红的模样便知道什么情况。

他低下头,沿着顾潋的耳鬓厮磨,“再泡会儿,再泡会儿我们便出去,今天还有事不能耽误。”

“叩叩……”

赵赫闻声看去,眸光微闪,似是不悦这个时候被人打搅。

“叩叩……”外头又敲了几下。

“听见了。”赵赫从浴桶中站起身,先是把顾潋擦干塞进被窝里,才不急不慢穿好衣裳,打开后窗钻出去。

暗卫倒挂在屋檐上,一见赵赫,急急开口:“主子,南疆那边有动作了!”——

顾洋: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感觉有一道母爱的光辉照耀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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