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释放

蒋弼之赶回家里,蒋怀中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冷敷脸上的青紫,闻声立刻跳起来告状:“四叔!陈星他是不是有病!”

蒋弼之闻言顿住脚,脸色冷峻地看向他:“当初借给你车的时候怎么答应我的?”

蒋怀中的气焰萎了一瞬,随即又梗起脖子嘴硬:“我又没喝多!这不是稳稳当当开过来了嘛!英国法律都允许喝一瓶啤酒……”

蒋弼之严厉地打断他:“这里是英国吗!你是只喝了一瓶啤酒吗!”

蒋怀中还要说什么,被蒋弼之抬手打断:“你酒驾错在先,陈星打人错在后。你自己好好想想,再成天跟龙天宝那群人鬼混,我只能让你爸爸把你领回家。”

蒋怀中早离不开这里的声色犬马,闻言顿时老实了,小声嘟囔了一句“偏心眼儿”,悻悻地拿着冰袋坐回沙发里。

蒋弼之不再管他,径直往厨房走,刚到饭厅就看到陈星已经局促地等在厨房门口,见他走过来,立刻忐忑又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蒋先生,我闯祸了。”

他说话不太清楚,一听就知道嘴里有伤,脸上也没比蒋怀中好多少,颧骨擦破了一大片,眼角青紫,嘴角也破了,一张嘴就开始渗血。

蒋弼之停下脚,沉默地看着他连头发稍都散发出温顺与懊悔的模样,心知他已经恢复“正常”。

他在陈星肩上揽了一下,两人一起进到厨房里,蒋弼之反手关上门。他低头看眼陈星走路时有些不能吃劲的脚腕,“疼得厉害吗?”

陈星轻轻摇头,嗓音极为柔顺,“不怎么疼。家庭医生已经来过了,给我喷了药。”

蒋弼之指了指他嘴角,“又流血了。”

陈星下意识用手背去蹭,被蒋弼之握住腕子,从他从前吃饭的小餐桌上拿起块纱布。

“抬头。”

陈星便扬起头,眼帘却还是向下的,不敢与蒋弼之对视,睫毛婆娑颤抖,眼神乖顺可怜。若是往常蒋弼之看见他这副表情,早就心里化成一滩水,忍不住要抱他亲他,但现在不行。

他用纱布在陈星嘴角擦了擦,又问道:“脸上怎么不抹药?”

“脸上也喷过药了,医生说夏天伤口好得快,不用捂起来。”

“嗯。”蒋弼之低低地应了一声,之后就没了动静。

过了许久,陈星才不安地抬头看他一眼,见蒋弼之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似乎并没有露出恼怒或者不悦,他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期盼以致出现错觉,他似乎还在蒋弼之眼里看到丝难过。

“蒋先生……”

“嗯。”蒋弼之应了一声,却没等来下文,只得问道:“想说什么?”

陈星立刻又认错:“蒋先生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当时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小蒋先生已经手下留情了,是我自己不知好歹硬要往上冲……”

“行了。”蒋弼之突然烦躁不已,出声打断他。

陈星立刻住嘴,惶恐地看向他。

蒋弼之叹气,“你不明白吗?我没有怪你。他酒驾本来就不对,你不揍他我也会揍他,这事你没做错。”

陈星微微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蒋弼之心里有气,想揉他脑袋,想捏他脸,想按他后颈,可又怕碰到他伤处,只得待在原地不动,叹息道:“你怎么会以为我要怪你?”他在视频里看到陈星被揍的惨样,听到家庭医生细数他身上的伤处,心里早就拧成酸疼的一团了。

陈星的脸色从震惊到感动,眼里缓缓地浮起丝喜色,有些腼腆地微微笑起来:“蒋先生,您真好……”

蒋弼之却笑不出,陈星表现得太过正常,这种正常发生在那种失控之后,明显是种严重的反常。

“到底怎么回事啊星星?怎么突然就那么生气呢?”蒋弼之堪称恳切地询问道。

“就是……最近看到关于酒驾的新闻,一发现他酒驾,就特别生气……还是怪我太冲动,其实可以好好说的,小蒋先生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蒋弼之看他半晌,知道再问也是徒劳,是撬不开他的蚌壳的。

“跟我上楼吧,还能走吗?”

陈星忙点头:“能。我这是习惯性崴脚,容易崴,但是崴了也不怎么疼,隔天就好了。”

蒋弼之回过头深深地看着他:“怎么还落下这么个毛病?”

陈星下意识闭紧嘴,嘴唇抿得又平又紧,像个封紧的袋口,把这些时日的坦诚和放松都装起来了。

他深知自己之前的“发疯”已经被蒋弼之知道了,也早在很久以前就敏锐地察觉到蒋弼之厌恶那种失控的情绪化。他不知道现在蒋弼之是怎么看他的……疯子?神经病?暴力狂?

随后他做出放松的神态,甚至还有些笑意,轻快地说道:“就是……”

“算了,回头再说这个。”蒋弼之再次出言打断,他不想让自己逼着陈星撒谎。

他走在前面,并没有扶陈星,但他又走得很慢,陈星在后面跛着脚跟着,倒也不觉吃力。

蒋弼之带他来到三楼的健身房,从柜子里抱出一个沙袋,重重地墩到地上,沙袋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自己很久没用这个东西了,你得帮我挂上去。”蒋弼之弯腰扶着沙袋,抬头对陈星说道。

陈星一直讶异地看着他动作,闻言有些茫然地走上前,“怎么弄?”

蒋弼之指着墙角立着的一个钢架:“看见那上面的铁环了吗?一会儿我把沙袋抱起来,你就把这个铁扣扣到那个环上,注意角度,别让链子拧住。”蒋弼之给他看眼怎么掰开挂钩,陈星点点头,心里越发没底,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沙袋看起来很重,蒋弼之抱沙袋时,脸上现出隐忍发力的神色,下颌处微微隆起, 脖子上和手背上也暴起青筋,衬衣袖子被鼓起的肌肉撑得紧绷绷的。

陈星赶紧去扣那个环,但是那个铁环位置有些高,他得踮起脚才将将够到,费了些时间才弄好,这时蒋弼之已经累得脸上有些涨红了。陈星十分抱歉地看向他。

蒋弼之却像接收不到他的眼神似的,微微吐了口气,兀自转身又找出绑带和拳击手套。

“把手伸出来。”

陈星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是要让自己打拳,“我……蒋先生,我不会打拳击。”

蒋弼之淡淡看他一眼,语气亦很平静:“知道为什么打不赢怀中吗?他学过,你没学过,你出拳的角度就错了。”他拉起陈星一只手,缓慢地往上缠着绑带,“我教你怎么打架。”

陈星不说话了,低头看他将自己的手缠得结结实实,他的指关节上有擦伤,绑带覆上去时只有些许微不可见的停顿,之后就毫不怜惜地绑紧,那些伤口接连感到刺痛。然后是另一只手,之后是拳击手套 。

“来吧!先摆好姿势!”蒋弼之神色严厉地击了下掌,声音很响,如同他的嗓音一样洪亮。

陈星一愣,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蒋弼之。

蒋弼之在沙袋前做出起始动作,拍了下自己腿,问陈星:“你哪只手力气大?”

陈星迟疑了一下,“左手。”

“那正好,就和我这个姿势一样,把你受伤的脚放后面,今天不练腿部,只练手,重心不要后移,保护好你受伤的脚腕。”

陈星学他的样子两腿分立,双手藏在拳击手套里举到胸前。

“今天只练直拳,这样——”蒋弼之缓慢出拳,力求让动作清晰,“一——二——看清了吗?手腕这样转——看我的腰,”他又做了一遍,“一——二——你自己感受一下。”

陈星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也许是因为蒋弼之对于之前的事不闻不问,态度平静得可疑;也可能是因为他毫不亲切的态度,竟让陈星感到些委屈。他现在根本不想打拳,他现在渴望一个拥抱。

但他又想起蒋弼之刚才抱起沙袋时因为用力而隐忍暴发的脸,想到他颈侧瞬间暴起的青筋,想到他藏在衬衣袖子底下有力的肌肉。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凝聚,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消散,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向那沙袋,按照刚才蒋弼之出拳的角度冲着沙袋——“砰!砰!”两声。

沙袋几乎纹丝不动,陈星不可思议地走上前用力推了沙袋一把,也只是轻微的晃动而已。这时他才知道这沙袋到底有多沉。

刚刚蒋弼之沉默地抱起沙袋时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陈星心里那股异样的情绪更加明显,似乎有股力量通过蒋弼之传进他的身体里。

“注意看我的肩膀和腰。”蒋弼之又示范了两次,见陈星的动作没问题了,便退后两步站在他身后,淡淡道:“开始吧,自己喊‘一二’。”

陈星最后看他一眼,沉默地转过头来,对着沙袋:“一、二,一、二……”带伤的指节抵在拳击手套里,每次重击都有清晰的疼痛传来。

“大声!”蒋弼之喝道。

陈星一个激灵,好像回到高一刚入学时的军训,顿时条件反射般抬高了嗓门:“一、二!”他的出拳也更加有力,像要和蒋弼之较劲似的,一定要将这沙袋捶得“砰砰”响,捶得它在空中越发明显地摇晃。

他重复着单一的动作,机械地向外输出自己的体力,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已经打了多久……似乎是很久了,没有尽头似的,又似乎没多久,因为他始终站在这里,一直重复着一个动作,时间是静止的,头脑中也一片空白。

汗水从发际处流下,随着他永无停歇的动作迅速滑过脸颊甩到地上。汗滴下去了,脸上却留下蒸不干的潮湿,浸渍着他脸上的伤痕。身上也湿透了,T恤黏在前胸后背,就像那些记忆焦灼地贴附着他的身体。

“继续!”

“一、二!一、二!”陈星咬牙出拳,眼前开始模糊。一部分是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沾到睫毛上,一部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涌出的眼泪。他感到他的力气随着这些水一起流干,躯体变成一个干枯的壳子,而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挣脱精疲力竭的空壳飘至半空中,冷眼俯瞰着一切,将他的弱小与挣扎尽收眼底。

那只沙袋似乎幻化出各种形状,而他挥出的每一拳都幻化成情绪的实体——

“一!”这一拳是愤怒。

“二!”这一拳是悲痛。

“一!”这一拳是恐惧。

“二!”这一拳是无助。

“一!”这一拳是疲惫。

“二!”这一拳是孤独。

“一!”这一拳是思念。

“二!”这一拳是埋怨。

“一!”这一拳是爱。

“二!”这一拳是恨。

他大哭着向前扑倒。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却又抛下他呢?为什么要留他孤独无依地存活在这世界上呢?有谁知道他曾在无数个时刻就如此刻一般精疲力尽?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泛着疼……人为什么要这么累?生活为什么要这么苦?为什么他明明觉出辛苦却依然紧紧握着拳头?为什么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最后一拳了,他已经到极限了,可下一拳,还是如有惯性地跟了上去呢?

蒋弼之在他膝盖软下去的瞬间就奔上前去,在他摔倒前将他接住,紧紧搂进怀里,和他一起缓缓坐到地上。

陈星在他怀中嚎啕大哭,是小孩子的哭法,所有力气都用来哭喊,鼻涕眼泪一起流,连呼吸都乱得毫无章法。自他父母离开后他就没有这样哭过了,因为从那一刻起,他成了“两个孩子里更大的那个”,是“养起来会更省事”的那个,是“年纪太大养不熟”的那个,他是哥哥,是家长,是依靠,是勤快的那个、嘴甜的那个、眼里有活的那个,他是很多种身份,却唯独不再是个小孩。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钟乔一脸仓皇地推开门冲进来,在看见眼前的情形后结结实实的愣住,随即又猛然反应过来,匆忙退了出去。

蒋弼之将陈星搂得更紧了些,用力亲吻他的头发,许久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发现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流下了眼泪。只是他的哭是寂静无声的,除了他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察觉。而陈星的哭是歇斯底里的,像刚降世的婴儿那般无所顾虑,痛快地释放着心底最深处的悲哀。

这世上有许多需要大哭的理由,都被生活的脚步踩进泥里。能有这样一个可以肆意痛哭的怀抱似乎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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