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手腕上的血痂脱掉之后,露出新长出的嫩肉,幸好他长得白,那些痕迹不太显眼。

钟管家给他置办了几件像样的衣服,说是工作需要。陈星从中挑了一件袖口收得比较严密的衬衣。

陈月的骨髓穿刺出结果了,他要去趟医院。

和往常一样,陈星单独去和医生谈话,陈月留在病房里做题,其他病人都出去做检查了,剩她一个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陈……月?”

陈月抬起头,看见一个高瘦且憔悴的年轻人,因为他戴着口罩,又比从前憔悴了许多,陈月疑惑了几秒才认出来:“严平哥哥?”

严平笑着点了下头,指了指她旁边的空床。

陈月放下书本下了床,扶着严平坐到那张空床上,“阿姨呢?”

“被护士叫走了,一会儿过来。”严平还似从前那般和蔼:“病床不够,把我塞到你们女士的病房了,真是不好意思。”

陈月忙说没关系。她小心地打量着严平,许久未见,那个高大又开朗的大哥哥竟然这般衰弱了,他甚至连自己的体重都承受不住,从前挺直的腰背如被风吹折的芦苇,颤巍巍地支撑着他惨败的躯体。

严平察觉到她心中的惊疑,自嘲一笑:“耐药了,买不起二代,拖到加速期以后,化疗三次就成这样了。”

陈月沉默地看着他,无法安慰,也无法鼓励。严平自己倒显得很平静,问她:“你和你哥哥还好吗?”

当年她查出病情后第一次住院就和严平同病房。

那时她十岁半,陈星刚满十四,两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严平安慰她、鼓励她,告诉她这是慢性病,不要紧,只要听医生的就能好。他手把手教陈星怎么买药、怎么填各种单子、怎么读检验单上的数据,教他做病号饭、教他给陈月的衣物消毒……那时候整个病房都死气沉沉的,只有严平每天都在病房里溜溜达达做着简单的运动,陈月就跟在他后面,有样学样。

“我们……挺好的。”

严平笑笑,“我刚才是在走廊里先看见的你哥哥,认出他来,然后才又认出你来,你们兄妹俩戴上口罩以后,只看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他顿了顿,用手比划着:“那时候你们一个这么高,一个才这么一点,一眨眼就都长大了。”

陈月也笑,然后她看到严平的视线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腕上。陈月敛了笑,把那只手放到背后。

严平淡淡地说:“之前在群里听说了,还挺惊讶的。想自杀不要在医院,会给医生惹麻烦。”

陈月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凶狠又防备地瞪着他。要是蒋弼之在这里,看到这样的陈月,一定会暗自心惊,认为严平刚才说的十分正确——这兄妹俩的眼神简直如出一辙。

严平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指着她床头柜上的药盒问道:“那就是三代?群里都传疯了,说你哥哥供你吃了好几个月了,好多人都以为你哥哥是土豪。”他笑着看向陈月,“你要是真想放弃了,剩下的药低价转给我呗?”

陈月猛地蹿起来把药盒抓进手里。

严平缓缓地倚着墙躺下,“你当时流了多少血?输一次血多贵啊,人家那些志愿者鲜了血就让你这么糟蹋,真浪费。”

陈月急促地喘了几口,“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当时是一时冲动,是我自己求的救。”

严平像是累了,说得很慢:“一时冲动……把你哥半条命都吓没了吧?”

陈月强撑着瞪大了眼,可眼泪还是掉出来。

陈星指着单子上的一个数据再次同医生确认:“是说吃药六个月和十二个月的检查都达标以后就能停药,终身停药,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立刻停药,转阴以后先有计划地减量,一般还得再吃二到五年。”医生说到这里,问他:“能坚持那么久吗?如果不行,也可以按之前说的,你妹妹现在身体状况已经允许了,可以准备做手术了。”

“做手术不如一直吃药吧?”

“对你妹妹来说是这样。你和她只配上五个点,手术后排异反应会很大,风险比较高,费用也很高,不过肯定还是比吃药的花销少。”

“那还是吃药吧,怎么对她好怎么治。”

“钱能撑得住吗?”

陈星如往常的每一次那样回答:“我会想到办法的。”

陈星想了想,又问:“停药是不是就算治愈了?”

“从医学上讲,可以这么认为。”

陈星听后没有太大反应,反而有些愣住。

医生在这里待了很多年,眼睁睁看着疾病是如何夺走人们的笑容和眼泪的。

“听到好消息也不笑一笑?”

陈星怔了怔,终于咧嘴笑起来,颊边现出两个小梨涡,“谢谢医生。”

医生欣慰地叹了一声,也笑起来。他们医生之所以能在这个科室坚持这么久,不就是因为还有这样的笑脸嘛。

严平见陈月平静些了,继续说道:“跟你说个事。我有一回刚做完化疗,是最难受的时候,在群里看见他们讨论你在吃三代药,我竟然开始怨我父母,怨他们为什么还不如你哥哥那么个孩子勇敢,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说放弃……”他羞愧地摇了摇头,“我竟然会怨恨为我付出了所有的父母,事后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你看,疾病会让人不正常,你要是不反抗,你就是向它投降。”

“我看你现在状态不错,再坚持坚持,没准哪天三代也能进医保了。你可不只是你哥哥的负担,你也是他的希望。病人的家属都太辛苦了,有时候可能会显出不耐烦,好像你是个累赘,但那都只是一时的心烦,就像你有时也心灰意冷一样,都不是真的。”

陈月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点头又摇头。她的哥哥从没有对自己不耐烦过,更没有将她当做累赘,他远比他看上去更细腻敏感。陈月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她险些夺走她哥哥唯一的亲人。

“谢谢你,严平哥哥。”

严平躺在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别谢我。如果刚才你说你愿意把药低价转给我,我一定会买的。”他在头上随手一抓就抓下一把头发,“看,都快秃了。”

陈星同陈月告别时,陈月递给他一张折了好几下的小纸条,“哥,你回了住处再看。”

陈星满口答应,结果刚走出病房就赶紧打开,生怕是什么诀别信。他看了几个字,眼圈开始泛红,匆匆扫了两眼就将纸条收了起来。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他接到蒋弼之的电话,对他说钟乔在开车,让他去干洗店取一下衣服。

陈星很抱歉地说他在外面,正准备回去,可能会来不及。

蒋弼之问:“你在哪儿?”

“……xx医院。”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你在医院门口等一会儿,我让钟乔接你一趟。”

陈星还推辞,被蒋弼之言简意赅地拒绝。他挂掉电话后忍不住又把陈月给他的字条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忙塞回兜里,在心里说:别哭别哭别哭,别丢人。

蒋弼之他们很快就到了,陈星坐进副驾,听见钟乔问:“小陈先生,你来医院怎么也不和先生说一声?这里离公司很近,你早晨搭先生的车过来多方便,跟先生不用这么客气。”

陈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当时没想起来。”

车里静了一会儿,蒋弼之突然问他:“来看你妹妹?”

陈星回过头来,“是,今天有个检查出结果,和医生聊了聊。”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些过于兴奋,提醒自己不要忘乎所以地说别人不感兴趣的话题。

“结果怎么样?”

陈星忍不住笑了,眼睛都弯起来:“挺好的!新药对她特别有效,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还能接着去上学。”

蒋弼之不由也微笑起来,“那就好。”

“衣服怎么办?我明天去取吗?”

蒋弼之替钟乔答了:“不着急,让他们送。”

到家后,钟乔没和他们一起进去,陈星和蒋弼之两人在玄关处一前一后地换鞋,蒋弼之突然问道:“以前也这样吗?你自己一个人去医院?”

陈星一怔,“嗯……是。”

晚上吃完饭,蒋弼之没有去书房,而是同蒋安怡在家时那样,拿了个平板电脑坐在沙发上办公。陈星则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捧着手机刷题,时不时抬眼偷看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蒋弼之上楼了,很快又下来,递给陈星一个半新的平板电脑,“别老玩手机,毁眼睛。”

陈星哪好意思接。

“拿着。”蒋弼之近乎命令地说道,“没收的安怡的,闲着也是浪费。”

陈星讪讪地接过来。

“这是什么?”蒋弼之拿起陈星的手机,“没在玩?”

陈星有些纳闷,“科目一呀,先生没考过?”

“……时间太久,忘了。”

“您是什么时候考的?”

“……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哦也是,都十好几年了,题肯定都变了。”

蒋弼之一言不发地坐回自己刚才的位置继续看文件,陈星小心地觑他一眼,感觉气压突然降低。

晚上两人各自回屋,陈星到底是好奇心重,摆弄起新鲜的电子产品越发爱不释手。他很快搞明白了用法,下了几个有用的app后,又把兜里那张纸摸出来,摊开,认认真真地拍了张照片。

“亲爱的哥哥,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但我又十分想让你知道,于是就给你写了这封信。”

陈月递给他纸条时确实是一脸的难为情。

“我们的教育似乎很喜欢赞美苦难,似乎人就应该因苦难而变得更乐观、更坚强,而苦难也因此成为值得嘉奖的东西,甚至被说成是人生的财富。”

陈星心想,怎么会呢,苦难怎么会是个好东西?

“我对此只能表示:都是屁话!”

陈星在心里纠正道:这里用“嗤之以鼻”更合适。以后真要少说脏话了,把妹妹都带坏了。

“所以当我在作文里写下‘世界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时,心里是极嘲讽的,痛还唱得出来,看来痛得还不够厉害。”

“但是我刚才突然明白,尽管我不喜欢苦难,你也不喜欢苦难,我依然很愤怒,你也依然是个哭包(别不承认,你从小就比我爱哭,我早就发现了,所以以后也不用在我面前强忍着),尽管苦难所夺走的远比它赋予我们的要多,但我们依然可以放声高歌。”

“因为我的歌,不是唱给这世界,也不是唱给别的什么人,我的歌是唱给自己,也唱给你,我唯一的、最爱的哥哥。”

“哥哥,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我保证。”

蒋弼之正准备上床睡觉时,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他忙穿好睡袍大步走过去开门。

他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有些意外,可也不算意外。这个时间、在这个房子里,除了陈星还能是谁呢?

刚才陈星敲门的声音过于激烈,让他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可此时看来应该没事,只是情绪十分激动,既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

“怎么了?”他问。

陈星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两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嘴巴抿得紧紧的,嘴角一时向上,一时又往下。

蒋弼之并不知道是自己此时的眼神给了陈星冲破最后一道桎梏的勇气。他脚下一跃,猛地冲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颤抖地哽咽道:“我妹妹可以痊愈了,她受了这么多年罪,她可以痊愈了!”

蒋弼之愣了一下,感受着这具瘦削的身体所爆发出的剧烈的悲喜,终于抬手环住他:“想哭就哭。”

陈星将脸埋在他肩上,用他结实的胸膛捂住自己的嘴,发出压抑又放肆的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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