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蒋弼之脸上的笑容倏然而逝,李经理忙站起来打圆场:“没有毒没有毒,这是人工培育的无毒品种,吃起来很安全的。”

没人理他,蒋弼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星,陈星视线低垂看着桌子,蒋怀中则捧着那只河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三分不安,七分看戏,想看他四叔会不会当场发怒。

“怀中,把鱼放回去吧。”蒋弼之缓声吩咐道。

“……哦!”蒋怀中将鱼丢进水里,那鱼进了水依然胀着,摇着短小的尾巴笨拙地游走了。蒋怀中闻闻手上,一股浓郁的鱼腥味袭来,令他大为后悔,拔腿往洗手间跑。

李经理颇善解人意,忙拦住他:“小蒋先生,普通的洗手液洗不掉这味道的,您得跟我去趟厨房,那里有专门去除鱼腥味的钢皂。”

蒋怀中张着手催促他:“快点快点!这鱼怎么这么腥!”

李经理带着他往外走,关门时还传来李经理笑意满满的声音:“这是海水鱼,确实比淡水鱼腥一些。”

屋里静了片刻,蒋弼之起身了,陈星微微握紧了拳头,克制住想往后退的冲动。

“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蒋弼之停在他面前两步远的位置。

陈星盯着面前的一个椅子背,“没有。”

又撒谎,如果不是遇到烦心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重的戾气?

“陈星。”他的声音压低,带上几分威严。

陈星已经做好迎接怒火的准备。他觉得蒋弼之一定很愤怒,以那样的身份,当着外人和小辈的面被一个服务生顶撞,换作一般客人恐怕早就发火了。

蒋弼之确实是有几分不悦,却不是因为丢了面子,只单纯因为陈星的态度。

他过来一趟实在不易,奔波数小时又心心念念,却等来那样一副冷面孔,说是有些心凉委屈都不为过,可他一看到陈星攥紧的拳头和微垂的头……

他轻叹一声,“是我的玩笑又没开好吗?让你生气了。”

陈星吃惊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又无奈的眼睛。

这种无奈比愤怒更让他受不了。陈星惭愧地错开了眼,视线飘向水族箱。

“我就是觉得,它都要被吃了,就给它个痛快的,别再逗着它玩儿了。”

蒋弼之也看向水族箱,那只可怜的河豚还没有瘪回去,同胀大的身体相比,尾巴和鳍小得可怜。他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刚才那样确实不人道。”

他太谦和了,令陈星更加羞愧,低下头小声道:“刚才,我失礼了,对不起。”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不用道歉。”

陈星被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往前走了一步,已经到自己跟前了。

只见那男人低头看向自己,将手轻轻搭上自己肩膀,正色道:“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但是怕你多想,就一直没说。”他那只手在陈星单薄的肩头捏了两下,“如果你有困难,希望你能告诉我,也许我帮得上忙。”

陈星忙道:“不用不用,蒋先生,您已经帮过我很多次了。”

蒋弼之耐心地看着他,他能理解陈星过强的自尊心。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能明白越是年轻无力,就越不愿在人前示弱的心情。

陈星迎着他如此深沉而包容的视线,突然心跳加速,脱口问道:“您有觉得自己特别无能的时候吗?”

蒋弼之收回手,挑了下眉。

陈星忙道:“抱歉,这个问题太失礼了。”蒋弼之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有。”

陈星惊讶地看着他,为他的坦诚震惊不已。

“就在你这个年纪,甚至在之后的……”蒋弼之略作思索,“至少三四年里,这种感觉都一直有。”

“为什么?”陈星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年轻吧,积累还不够,能力尚不足。”蒋弼之不想多说,说多了就会提及太多过往。

他的语调很寡淡,陈星听来却如醍醐灌顶,可具体是领悟了什么,陈星一时也说不出来。

“那,那如果特别不甘心怎么办?”他急切地问道。

“因为做不成一件事,所以不甘心吗?”

陈星用力点头。

“倘若没有其他的意义,只是因为不甘——”蒋弼之上身只穿了件衬衣,一只手臂放松地搭在椅背上,领带闲适地垂下来,“那就放弃吧,接受现实。”

陈星比刚才更吃惊,想不到从蒋弼之的嘴里竟然能吐出“放弃”两个字,“直接放弃?那不就是认输吗?”

蒋弼之本不习惯在人前暴露自己,可是陈星一直看着他,睁大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用眼神请求他继续说下去,那渴求的目光像是直接落在他心尖上,令他心脏微微发热。

于是他讲起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失败。

“蒋家是个世代经商的大家庭,家里的孩子们如果愿意,可以在十几岁时就申请一笔资金做投资。”

陈星问:“就像小蒋先生那样吗?二百五十万?”

蒋弼之笑了,“不太一样,那是我给他开的小灶,不过性质差不多,都是为了学习和历练。”他没有提及自己在家族里不受重视,他父亲只给了他十五万,又没有人脉充足的娘舅,令他初入商场举步维艰。他只说是因为他自己急于求成而做了误判,发现势头不对时又心疼已经投下的资金,没有及时抽身,结果所有的钱都被套进去,血本无归。

“这是我作为商人所学到的第一堂课——及时止损,不要因为不甘心而被烂项目拖垮。人生是场马拉松,一时的输赢说明不了什么。人必须要学会面对现实,学会接受暂时的失败,才能走得久远。”

他见陈星一脸懊丧,唇角都耷拉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别的年轻人,我可能会劝他不要怕失败、勇敢地往前闯,但是对你,陈星——”

陈星抬头看他。

“我知道你勇敢、有干劲,你不需要那些加油助威的话,你自己的动力已经足够。但你有些冲动,也太要强,这点和我年少时很像,我希望你不要犯我当时的错误。”

陈星抿紧了唇,看着他的眼睛,呼吸略显急促。

蒋弼之知道这很不容易,他的声音更加柔和:“陈星,我问问你,你有理想吗?”

“……有。”他答得很迟疑,随即他意识到他没有。因为肚子饿而想吃饭,因为生病了而想买药,这都不叫理想。陈星陡然一惊,理想,这样一个从小学就开始出现在作文里、理应是现代人生活必需品的东西,他竟然没有。

蒋弼之揽着他的后背,让他和自己一起坐下来,“之前我同你说的侍酒师,我看你很感兴趣。”

陈星惭愧地咬了下嘴唇,“蒋先生,那太难了。”他是只不能停歇的陀螺,根本没有学习的时间。

“如果觉得山太高,可以先把目标定到半山腰……”

这一晚,蒋弼之同他说了很多,陈星耳朵里充盈着蒋弼之磁性而耐心的声音,胸腔里则鼓动着激烈的心跳。

他本来只是想知道对赵鹏这种人渣要怎么报复才痛快,可后来他想的是,他和陈月的人生才刚开始,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们活着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和什么人置气,非要论个输赢。

他们的畅谈是被蒋弼之的一通电话打断的,蒋弼之本不想接,但一看是钟乔,便接了起来,听了两句便微微变了脸色。

“抱歉,家里有些事,我得赶紧回去。”

陈星忙站起身,还帮蒋弼之把椅子往后拉了半米,又将挂在衣柜里的西服给他取出来。

蒋弼之一边穿外套一边笑道:“不错,服务意识已经很强了。”

临别前,蒋弼之再次重申:“陈星,我是真诚地、不含任何私心地说出下面的话的,如果你有难处,我希望可以帮你。”

陈星这时已经心镜明亮,很洒脱地对蒋弼之笑道:“谢谢您蒋先生,您已经帮到我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陈月第一句话就是:“哥,我想了想,就算今天这个律师愿意接,咱们也别告了吧,太贵了,不值得,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咱们跟他们耗不起。”

陈星大为震撼,同时也十分伤感,他问妹妹:“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陈月无所谓地耸了下肩,“那天看你揍了他们一顿,我心里就舒服多了。要是有胜算还行,连律师们都说肯定输,那还是算了,咱们都这么忙,没必要非得跟人渣争这口气,感觉自己都掉价了。”

陈星知道她这话里大部分都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为陈月的豁达感到骄傲,心想,要是蒋弼之能见到自己妹妹,一定会很欣赏吧。

等陈月睡着以后,陈星又偷偷给黄毛儿打了个电话,对他说:“算了。”

黄毛儿在电话那头呼吸粗重,显然咽不下这口气,“星哥,你怎么也认怂呢!”

“不是认怂,是没必要,小月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赞同。王警官当时不也说嘛,为了那种人把自己砸进去不值得。”

黄毛儿沉默许久,闷闷地说:“反正……星哥,你什么时候又改变主意了,随时叫我!兄弟我光杆一个无牵无挂,没什么怕的。”

陈星笑骂:“什么无牵无挂?你妈呢?”

黄毛儿便也笑,“我妈皮实,没事儿,不就是送几年牢饭嘛。”

陈星笑着骂了句脏话。

挂掉电话后,陈星两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微微出神。

侍酒师,自己真的可以吗?蒋先生说先从读酒标开始,酒廊的展览柜里有不少好酒,自己记性也好,这倒不难……

——————

这里想解释一下,他们放弃上告是因为证据不足(几乎没有任何证据),不是宣扬忍气吞声的意思。

另外就是关于做笔录,陈月当时说:“说出来了,反而觉得没什么了。”这种心理是确实存在的,对于重大心理创伤,回顾、阐述(当然阐述的环境一定要有安全感,比如对自己、对贴心朋友、对心理医生,这里陈月很幸运,王警员是女性,并且很善良),肯定像撕扯伤口一样痛苦,但通常来讲,把事件捋清以后,你会发现它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能帮助你战胜它。抑郁症有一个自愈疗法和这个类似,感兴趣的小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