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和哥哥短暂的见面并没有让明恕感到好一点,被明豪锋生拉硬扯带走时,他迫切地希望哥哥能拉住他,像拔河那样都可以,他不怕被哥哥拉坏。

他怕的是哥哥根本不来拉他。

可是哥哥只是跟着他们下楼,看着他,没有拉他的意思。他被塞进车里,就像去海边前的那个晚上一样。

车发动时,他看见哥哥站在路边皱着眉,他们隔着深色的车窗,他不确定哥哥能不能看到自己。

家里已经没有客人,但令他惊讶的是,温玥竟然回来了。那天晚上他还是被关在卧室,而父母、爷爷似乎在楼下讨论什么。

他的窗户被上了锁,能打开的只有最上面一溜类似天窗的小窗,他就是再小5岁,也不可能从那儿翻出去。

夜里,一阵脚步声之后,楼下便没了动静,从门缝下面漏出来的灯光也熄灭了。

明恕躺在床上,一点一点回忆不久前的事,最鲜明的记忆竟然是夏柊的那一声哥。

睡着之后,他做了噩梦。

很奇怪,这些日子他没一天过得好,可是一旦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没有梦,或者梦是空的。这天他却梦见哥哥和夏柊谈恋爱,哥哥将送给自己的会员卡拿走了,给夏柊买了咖啡馆所有的蛋糕。他哭着将会员卡拿回来,里面剩下的钱连一杯最便宜的黑咖啡都买不到。

夏柊一直在叫哥,当着他的面。

而他想叫一声哥哥,却发现不管怎么用力,都发不出一个字。

他望着的哥哥像根本没有看见他。

哥哥明明和夏柊站在一起,夏柊看得见他,哥哥却看不见。后来他们转身走了,他喘着大气追出去,追不上,也发不出声,夏柊转过来,向他挥手。

他看明白了夏柊的意思。

——你没有哥哥了。

醒来时,他浑身冷汗,秋衣秋裤濡湿。

温玥这次来,是跟明豪锋商量一件事——将明恕接走,试着亲自抚养。

她与明豪锋是被温、明两家因为利益强行捆绑在一起,早年相看两厌,甚至直白地迁怒于孩子,双双缺席了明恕人生里最初,也是最渴望父母关怀的11年。

这11年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番折磨。

二十多岁时的偏执渐渐被琐事、现实消磨,其实在去年,温玥就考虑过将明恕接到自己身边。这次父亲的丧事上,明恕让她感到陌生,之后的冲突更让她害怕。

她不喜欢明恕,这孩子是她妥协、失败人生的见证。可她到底是一位母亲,病状减轻,冷静下来,她开始担心明恕将来与自己成为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而对于明豪锋,她也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反感了。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个男人都将和她绑在一起,甚至成为她的依靠——比如父亲丧事那样的场合。

她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明家的客厅里,说自己的想法,小心地试探明家父子。

明豪锋正因明恕焦头烂额,温玥的提议碰巧拉了他一把。

他们在这里说得最多的是离婚,最难听的话抛向彼此,此时却因为共同的孩子握手言和。

他们自信,胸有成竹,却忽略了时间的作用。如果再早几年,比如明恕刚上小学时,他们的踌躇满志或许还能挽回缺失多年的亲情,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明恕最不需要的,就是父母的关心,还有那些苍白的,自以为是的爱。

一早,温玥就上楼敲明恕的门。

明恕噩梦醒来就再也没睡,看到她的脸,首先想到的是她在自己面前发狂的样子。

“起来了?”温玥蹩脚地扮演一个温柔的母亲,连笑容都是僵硬的。

她很漂亮,此时却笑得毫无美感,像一张五官制作精良,凑在一起却哪哪都不对劲的面具,“快去洗漱,妈妈给你熬了粥,汉堡也做好了。”

明恕坐在餐桌前,看着丰盛的早餐,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反胃。

除了粥,其他都是西式早餐。昨晚他在咖啡馆看到的就是西餐,西餐让他顷刻间想到夏柊。

虽然决定拉近与明恕的关系,但长久的习惯与偏见无法马上改变,温玥见明恕盯着餐盘发呆,情绪立即开始波动,厌恶、烦躁,进而想到自己被迫做出的那些选择,语气冷下来,“吃啊。”

明恕看她一眼,只动了粥,那汉堡一口都没吃。

他不懂温玥为什么来,更不知道父母正在计划将他带走、转学,他根本没去琢磨那些。夜里的梦还魇着他,饭后他问了明豪锋一个问题:“你怎么找到我?”

明豪锋说:“夏家的小子说你们在那儿。”

明恕咬着后槽牙,低头,睫毛藏住了眼底的晦暗。

从这天起,日子似乎变得不同。明豪锋不再关着明恕,但还是不让他去萧家,也绝口不提萧家的人,仿佛那儿是个什么魔窟。

温玥带他去商场,挑了好几套新衣,还带他去豪华的餐厅,问他开不开心。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开心。

市里的餐厅、商场他都去过,哥哥的妈妈每次回来,就带他们几个去,那时他拉着哥哥的手,才是真的开心。

温玥满以为小孩儿都是好哄的,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天,怎么也该有个成效,明恕却一个笑脸都没有给过她。

她并不是真正慈爱的母亲,几天下来身心俱疲。

明恕正好一个人溜出去。

萧家大门紧闭,大概是走亲戚去了。明恕骑了辆车,离开大院,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悠。

骑过一个角落,接下去就是一段缓坡。他本来不打算下坡,但忽然看见夏柊就在坡底。

噩梦,咖啡馆,哥,告状……一块块细小却锋利的碎片从他心底划过,割开了一块坚硬的膈膜,黑沉的恶意释放出来,一点一点覆盖他的理智。

他也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正义,小时候吃过的亏,受过的苦他都记着,只是有人给这些积淀的恶意裹了层柔软的糖衣,经年累月,像一个牢实的茧。

因为这个茧,他从未报复、伤害过任何人。

可现在,这个茧破了。

前方的景物在不规则地晃动,令人晕眩,明恕双眼无神,紧紧盯着下方的夏柊。而他当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自行车早已在斜坡上疾驰而下。

夏柊看着俯冲下来的自行车,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之下,做不出任何反应。他的脑子甚至来不及替他辨识清楚那是明恕,明恕想要报复他。

平路上,自行车对人不一定能造成太大的伤害,尤其这只是一辆供小孩骑的自行车。

但一辆在坡道上俯冲的自行车,足够杀死一个少年。

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时,车已经停不下来,而夏柊呆若木鸡,面容惊惧而僵硬。

最后时刻,明恕竭力将车甩向一旁,他自己狠狠摔了出去,头撞在路边的栏杆上,而自行车还是伤到了夏柊。

明恕忍着剧痛和晕眩看过去时,只见夏柊被压在自行车下面,自行车的轮胎缓慢转着,血从夏柊的手背上渗出来。

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明恕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他不常生病,上次进医院还是跟着萧锦程吃坏了肚子时。

明家的,夏家的人都来了,明恕被拉扯着辗转各个检查室,照了好几个片,头上还缝了针。

医生问他感觉怎样,他反应有些慢地摇头。

他想告诉医生,他头很痛很晕,像快要爆炸,想吐,还想说他背和右肋痛,呼吸都痛。

可他说不出口。

这些痛不是别人给与他的,都怪他自己。

他没有资格说痛,因为被他伤害的夏柊还躺在病床上。

医院有暖气,但是打从被送来,他就止不住地发抖。他太害怕了,看见夏柊手上的血时,他以为夏柊快要死了。

那一刻头上身上的痛几乎淡去,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杀了夏柊。

温玥怎么也没想到,明恕会骑着车撞人,她和明豪锋心急火燎赶到医院,面对的就是夏柊父母的质问。

夏柊脸色苍白如纸,手上缠着的绷带渗着血。他抬起头,看向温玥和明豪锋,无措、委屈,哽咽着说:“我当时在坡下走,明恕骑着车就冲下来了,我不知道……他不是控制不住,他就是冲着我,车也没有停,幸好,幸好那个坡不算特别陡,我……”

还未说完,夏柊就哭了起来。

夏父怒不可遏,愤慨道:“看看你们教出来的好儿子!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伤害小柊!”

明豪锋还没有这样抬不起头过,怒火中烧,却只能替明恕道歉,然后在露台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

温玥盯着明恕看了会儿,也转身走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他是泼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却没有想到,明恕也受伤了,或许也需要关心。

守着明恕的是明瀚。

老人看着木然站着的明恕,眼中是痛心和失望,“夏柊说你故意骑车撞他,是真的吗?”

明恕张了张嘴,没发出音节。

他能怎么回答?

故意撞人是事实,尽管最后关头他想要停下来,并且为此受了比夏柊更重的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了,明瀚比过去多了一份耐心。他拉住明恕的手臂,再问:“你真的故意撞了他?”

萧遇安闻讯赶来,在门口听到的正是这段对话。

明恕:“嗯,我故意撞他。”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讨厌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