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萧遇安将被水枪呲湿的条纹背心脱下来,扔在脏衣盆里。窗外传来萧锦程的声音:“萧遇安!你躲好啦?萧牧庭到处找你!你在哪儿呢?”

在哪能告诉你?萧遇安手忙脚乱地找出一件干净背心换上,他刚才脱下的那件就是被萧锦程给弄湿的,这祸害把零花钱全都攒起来,买了把顶配水枪,一天到晚在院子里呲人,呲完还嫁祸给萧牧庭。

每次看到萧锦程那张快要笑烂的脸,萧遇安就觉得自己很幸运,只有一个姐姐,下头没有弟弟。萧牧庭多惨啊,摊上萧锦程这么个缺德弟弟,见天儿在外惹是生非,回家就惹萧牧庭。

萧牧庭是萧遇安堂哥,但萧遇安不觉得自己是弟弟,他就比萧牧庭晚出生一天,从小他就觉得,是妈妈的错,妈妈把他生晚了。

刚记事那会儿,萧牧庭戳着他的脸,要他叫哥哥,那他肯定不愿意。两小孩儿就为这事儿打架,一帮大人看戏。反正两个团子谁也伤不了谁,那就随便打,打完了拧巴不了多久,萧牧庭又来逼他叫哥哥。

直到萧锦程出生,萧牧庭有了真弟弟,才不再跟他摆哥哥架子。

萧家一群孩子都住在爷爷奶奶的院子里,父母虽然忙,但一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几个小孩儿玩具是少不了的,但那话怎么说,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玩具再多,同龄男孩照样会抢得面红耳赤。

萧锦程虽然老跟他哥作对,但抢玩具时又成一家人了。萧遇安倒是能和萧牧庭干架,但架不住萧锦程捣乱,败北的次数居多。

这时萧遇安又想,如果自己有个弟弟就好了,起码能够牵制一下萧锦程。

但如果弟弟像萧锦程一样狗都嫌,那也是个麻烦。

有弟弟好?还是没有弟弟好?对11岁的萧遇安来说,是个总也想不明白的世界难题。

就刚才,他在楼下跟萧牧庭玩军棋,本来玩得好好的,各有胜负,但萧锦程偏在一旁瞎搅和,一会儿乱动棋子,一会儿抱着水枪在桌边跑来跑去。夏天本来就热,他被萧锦程闹得心烦,稀里糊涂输了一局,萧牧庭刨着棋子得意大笑。

他一想,就明白了。萧锦程根本就是早和萧牧庭商量好了,故意捣乱来的,不然萧牧庭怎么丝毫不受影响?

他都一周没和萧牧庭打架了,这会儿火气上头,又扭打起来。萧锦程这闯祸精乐得手舞足蹈,跳上沙发往两人身上呲水。

他向来爱干净,最受不了身上湿哒哒的滋味,着急上楼换衣服,把萧牧庭给甩掉了。

夏天是四季里最浓墨重彩的季节,它的存在仿佛是具象的,外面的蝉鸣就像一个金钟,将人罩起来。

萧遇安嫌这“金钟”敲得太响,想将窗户关上,走到窗边时,扶窗门的手却忽然顿住。

院子一个挨着一个,就像军棋的棋盘,中间由小路和粗壮的大树隔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其中一棵树的树干上,正在卖力地向上爬。

小孩儿穿着土黄色的背心,上面有粗细不一的条纹,远远看上去,就和萧遇安扔在盆儿里的那件差不多。

夏天能供选择的衣服太少,女孩还能穿穿短裙连衣裙,男孩就只能背心短裤换来换去,横竖就那几种花色,连穿t恤都嫌热得慌。

萧遇安见过那个小孩儿,是隔壁明家的孩子,个头小,眼睛很圆,总是一个人。家里的大人有时聊起明家,说明家孙辈就那一个孩子,叫明恕。明恕出生就被丢在祖父母这儿,家长在外各忙各的事,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

大概是因为没人一起玩儿,明恕就一个人爬树玩儿。萧遇安看他爬好几次树了,也不知道爬树有什么好玩儿。

蝉也喜欢爬树,明恕抱着树干往上爬的样子像一个大号蝉。

萧遇安看了会儿,乐了,

“萧遇安!你出来!”萧牧庭在门外喊道,“你躲什么!”

我躲了么?萧遇安心想,我只是上楼换身衣服。

萧锦程还端着水枪在楼下巡逻,一边蹦一边吼:“萧遇安被打怕啦!萧遇安躲起来啦!”

“你们别闹了。”姐姐萧谨澜上初中了,大家闺秀,终于受不了三个闹翻天的弟弟,从书房里出来主持公道,“爷爷切了西瓜,都来吃!”

接近40℃的天气,没人不爱冰镇的西瓜。一听有西瓜吃,就连最招人烦的萧锦程也听话了,丢下水枪就往院儿里的木桌子跑。

萧遇安将脏衣盆推到床底,开门下楼。

明恕费力爬到枝丫上坐好时,萧遇安已经没在房间里了。

他抻长脖子看了看,发现萧家一群哥哥姐姐正在吃西瓜,萧家的爷爷穿着一件白背心,正摇着蒲扇,在树荫下乘凉。

枝丫的角度不是特别好,他要歪着身子,才能看到他们每一个人。

他平时不爱爬这棵树的,但最能看清萧家院子的那棵树被他爬太多次,枝丫好像快断了。他害怕摔下去,只得换一棵爬。

每次他爬完树,都会挨爷爷一顿骂。

爷爷不喜欢他爬树,认为爬树是件很没有家教的事,还会把衣服弄脏。

他其实也不喜欢爬树,但他太矮了,才5岁,只有爬到树上,才能看见萧家的小孩做游戏。

他没有兄弟姐妹,爸妈也不回来看他,爷爷奶奶都很凶,不像萧家的爷爷奶奶那样和善。萧家的哥哥姐姐他都没有说过话,但他喜欢看他们玩,那个叫萧锦程的最淘气,嗓门最大,那个叫萧遇安的经常和那个叫萧牧庭的打架,看他们打架很有意思,比看动画片还好玩,他跟自己赌着玩儿,今天押萧牧庭赢,明天押萧遇安赢。

赌赢了就请自己吃一根薄荷味的冰棍。

渐渐地,他发现萧家的哥哥们打架很不公平,萧遇安只有一个人,但萧牧庭有个弟弟。萧锦程总爱捣乱,搞一些小动作,萧遇安很吃亏。

虽然还小,但小小的男子汉已经有同情弱者的心理了。明恕觉得萧遇安可怜,打架连个帮手都没有。

他坐在枝丫上一边晃着腿一边抠手指,心想如果自己是萧家的弟弟,那就可以帮帮萧遇安了。

可是他不是。他是明家的孩子。

想到这儿他就难过得嘟了嘟嘴。

春节时他第一次爬上树,就是因为听见了萧家的欢闹。他羡慕极了,老是想——我为什么不是萧家的孩子呢?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了。

高高的大树像一个造梦的地方。他偷偷看着萧家,想象自己是萧家最小的孩子,唔,就给萧遇安当弟弟吧。以后萧锦程再捣乱,他就去抱萧锦程的腿。

因为他是个好弟弟。

他往树上爬了小半年,萧家都没人注意到他。他有点儿高兴,也有点儿难过。他胆子其实挺小的,想和人家玩,却不敢,看看也起劲,如果被发现了,万一人家不准他看了怎么办?

毕竟爷爷说过,爬树很没家教。他不想让萧家的哥哥姐姐觉得他是个没家教的小孩。

他很乖的。

萧锦程最快吃完西瓜,又端起水枪呲人,萧牧庭被呲了一脸,赶紧将西瓜皮扔过去。萧遇安已经不想打架了,但夹在萧牧庭和萧锦程中间,他新换的衣服又遭了殃。

三个男孩混战成一团,萧谨澜管不住了,拿着西瓜上了楼。

见那边打起来了,明恕眼睛一亮。

可正在这时,爷爷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又上树,给我下来!”

明恕最怕爷爷了,条件反射地一缩脖子,麻溜地往下爬,最后几步没踩稳,摔在地上,痛得立马红了眼睛。

爷爷板着脸看他,喝道:“回去换衣服!”

院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萧锦程的叫喊。明恕听得心痒痒的,好像是萧遇安和萧牧庭联合起来将萧锦程给收拾了,他很想看看萧锦程被收拾成什么样,却被爷爷扯进了家,什么都看不到。

被教育之后,明恕安分了几天,但到底不长记性,趁着爷爷不在家,又找了棵树往上爬。

萧家的哥哥们仍然打得不亦乐乎,可他这次没看见萧遇安。

萧牧庭和萧锦程扯好几天皮了,萧锦程因为上次挨了双打,天天追着萧牧庭叩问——我是不是你的亲弟弟?

倒是让萧遇安清净下来。

退休干部大院环境好,宽敞,萧遇安懒得待家里听萧牧庭和萧锦程打架,拿了本讲探险的画本,准备找一个阴凉安静的地方看一下午。

经过明家旁边的小道时,他听见上方传来细小的动静,抬头一看,只见明家那小孩儿抱着树干,一只脚勾在枝丫上,下不来,也上不去,正急得呜呜叫唤。

明恕没想到,会在这时遇到萧遇安。

这棵树他以前没爬过,坐上去之后觉得不舒服,想换个枝丫,却踩断了一根枝丫。

他落不了地,吓得都快哭出来,眼眶憋得通红。

总是远远看着的萧家哥哥却朝他伸出手,“要下来吗?”

他忽然就不害怕了,可也没有立即回应。

这还是他第一次清楚地听到萧遇安的声音。萧遇安打架时不怎么说话,他听得最多的是萧锦程的声音。

萧遇安的声音比萧锦程稳重多了。

“要下来吗?”萧遇安又问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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