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硕站在徐渡铭的办公桌前,一个杯子直接砸到他的肩膀上,发出一声重物与肉体相撞的闷响。

这一下挨得实在,但是金硕站着生生受了,动也没动一下,只是铁青的脸色能显出来他现在并不好受。

“我说过什么来着,我定下来的规矩你是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吧!”徐渡铭脸色阴沉的似是要滴出水来。

尽管他一再吩咐金硕,不要轻举妄动,但是身为他的下属,却在眼看着方慕电影拍得顺利,开始沉不住气起来。

况且在此之前,在徐渡铭将方慕交给金硕来管理的后就定下过两条规矩。

一是方慕身上不能留下任何伤痕和过重的痕迹,二是不允许拍照和录像。

但是事情等到了金硕手里,好像就慢慢地变成了,不能留下永久性的痕迹,和拍照录像只能自己私藏留作纪念,不能分享发出。

徐渡铭对方慕留有旧情是毋庸置疑的,那毕竟是最初陪伴他从艰苦岁月一路走来的恋人,就算是最后鱼死网破撕破脸皮了,那到底还是刻骨铭心的初恋,到底是跟别的小情儿不同的。

可是徐渡铭在经年累月里,无数金钱从指缝中流过的感觉让他逐渐沉迷,流连在名利场中,什么样的绝色佳人他没见过?

方慕的开始逐渐变得不值一提,甚至因为他做的事情不光彩,更加回避面对方慕,于是有意无意的,也放任了金硕的一些自作主张的行为。

可是放任归放任,把方慕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传得满天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等于把金硕的那些阳奉阴违摆在明面上,况且徐渡铭根本就没有把藏揽柏那些小玩小闹放在眼里过,金硕这样的举动可以说是惹得徐渡铭特别不快。

金硕紧绷着脸,看着徐渡铭是真的要发火,抿着嘴沉默了片刻,不得不微微弯着腰为自己辩解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徐渡铭冷笑着看他。

哪怕这件事不是金硕做的,但是这么些年来金硕监管不到位也是失职,而且方慕的交易都是通过特纳莱酒庄,就算是有哪个客人放出来也一定会先来试探徐渡铭这边的口风,金硕这边绝不可能不知情。

“是我的错,我太失职了。”金硕看着怒意未消的徐渡铭,微微弯下去的腰又往下沉了沉,要有九十度。

“你要再这么自作聪明下去,就给我滚蛋。”徐渡铭往后倚在自己的老板椅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很是烦躁。

金硕又躬身,冷汗冒下来,有几分胆寒地说:“抱歉,我实在是太愚蠢了,董事长原谅我这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能够发生了,这件事的后续我会处理的。”

“滚吧。”徐渡铭朝态度卑微诚恳认错的金硕摆了摆手,像对他已经没什么耐心。

金硕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机会,忙不迭退了出去,谨慎关上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那可以说是对很多人而言都相当混乱的一晚。

藏揽柏看着床上喝了安眠药还依旧睡得不安稳的方慕,手指放在方慕的微博登录上的页面,手放在键盘上却迟迟敲不下来一个字。

要怎么说,澄清吗?还是直接否认,说是p的图。

说是p的图会有多少人相信呢,这样短短的时间里,那些图片和视频到底扩散到了什么地步,藏揽柏手心发凉,有些不可想象。

可是如果说他现在发出来澄清的说明,那这件事后面必定牵扯上徐渡铭,这等于公开的对徐氏发起挑战,而藏揽柏手里还没有任何证据,他甚至怀疑,他涉及此的文章都不一定能发得出去。

突然,好像一切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

藏揽柏又对只愿意试试恋爱的方慕做到什么地步,愿意付出到什么程度呢。

直到那天的天亮,方慕从睡梦中惊醒,藏揽柏还没能入睡。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停止。

方慕和藏揽柏第二天来到了片场,片场的氛围开始变得很不一样,那些工作人员打量方慕的视线开始变得非常耐人寻味。

加上方慕此前在剧组里完全不和别人打交道,这事一出,甚至连上前安慰的人也没有,只有远远地打量和小声的议论唏嘘声。

“那些照片你看见了吗,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啦,你没看到还有视频吗,而且……”

“是呀,到现在也没见出来澄清发话,估计是真的吧,瞧着挺白净的,怎么私生活……”

方慕手指在保温杯上抠出来刺耳的声音,那些议论声,他不想听,却偏偏往自己耳朵里钻,好像走到哪里都躲不掉一样。

这天的下午,正在拍摄的任宜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样继续和方慕像从前那样拍戏,但是没想到拍着拍着,原本到方慕说台词的时刻,他突然卡壳了一样,然后紧接着身体僵直,眼神落在完全不是任宜站着的位置,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呼吸频率也不太对了。

这样的情况只能喊了“咔”,藏揽柏慌忙地走过去,搂住他把他往自己肩膀上按,他知道方慕又出现幻觉了。

他再一次复发。

可能是怕接下来的场面会让方慕更加不体面,藏揽柏搂着他,对在场的工作人员做出来抱歉的手势,然后搂着已经在开始挣扎的方慕往休休息室里拖。

已经稳定了的病情再次复发,像是这半年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回到了原点,一切都功亏一篑。

方慕不得不为了控制病情而恢复了用药,那些药片一粒一粒又被方慕喝入口中,往往他喝下去那么多药之后,都会变得非常没有食欲。

药物的副作用影响,加上减少的进食量,和他始终紧绷的神经,使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胜任演员这份工作。

在这一个周里,方慕已经数次在片场发生状况,有时候会忘词,或者迟迟入不了戏,经常卡壳。

他严重拖垮了电影拍摄的进度。

一场很简单的对话,最后拍了近十次才过,在这样的时刻,任栖终于发声:“方慕,我觉得你状态不太好,这样吧,给你几天假,你休息休息,调整好再来。”

片场的工作人员,无一不露出这一天终于来了的表情。

落在方慕身上的视线说不出来是同情还是厌恶,又或者看戏一样的幸灾乐祸,又或者都有。

任栖这样的话,已经够让人多想,没想到这样的关口,任栖又进来了一个电话。

“换角?谁说的?”任栖皱着眉,听着电话里以前合作过的演员的经纪人的话,刚要说什么,就开始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场合非常的不妥。

他起身离开了片场,讲电话的声音也压低了些。

任栖的话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方慕那从事发以来装作无事,继续厚着脸皮来到片场,想要坚持下来拍完自己的最后一场电影的执念强撑着的精神彻底垮了。

在那一刻,藏揽柏甚至生出来幻听一样,听到了方慕身体里什么断裂了的声响。

那挺直了的脊背,终于缓缓松弛下来,肩膀塌着。

走的时候,任宜脸色几变,似乎是想要和方慕说些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强忍住了没有说。

在藏揽柏和方慕离开片场的关口,正撞上了已经讲完电话回来的任栖,任栖开口对他们叮嘱道:“回去的路上小心一点。”

藏揽柏点了点头说:“好。”

他其实也认为方慕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片场的工作强度很高,这对于精力难以集中的方慕来讲,实在是太过勉强。

藏揽柏在边走又边安抚他讲:“怎么这样一副表情,任导又没说要把你换掉,现在好好休息几天别想别的事了。”

方慕头歪在副驾驶的椅座上,眼神呆滞,不知道有没有把藏揽柏的话听进去。

车行驶了十来分钟后,藏揽柏才隐约明白任栖那句路上小心是什么意思,他开始发现身后有车在跟着他们。

可能是狗仔,方慕这件事经过这么多天的舆论发酵,网上的议论的声音已经非常激烈。

而作为方慕本人,却只在微博上发出来一条什么“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完全没有任何内容和实际证据落脚的言论,别说是路人,那些零星的粉丝都不买他的账。

这时候有关《半湾中月》要换角的消息传了出来,方慕这样丑闻缠身的过气明星在这个时候被换掉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片子还没拍完,片方该及时止损才是。

这样的消息不知是从哪个营销号传出来的,但是信的人不少,甚至还有些说,《半湾中月》这部戏怎么这么容易出事,先是换导演,后是拍了半年了主角又出了这样的丑闻。

方慕这样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自然是狗仔现在应该盯紧的对象。

藏揽柏心里不由生出来几分按捺不住的烦躁,他只能调转了方向,在城区绕了几圈,确认了终于把那跟着他们的车甩掉了,他们才回了家。

算起来时间,藏揽柏也很久没有在家里下厨和方慕一起吃饭了。

在片场的时候时间紧,方慕这边离不开人,俩人只能在那里吃剧组的订餐。

“晚上给你烧鱼吃好不好,也很久没尝了吧,还想吃什么,可以点菜哦。”藏揽柏摸着方慕的头,看他也不吭声,情绪低落至极,也不强逼他,只轻轻推他让他回卧室:“先去洗个澡躺床上休息一会儿吧,等我做好了饭叫你。”

方慕在藏揽柏推了他两下之后,停顿了数秒,才像是电路接触不良的机器那样,失魂落魄地回了屋。

家里的新鲜食材并没有多少了,藏揽柏从手机上定了让人送过来,好在他做菜的厨艺水平还未下降。

他效率很高的做完三个菜一个汤,然后解掉了围裙,回到卧室去叫方慕。

推门进去发现方慕头发湿漉漉的,正趴在床角哭。

藏揽柏走过去,蹲下来,摸他的脑袋:“哭出来就好。”

方慕听到他的声音,抬起来哭红了眼睛望着他:“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我总是做什么也做不好,我实在…实在是很糟糕。”

“说对不起做什么?又不是你的错。”藏揽柏轻声说道。

却没有想到方慕却像是情绪很激动的那样撑起来了身子,他眼睛紧盯着藏揽柏,像是真的很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不是我的错吗,真的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遭遇这些呢?”方慕有几分焦急地问他,在藏揽柏未回答之前他又继续说:“徐渡铭在曾在我面前包养过一位长相和我很相像的人,他经常让我跪在一旁看着他们欢好,他对他很温柔,出手大方极尽宠爱。”方慕红通通的眼睛看着藏揽柏:“明明…明明真的就在他眼前,他却要让我看着他找到的替代品,是怎么样的享受我原本应该拥有的,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自讨苦吃,我不原谅,我非要和他抗争,所以落得个头破血流,他说这全都是我的错。”

“我做了错事,所以一直在接受惩罚。”方慕眼睫颤动,抓着藏揽柏的手倏然收紧。

“如果…如果我没有想要自不量力地想要曝光他,如果…如果我没有固执己见,如果…如果我没有非要抓住你,又心生妄想想要演电影,那么或者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方慕像是突然受不住那样哽咽起来。

藏揽柏从刚才听到方慕说徐渡铭曾经找过和方慕长相相似的人养在身边眼神就已经变了,那卑劣自私的男人竟然能残忍至此,杀人诛心,杀人诛心。

好像在用这样的方法告诉方慕,他也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替代的玩物,又不断地对方慕灌输全是他的错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在方慕,每一次的反抗下做更加严厉的责罚,在告诉他,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所以方慕才会那么容易道歉,好像只要他把自己先卑微埋在泥土里,不硌着任何人的脚,别人就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藏揽柏心头突然涌起来一阵窒息感,像是被什么攥住了心脏,使得心脏的每次跳动都带着阵痛。

他望着方慕,看那双流着眼泪,睫毛濡湿的杏眼。

突然很想问,你经历过多少次呢,好像抬起来脚,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会陷入未知的恶。

睁眼闭眼都无法摆脱的梦魇要如影随形到什么时刻呢,这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色浪潮似乎要将人淹没。

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藏揽柏望着方慕的眼睛,他伸手握住方慕的冰凉的手,语气坚定地告诉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一切也不是你的错。”他靠近方慕:“这个世界上多的事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却被伤害的事,他伤害你了就是伤害你了,没有原因,因为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想伤害就伤害了,你不要向他问为什么之后得不到答案就开始反问自己,好像从他那里碰壁,于是在他的不断指责下就开始真的怀疑自己,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被这样对待。”

藏揽柏攥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答案,他答不出来,你偏要问,无缘无故的恶,和突生贪念的心,你想要什么答案?”

方慕听完这一番话愣住,停顿数秒,他眼睛眨动了一下,然后说:“我不问,他就会放过我吗?”

“是我太贪婪吗,死才是解脱吗?”

藏揽柏一下像是卡住了喉咙,他讲不出来反驳的字,和方慕比起来,自己此前经历过的那些痛苦都开始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易地而处,自己也能坚强地活下去吗,如果自己也做不到,甚至也承认死才更轻松,那么他该怎么样面对方慕这样的询问,和仿佛将他当作救命良药的眼神呢。

藏揽柏握着他的手,那冰凉的温度终于被自己捂得温热,他说:“我会在你身边,你还有我在,相信我…,以后…”

突然藏揽柏就说不下去了,以后会更好吗。

就想他原本满心欢喜为方慕准备好的生日惊喜,却间接将伤害拉到了最大,原本方慕不必直面经受那些谩骂和侮辱的。

但是这件事是自己的错吗?

藏揽柏开始逐渐有些理解方慕,当一个人每做一件事,一个决定,反之招来更恶的后果,次数多了,总有一天会怀疑自己。

藏揽柏话未说完,方慕却好像已经很满意了,他搂住藏揽柏的脖颈儿,在藏揽柏怀里,他说:“还好。”

他明白藏揽柏为什么没有将话说完,就像藏揽柏也明白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还好”是在指什么。

他在说还好藏揽柏没有说出来什么以后都会好的,这些事情都会过去之类的话。

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些都不可能过去的,过不去。

藏揽柏属于每句话说得好听的像是美好谎言,但是每次又会做到的人,他不讲没把握的话。

就像他说和方慕试试,就是试试,而不是“一定”又或者“永远”,就像他不确定以后会好,于是话到嘴边,也会咽下去。

但是方慕却觉得,这样还好,如果说了才可怕。

无望里生出来的希望,像是魔咒一样,把一个心怀死志的人吊得半死不活,那才是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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