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拾列车

李惊浊去看柳息风的眼睛,柳息风却别开了脸。

只有一瞬间难以捕捉的泪光闪了一下。

“你哭了?”李惊浊手足无措起来,可下一秒,他心里却生了疑窦:这眼泪,是真的还是假的?

连李惊浊自己都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沮丧地想,他对柳息风的怀疑竟然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

柳息风抱紧了李惊浊,将两人的脸错开,让李惊浊看不见他的表情,闷声说了句:“……没有。”

李惊浊听着柳息风不平稳的呼吸声,心里一阵酸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两人都沉默着,直到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去接个电话。”李惊浊说。

柳息风应了一声。

“你先把我放开,我才能去。”李惊浊说。

“不放。”柳息风说。

于是两人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一起挪到桌子边。李惊浊一看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赶紧接了起来:“郑老师。”

“惊浊,你还没返校?不是说这个月吗?医院人手不够,快回来。”

李惊浊想起上个月决定返校时给导师发的邮件,赶忙道:“就快了。”

“就快了是多久?给我一个准确时间。邮件里不是说最多一个月吗?我已经给你一个月了。”

李惊浊把上个月的意外讲了,说:“我想等做完检查以后。”

“这算什么事?我上周也被沾了艾滋病人血液的针扎了一下,不照样上班?只要还能动,明天早上就到医院报到。”

电话断了。

熟悉的对话,熟悉的生活。

李惊浊按了一下太阳穴,对柳息风说:“我得订票回学校。”

“……什么时候?”柳息风低声问。

“……你听到了。手机也在你耳朵边上。”李惊浊顿了一下,才说,“我现在就要收拾行李,查一下今晚或者明早的航班。从这里到机场还要几个小时。”

柳息风静默了一会儿,说:“你去收拾东西。我来查航班。”

李惊浊悄无声息地摸了摸柳息风的长发,轻声说:“你这样,我没办法收拾。”

“就一下。”柳息风吻了吻李惊浊的耳尖,“再抱一分钟……我知道,这次你要走,我留不住你。”

一分钟已经足够长。

可以落下许多个吻。可以低语许多次我爱你。

我爱你。

柳息风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爱你。可是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不信。

一开始,我也不信。

我不知道我会爱你。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这么爱你,那我一定会先将身上积攒了半生的灰尘抖落下来,将皮囊下的肮脏角落翻过来洗个干净,将每一寸烂掉的骨头都拿到阳光底下去晒一晒。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这么爱你,我一定会捧着一颗如你一般的赤子之心,去与你相遇。

柳息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再感觉了一下李惊浊的体温,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臂。

……

李惊浊回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东西,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可收的,带回来的书都看完了,也就留在老家不带走了,收来收去,最后不过收了一些做了笔记的文献进行李箱。其他许多值得妥善保存的东西,比如柳息风做旧的画卷、雕刻的印章和竹杯,比如小云老板送的蜻蜓,他都小心地收进了自己卧室带锁的柜子里。

柳息风拿着手机过来,说:“没有合适的机票。”

李惊浊“嗯”了一声,拿起手机,说:“我再看看。”

柳息风感觉到嘴里和心里的苦味:“订个票而已,你都不信我?”

李惊浊正要打开订票软件的手指停了一下,说:“……我看看火车票。”

“我看过了。”柳息风说,“最合适的是今晚出发明早到的卧铺,可以么?”

李惊浊放下手机,说:“嗯。谢谢。”

柳息风被那声谢谢刺了一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默默地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拿来一个箱子,对李惊浊说:“这些,你能一起带去看么?有点重。”

李惊浊看一眼箱子里堆得老高的纸,说:“你写的东西?”

“嗯。”柳息风说,“从今年春天住到这里来开始,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笔记,还有《太平镇》的全部手稿。”说完,又补了一句,“它们不会骗人。”

李惊浊应了一声,把那些纸仔细包好,也放进行李箱里,然后问:“几点的火车?”

“八点过十分。”柳息风说,“火车站近,还有时间。”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朝李惊浊伸出手,说:“我们去走走,嗯?”

李惊浊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身体就习惯性地把手交了出去。十指相扣的感觉还是那么好,好得让人不想放开。

柳息风一只手牵着李惊浊穿过大门,另一只手举起来拨了一下门前大红灯笼垂下的金黄丝绦,说:“真喜庆。过年的时候都不用再挂一次了。”

李惊浊转过头,柳息风的眼睛里被灯笼映出一汪幽深的红色。

“我们的猫喜欢挠书房的窗户。”柳息风笑了笑,“有一次我抓着它的爪子和窗户上的梅花比对了一下。”

李惊浊也低笑了一下,说:“结果怎么样?”

柳息风说:“无罪释放。”

两人继续往东走,柳息风说:“其实我们还了那几桶鱼之后,我去王四爹家吃过一顿鱼。我怕不去吃,他们再送别的东西来。但我又怕你骂我人品不端,所以吃完鱼之后在他们的麻将馆打了半天麻将,好不容易才输了两百块钱给二毛他们。”

李惊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笑完又微微叹了口气。

经过两人接过吻的那条窄巷,柳息风说:“要不要进去回味一下?”

李惊浊说:“……算了。往回走吧。”

柳息风说:“……也好。去看看你种的东西。”

两人打道往西。

西边田里的菜全都死了,因为中元节后他们离开的那些天,地里没人浇水。藤架上未长成的小丝瓜也被晒成了丝瓜干,瘪得像一块块鞋垫。

李惊浊觉得可惜,他本来想做丝瓜汤给柳息风吃,在他的记忆里,这片地里养出来的丝瓜总是清甜的。

柳息风看出他那点遗憾,就说:“等它们落下来,肥沃了土地,明年又可以种新的。”

李惊浊明知明年不会再有时间回来种丝瓜了,可还是点了点头。

柳息风望着田里的泥水,忽然想到什么,说:“我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李惊浊听了,笑起来,捧腹大笑,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个玩笑,可是他笑着笑着,就发觉柳息风的背影与田野都渐渐模糊了起来,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满脸的泪。

过了许久,李惊浊脸上的泪都干了,柳息风才回来。

还是一脚的泥,身后却没有跟着牛。

“不晓得为什么,今天找不到牛。”柳息风眼含歉意地笑了一下。

“没关系。也不是一定要骑。”李惊浊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出发了,再晚就要赶不上车了。”

“……好。”柳息风说,“我送你到火车站。”

李惊浊回去拿了箱子,柳息风多拿了一件外套,说:“北京的天已经凉了。”

李惊浊说:“我宿舍有衣服。”

柳息风说:“路上怎么办?”

李惊浊便没有再多言。

斑驳褪色的对开朱红木门缓缓合上,把屋顶瓦片间漏下的天光关在了门内,就像今年夏天刚来时那一幕的倒序放映。

柳息风提前叫的车也已经到了,一路颠簸到了太平镇。

柳息风看见车窗外“文武泰拳”的招牌,说:“我还没看过你打拳。”

李惊浊说:“我在里面被打得太惨,你还是不要看。你只要记得我平时的潇洒身姿就好。”

柳息风笑了笑,低低应道:“……好。”

车开到太平文房,李惊浊说:“我下去打个招呼。”

柳息风点点头,说:“我就不去了,你帮我道声谢。”

等李惊浊进了太平文房,柳息风就去小乔粉店买麻辣牛肉,要周郎切好,还要一份米粉,一份牛肉汤,粉和汤分开,好让李惊浊路上吃。

周郎边切牛肉边说:“风兄好久不来,听人讲是回家讨了媳妇。我原本还不信,今天一看,确实像是成了家的人,稳重不少哇。”

柳息风说:“周郎听谁讲的?”

“大家都这样讲。”周郎把切好的牛肉包起来,并着汤、粉一起拎给柳息风,压低声音说,“怕老婆也没有什么,总比没得老婆好,是吧。”

柳息风说:“周郎讲话在理。”

周郎说:“都是经验教训。”

柳息风笑笑,又去施姐那里买蒸好的点心。

施姐打量着柳息风,说:“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也不像花蝴蝶了。啧啧,那位小帅哥讲的时候我还不肯信。”

“哪位小帅哥?”柳息风虽问了一句,可心里已经有数了。

施姐说:“就是和你一起吃过早点的小帅哥,后来又来打包小钵子蒸菜,高高大大的,又精神又漂亮。”

“是啊,又精神又漂亮。”柳息风朝太平文房的方向看去。

李惊浊已经从太平文房里出来了,小云老板送他到门口。

“身体第一。悬壶济世一百年。”小云老板说。

李惊浊点点头。

小云老板又问:“真的没跟人吵架?”

李惊浊说:“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

小云老板说:“可你刚才不回答我,尽讲些颜料矿石。”

李惊浊说:“……算不上吵架。”

小云老板说:“年轻气盛,吵架也难免。相互喜欢已经不容易,走到一起更是可贵,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就不要轻易讲分手。”

李惊浊说:“……嗯。”

小云老板看他的神情,说:“不会是原则问题吧?”

李惊浊说:“我要走了,再讲下去就要误车。”

“去吧。”小云老板看见提着大小吃食的柳息风从远处走来,又笑着对李惊浊说,“我不等你了。”

李惊浊一愣,然后笑起来,说:“好。”

小云老板说:“所以有话要好好讲,日子要好好过,不要难过伤心,不要来找我解剖牛蛙。找我也要是因为高兴。”

柳息风走近了,小云老板朝他颔一下首,便转身回了文房。

……

车从太平镇开到火车站很快。

柳息风要李惊浊原地等着,自己去取票回来。

“你的。”柳息风说。

李惊浊看见柳息风手上还有一张火车票,柳息风解释说:“要不没办法送你进站。走吧,进去。”

柳息风陪李惊浊找到软卧的包厢,把东西都安置好。

“这一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李惊浊说,“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柳息风心说:那当然,因为我买了四张票。

“那我走了,东西记得吃。”列车快要发车了,柳息风说。

李惊浊点点头,说:“肯定记得。”

柳息风犹豫了一下,解下头上那根暗红色绣荷花发带,说:“要不要?”

李惊浊摇了摇头。

等柳息风走了,李惊浊关上包厢门,躺到床上,先从口袋里摸出装了十八张底片的信封,又从口袋底部拿出了一条天蓝色银纹发带。

他举起发带,让发带在鼻子上方悠悠地晃着。

隐隐约约有笛声传来,吹着一首耳熟的曲。

东升的白月悬在窗外,又圆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