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拾生辰

上课前,李惊浊打电话去相熟的花店里订了一束花,讲明一定要有两三个浅粉色的大绣球,其余就让店员自行搭配。不论如何,那束花要大,要美,要气派,要用最别致的纸与缎带包裹,要附上最精致的卡片,要直接送到他母亲的办公室,让所有同事羡慕。

下了课后,他发现有母亲的未接电话,便拨回去。

他母亲在电话里埋怨:“你爸爸太不浪漫了。我收到了你的花,没有收到他的。今天不是七夕吗?”

这话不好接,一个没接好就要上升成家庭矛盾,李惊浊一边想着一会儿再给父亲打个电话,一边说:“说不定他下午拿着花来接你下班,然后带你去旋转餐厅吃晚餐。”

李夫人心里好受了,嘴上却说:“我才不信。我还不知道他吗?二十多年,从没有浪漫过。幸好你像我。”又说,“你在老家怎么样?生日一个人过?”

李惊浊说:“挺好的。有朋友陪。”

李夫人对“朋友”一词非常敏感,她比李惊浊更通晓朋友的广泛定义,于是问:“什么朋友?有同学放暑假去看你?女同学?”

李惊浊说:“不是同学。”

李夫人声音里有了笑意:“噢,不是同学,是朋友。那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爸看看吧?”

李惊浊说:“再说吧。再说。”

李夫人说:“那我和你爸爸找个周末回去看你们。”

李惊浊吓了一大跳,连忙说:“不不不,千万不要。”

李夫人狐疑道:“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我和你爸爸又不是那种吓人的家长。”

李惊浊心说:可你们儿媳妇,真的是那种吓人的儿媳妇。

想到这里,他觉得要为未来做一些铺垫了。他说:“当然不能让你们跑,我们来吧。我们来看你们。但是不是现在,要晚一些,现在太早了,我们还没到见家长的地步。”

李夫人在电话那头点头:“没错。多谈一段时间才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合不合适,确实不要太快了。况且你年纪还小,路还长得很。”想起什么,又说,“还有,你要负责任,不要伤害人家。”

李惊浊说:“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伤害别人?”

李夫人心底叹气,只好讲明白:“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讲什么?我是告诉你,没有要跟人家结婚,就不要跟人家……懂吧。”

李惊浊还从没有跟母亲谈及过这个话题,此时不免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先“嗯”一声应了,又思索一阵,才说:“妈,你和我爸,对儿媳妇有没有什么要求?如果他不合你们的意,你们怎么办?”

“这个你就想得太多了。”李夫人笑着说,“跟她过日子的又不是我和你爸爸,我们有什么要求?非要讲,女孩子身体健康,没有什么家族遗传病,为人正派善良,聪明一点,学历不要太低,也就可以了。”

这还叫没什么要求?李惊浊额头上冒汗,他母亲一开口可是提了一堆要求,但是她还仿佛不自知,觉得自己没有提任何要求。李惊浊把柳息风同他母亲的要求一一对照,光女孩子这一条就对不上,而且,让他非常不确定的还有另一条:正派善良。柳息风看起来与这四个字几乎不沾边,四舍五入也不行。

李夫人见儿子没有讲话,便说:“当然了,最主要是你喜欢,其他都没什么。你看,你讲休学就休学,我们不是也随你了?我们是很开明的。对了,你什么时候返校?我听你声音,比之前要好多了。”

李惊浊说:“嗯。是好多了。再过一两个月吧。”

他跟母亲又讲了几句,挂了电话,然后打电话给他父亲,要后者别忘了今天是七夕。

李父沉默了,半天才说:“你专门打电话过来要我祝你生日快乐吗?你在乡下给自己放假倒是很清闲,你知道我在公司开会压力有多大吗?”

李惊浊也沉默了,半天才说:“……爸,你开完会最好买一束花,然后晚上带我妈去旋转餐厅吃饭。”

李父说:“为什么?”

李惊浊说:“因为我告诉她,你会这么做。今天是七夕。”

李父再次沉默了。

李惊浊说:“爸?”

李父说:“哪家旋转餐厅?把餐厅名字和地址告诉我。”

李惊浊跟着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随口一讲。我感觉她会喜欢。”

李父克制着怒气:“你随口一讲?万一没有旋转餐厅怎么办?你随口一讲我就要变一间旋转餐厅出来?”

李惊浊说:“其实就算没有——”

李父不容分说,先将他训了一顿,最后才说:“餐厅已经订好了,你要感谢我的秘书。这本不是她的分内工作。”

李惊浊舒一口气,说:“那就好。”

李父又用一种育人的口气讲:“但是你以后不要再随口跟你妈讲什么旋转餐厅,上次你讲了一句马尔代夫的日出,我就陪她在荒岛上晒了五天的太阳。我后脖子都晒脱皮了,你不记得吗?”

李惊浊说:“我记得我妈有防晒霜。”

李父说:“那是女性用品。”

李惊浊:“……”

李父说:“我不跟你讲了。会才开一半。”

李惊浊说:“好。注意身体,记得吃中饭。”

李父本要挂电话,想到什么,突然问:“你送她的花有多大?”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多大——”

李父打断道:“不管多大,你再订一束更大的,卡片上署我的名字。”

李惊浊暗笑,说:“好。”

李父补充道:“不要加什么肉麻的话,听见没有?”说罢,他快速地讲了一句“生日快乐”,李惊浊来不及再讲什么,电话就挂了。

李惊浊一个人笑了一会儿他爸的口是心非,才给花店打电话订一束更大的花,并坏心眼地要求附的卡片上写满“我爱你”。

打完几个电话,李惊浊分别去买了几样柳息风喜欢的吃食,包得严丝合缝,保证放在室外不会变质,再去“钗头凤”新选一支白玉簪,又到一家名为“遗烈书斋”的旧书店选了一本线装书,最后到镇上邮局,取一本自己事先订购的中国邮票年册。

李惊浊自认不会什么约会的花样,讲起浪漫,他或许比他父亲强上不少,但他绝不是柳息风的对手。柳息风过不过情人节,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柳息风的招数信手拈来,他跟柳息风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现在他的状态就好比小学生参加高考,考前复习一整晚也没指望能及格。

即便知道不能及格,也还是要复习,这就是李惊浊的作风。他的七夕准备借鉴了一部有名的电影:《暹罗之恋》。他打算提前买齐几样柳息风喜欢的东西,再将它们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让柳息风自己去寻宝。

在回家前,李惊浊便藏好了几样礼物,并在每样礼物边一一留下去寻下一样礼物的线索,这才去寻柳息风。

他设想了许多回家时的场景,比如柳息风还在睡觉,比如柳息风已经做好了饭,又比如柳息风新折腾出了什么奇景。可是他却没想到,一回家便看见小云老板和柳息风正坐在一起吃茶讲话。

小云老板见他进屋,站起身,说:“惊浊,生日快乐。”

柳息风对李惊浊说:“我才知道今天你生日。生日快乐。”

小云老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木盒,递给李惊浊,说:“讲好的。蜻蜓。”

李惊浊接过,说:“谢谢云哥哥。”

柳息风看向小云老板,仿佛遭受了背叛:“我们坐在这里,讲了一个钟头的话,你竟然没有跟我提一句,你提前准备了生日礼物。”

小云老板笑笑,不讲话。

李惊浊看着两人,好像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熟络了起来。他对柳息风说:“不用特意准备。”

柳息风又看向小云老板,像小孩似的指控道:“他犯规。”

小云老板笑着摇摇头,说:“我回去了。惊浊,你送我出门。”

李惊浊点点头,先看柳息风一眼,然后送小云老板出去。出了门,小云老板将上午发生的事一讲,说:“我现在都不晓得他讲的那个密室袭击事件是真是假。”

最后一句话李惊浊没有太听进去,他的思绪全在柳息风遭人袭击的事上,他突然又想起来墙边的那五个叉,想去跟警察补充线索。

“惊浊,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小云老板说,“你在想什么?”

“再报一次警。”李惊浊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将小云老板领到墙边,“你看。”他向小云老板讲明墙上的叉的变化:它们在逐日增多。

小云老板朝屋内方向看一眼,说:“不是他自己画的?”

李惊浊诧异:“怎么会是柳息风?”

小云老板说:“你先问他。”

李惊浊不解:“他为什么要画这些?”

小云老板说:“我没有讲一定是他画的。你先问他一句。”

李惊浊说:“云哥哥,你到底想讲什么?”

小云老板微微叹了口气,说:“有些话,我这个位置的人不可以讲。”

李惊浊说:“不要紧。你讲。”

小云老板摇头,讲成现在这样,在他看来已经讲得太多。

李惊浊想了想,明白过来:“你不想讲他的不是。你怕我觉得你背后讲他坏话,看轻你。”

小云老板笑笑,开玩笑似的说:“是啊。我不讲。我宁愿你发现他是一个人渣,心碎以后再哭着来找我,也不愿被你看低。”

李惊浊没有接这句玩笑,而说:“云哥哥,你不讲我也知道,其实你宁愿他是个好人。”

小云老板不讲话,眼睛里带着温柔笑意。

李惊浊又说:“不管你讲什么,我都不会看低你。”

小云老板想了想,说:“那我讲了。”

李惊浊说:“你讲。”

小云老板说:“上午那件事,比起他讲的那些连存不存在都搞不清楚的歹徒,我更不放心他本人。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不晓得他哪一句话真,哪一句话假。”

李惊浊听了,不讲话。他知道小云老板没讲错。柳息风讲的话,总是让人辨不清真假,柳息风做的事,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袭击事件,如果只是柳息风在讲故事,也不是不可能;柳息风报警,如果只是为了和警察聊聊当地的奇闻轶事,也不是不可能。

“我会去问他。”半晌,李惊浊说。

小云老板见他那样,也不好再讲什么,只说:“其实我也没有搞清楚。半天时间太短,我看不清楚他。你自己要注意,要看清楚。”

李惊浊点点头,不讲话。

小云老板也沉默一下,才问:“颜料还够不够?”

李惊浊想起未画完的画,说:“有一种晚霞的颜色,调不出来。”

小云老板说:“有些颜色就是调不出来的。不是颜料的问题,也不是手的问题。”

李惊浊若有所思,可能是的,有时候眼睛里看到的,和本来的风景就是不一样的。人的眼睛并不那么纯粹,总是会自作主张地添上许多东西。好的时候,眼睛把事情变得更好,坏的时候,眼睛把事情变得更坏。有时候,一个苗头,万劫不复。

小云老板看着李惊浊思索的样子,又说:“过生日要高兴。”

李惊浊不再想那么多,笑起来,点头说:“嗯。高兴。”

“我走了。”小云老板朝他的自行车走去。

李惊浊跟着他,说:“路上小心。”

小云老板踩上自行车,车轮转起圈来,他骑了两下,回过头看向李惊浊,想讲什么,却又没有讲。

李惊浊看他欲言又止,于是追着自行车跑了两步,问:“你要讲什么?”

小云老板摇摇头,只笑着说一句:“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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