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拾余年

“柳息风,你搬到我家来吧。”回去的路上,李惊浊说,“这样,也方便我——”

“方便你投其所好,博人一笑,片刻不离,星星月亮全数摘来?”柳息风瞥李惊浊一眼。

李惊浊脸一红,说:“你来不来?我不收房租。”

柳息风说:“陪床抵房租。”

李惊浊羞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柳息风说:“你不想?”

李惊浊不讲话了,走一阵,才用极小的声音说:“想还是想的。”

柳息风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

李惊浊说:“到底来不来?”

柳息风说:“不来。不方便。”

李惊浊说:“有什么不方便?我收拾一间卧室给你,书房也给你。”

柳息风说:“有人还赖在我家不走。”

李惊浊想起了周郎的话,酸道:“出版社的漂亮朋友。”

柳息风说:“漂亮朋友?他又老又秃。”

李惊浊放下心来,嘴上却不显,只说:“是吗?周郎说很漂亮。”

柳息风说:“周郎有眼疾。”

李惊浊就笑:“医学生倒没有看出来。柳大夫是怎么诊断的?按个人需求诊断的?”

柳息风说:“眼睛正常的人不会觉得他漂亮。他不仅又老又秃,而且为人很是讨厌。”

李惊浊说:“背后少讲人坏话。”

柳息风说:“我讲的是实话,当面也这么讲。”

走到陈宅,李惊浊才知道到底是谁有眼疾。

此时还是上午,日头很烈,李惊浊看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高瘦男人坐在台阶前剥莲蓬。男人戴着一顶竹编斗笠,遮了大半张脸,袖子和裤腿卷起来,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双腿都十分修长,明明是一副好皮肉。他剥开一粒莲子,就往自己嘴里塞一粒,吃得津津有味,却难得地优雅。

柳息风对李惊浊说:“就是那个老秃子。”

剥莲子的人听见“老秃子”三字,抬起头来,说:“柳息风,你交不交稿?”

柳息风跟没有听见一样往屋子里走。

剥莲子的人好像也习惯了,随意擦一下手,走向李惊浊,说:“你好。余年。柳息风的编辑。”

“你好。李惊浊。柳息风的……邻居。”李惊浊下意识地去看余年的头顶,那里被斗笠内檐遮着,看不出发际线高低,不过老肯定是不老的,只不过他眼下有隐约的细纹,可是反而显得那双眼睛更深邃,更有故事。

余年发觉李惊浊的视线,说:“不要轻易相信柳息风说的话。他答应我的稿,拖了快半年,连影都没有。光是这里,我就已经是第三次来。”

李惊浊于是想到了柳息风说好的两月之约。

余年看李惊浊神色,说:“他是不是答应你什么了?”

李惊浊不语。

余年说:“不管他答应了什么,不要信。还有,保护好隐私,别什么都跟他说。他——”

柳息风从屋子里走出来,打断余年的话:“你什么时候走?”

余年说:“你什么时候交稿?你交完稿,我立马走。”

柳息风说:“我发邮件给你。”

余年说:“你少来。你邮箱密码是多少,自己还记得吗?我给你发了少说二十封邮件,你回过一封吗?”

柳息风说:“我寄给你。”

余年说:“你先报一下我的地址。”

柳息风说:“北京市——”

“我住在上海。”余年说。

柳息风说:“我还没说完。”

余年说:“你不会想说北京市二十几环,就环到上海去了吧?”

柳息风不讲话了。

余年对李惊浊说:“看到了吧。”

李惊浊看一眼柳息风,心想,没想到还有人能对付得了柳息风。想到此处,又有一丝羡慕,或者承认了吧,就是嫉妒,嫉妒有人竟然这样了解柳息风。

余年说:“我认识他十年。吃一堑,长一智。”

李惊浊发现余年这个人,好像很容易看穿别人的心思,他刚想到什么,还没问出口,余年就能说出来。

柳息风说:“所以这十年我潦倒落魄。”

余年说:“如果你不认识我,这十年就不是潦倒落魄,而是饿死街头。”

柳息风低语一句什么,钻进书房。

余年说:“又在骂我。来回来去只知道一句老秃子,词汇量贫瘠。”

李惊浊对余年说:“余编辑要在这里等他写完稿吗?”

余年说:“他能让我等到五十岁。”

李惊浊发现,柳息风说话,分明有余年的痕迹。他又问:“是要出新书了吗?我看过他写的《禁止说话》。”

余年点一下头,问:“介意我抽烟吗?”

李惊浊说:“没事。”

余年用下巴指一下远处的田野,一边点上一支细长的薄荷烟,一边说:“去那边说吧。”

李惊浊回头看书房紧闭的窗户一眼,跟上余年的脚步。

余年站在田埂上,看着北方的山,抽一口烟,眼睛微微眯起来,问:“觉得怎么样?”

李惊浊反应过来他在问书,便如实答道:“写得很好。”

余年说:“垃圾而已。”

李惊浊胸腔起伏,有些为柳息风不平:“为什么这么说?”

余年吐出一个烟圈,不答,反而说:“今天的食材,是你差人送来的。”

李惊浊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这里,“嗯”一声。

余年仿佛已经看穿李惊浊和柳息风的关系,再不问其他问题,只是对着远山抽烟。

李惊浊追问:“为什么说那本书是垃圾?”

余年说:“除了那本书,你还看过柳息风其他作品吗?”

李惊浊说:“没有。”

余年报了几个笔名,问:“那这几个人呢?”

李惊浊说:“听过一两个名字,好像有一个是写畅销书的,不过我没看过。”

余年说:“柳息风的马甲。”

李惊浊讶然:“啊……既然写了这么多书,总不至于潦倒落魄。”

“那是因为你没看见他挥霍的样子。各种意义上的挥霍。”余年说,“我叫他珍惜天赋,结果他写了那本垃圾书之后,再写不出一行能称得上是文学的东西。那可是十年。十年,一棵树都长大了。他没像棵树似的结出果子来,反倒结了一身的瘤子。”

李惊浊不懂余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说:“其实余编辑也认为《禁止说话》是柳息风最好的作品,对吧?他后来的每一篇,都比不上第一本。”

余年说:“当然不是。”

李惊浊问:“那最好的是哪一本?”

余年把烟屁股按熄在一根野草上,说:“他还没写出来的那本。”

李惊浊心想:恐怕已经写出来的书里,确实是第一本最好。

不过,他只说:“余编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那一本最好的吗?”

余年不答,又点燃一根烟。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书,不是可以等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李惊浊点点头,说:“我明白。”说罢,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能不能问一句,《禁止说话》这本书到底有什么问题?柳息风也不愿意提它。只是因为他从那本书以后,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吗?”

余年低头抽烟,斗笠遮住他的眼睛,只露出嘴和下巴。一个淡淡的烟圈从他的唇中钻出来,带出来同样淡淡的几句话:“他不敢提。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他怎么会把那本书的事说出来?”

李惊浊听不明白,什么叫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什么叫那本书的事?还有,余年是柳息风的编辑,为什么会跟他李惊浊说这么多?

余年看李惊浊神色,笑一下,这个笑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祥了。当他这样笑的时候,李惊浊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特别关爱的傻孩子。

余年说:“看你老实,怕你被柳息风骗了。小朋友的喜欢,多半基于想象。柳息风这个人,专业毁人想象,第一眼喜欢他的人,多了,但是从没有人喜欢他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从李惊浊和柳息风认识算起,再加上柳息风的两月之约,差不多正好三个月。难道……

李惊浊正要再问,柳息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又给人抽二手烟。”

余年掐灭烟头,对李惊浊说:“你且听他那一套理论吧。”

柳息风走近了,果然说:“吸烟导致脱发。”

余年说:“你才写了多久?椅子上有刺吗?”

“笔杆子太粗糙,磨得手疼。”柳息风没等余年讲话,便将一页稿纸拍在余年胸膛上,“梗概。好走不送。”

“我少说送过你十个键盘,你倒风骚,每位朋友家放一个,说是要去逐个临幸,最后自己只剩下一支笔,也好意思抱怨。”余年说着,接了稿纸,上下浏览一遍,说,“拖了半年,你就给我一页十分钟写出来的梗概?”

柳息风说:“再多也没有了。你再催,我就给你写一本《我和我的秃头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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