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拾华盖

李惊浊站在阁楼窗户的边沿上,去拉柳息风的手。

“这辈子我第一次做这种逃命的事,遇见医闹都没上过房顶。”李惊浊接过柳息风的手,已经觉得安全,所以像是劫后余生一般说了这句话,还笑了一下。

没想到柳息风的身体突然往后一倒!

两只手骤然握紧,两根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绷了起来,去抵抗那股向后倒的力。

李惊浊一看,曹森岩竟然死死抓住了柳息风的头发梢,在往后拉。李惊浊怕拉痛了柳息风,可是又不敢松手,只能和曹森岩僵持着。

曹森岩可不怕柳息风痛,他没有东西可扶,一边勉强站稳,一边将柳息风往他那边扯。

远处忽然响起了警笛声,曹森岩骂了句娘,手上的力气更大了:“柳息风,你要是还要脸,就别跑。”

柳息风眼神好像恍惚了一下,手指微微一松。

“你在想什么?”李惊浊喝道,并紧紧地抓住柳息风的手腕。

柳息风这才惊醒,眼神一定,忽然看见橱窗边挂着一把镰刀。李惊浊也看见了,毫不迟疑,取下镰刀递过去。

镰刀很钝,还生了锈,断发远没有想象得容易。

曹森岩一见那把镰刀,就怒笑道:“你还想杀人?”他是真怒,真恨,也是存心激柳息风。

柳息风闭上眼,手一松,镰刀摔在瓦片上,掉下屋顶。

楼下的警察在警告曹森岩,叫他不要动。但是基层的民警没有配枪,光是在下面口头警告而不能鸣枪,对曹森岩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是耳旁风。他已经抓住柳息风的肩膀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喇叭里的警告再次响起。

曹森岩向下一看,他带的人都已经被警察制服,在楼下蹲了一排。他不能放着他的人不管,可又舍不得到手的柳息风。就这一愣神,加之不久前一场大雨,屋顶的瓦都还没有干透,曹森岩脚下一滑,就要掉下去。

柳息风迅速抓住曹森岩的胳膊,将他的身体稳住。

曹森岩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柳息风救了,惊怒交加,胸中又有恨意,当即脑子发昏,朝柳息风的腹部重重打了一拳。

他这一拳用了十分力,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打得两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柳息风身后是阁楼的窗沿和李惊浊的手,而曹森岩身后什么也没有。他只来得及伸手一抓,抓到柳息风罩衫的袖子。那罩衫薄得像纱一样,哪经得住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布料当即便分成两段,曹森岩抓着一截袖子,摔了下去。

李惊浊从后面紧紧抱着柳息风,惊魂未定。他的前胸抵在柳息风后背上,心跳得无比剧烈。

柳息风朝下看了一眼,说:“你猜他摔成什么样了?”

李惊浊看不见楼下,强行镇定下来,想了一下,说:“两三层楼,应该要不了命,可能骨折了。希望没摔到头和脊椎。”

柳息风说:“警察在下面铺了救生垫,他摔在垫子上。”

李惊浊气得骂:“柳息风!这个时候你还让我猜?就不能直接说?”

他把柳息风拉进窗户里,深呼吸几下,说:“走,跟我下楼去把事情处理了。”

柳息风站在阁楼里,有点狼狈,他一只袖子没了,手臂露在外面,凌乱的长发里面夹了不少花瓣,花环只剩一点枝叶,光秃秃的,套在手腕上。

李惊浊看了,说:“你在这里等我吧。等他们走了,我上来找你。”

柳息风理一下罩衫:“你不要搅进来。我的事。”

李惊浊不喜欢听他这么讲话:“都搅完了。你下去,背心男看见你,又要发疯。他一说话,你脑子也不清醒。没一个正常人。我去。”

“两个人都不要去——”门口传来宗老板的声音,方才小张下楼去喊了她。

“宗姨。”李惊浊说,“给你这里添麻烦了。”

柳息风也垂首,说:“不好意思。”

“人情,就是互相添麻烦,不你麻烦我、我麻烦你,哪里来的人情?”宗姨拍拍李惊浊的肩膀,又看柳息风,“一个喊我姨,一个喊我姐姐,这点小麻烦,还是该我来处理。警察是我叫来的,三辆警车,把曹森岩的人一起拉走,还我茶室清净。你们都不要下去,阁楼里坐两分钟,等人都走了,再下去吃口茶,定定神,不急着往回走。”

宗姨忙着下去和警察打招呼,走了,小张还留在阁楼上多说了几句:“放心,上面的警察局长是宗老板的表哥,副市长是宗老板的老同学。曹森岩闹了这一次,没有下一次的。”

小张也走了,阁楼只剩两人。

阁楼里放了一些储存茶叶的冰柜,李惊浊靠着一个柜子坐下来,说:“柳息风,你是不是该有话跟我说?”

柳息风靠着另一个柜子,坐在他对面,说:“谢谢你。”

李惊浊说:“还有呢?”

柳息风说:“谢谢宗姐姐。”

李惊浊:“……”这人,还真就叫上姐姐了。

李惊浊:“没了?”

柳息风说:“没了。”

李惊浊不这么认为。他们经历了那么有意思的一天,刚刚甚至算是小小地共历了一次生死,可以说,在他眼里,他们的关系已经从一起出来吃茶变成了另一种更亲密的、可以有一点信任的关系。柳息风就算不讲为什么曹森岩拿着一张十一年前的照片来找他,也应该有许多别的可以讲。可是现在,两人相对而坐,柳息风除了一句“谢谢”,竟然就再没话跟他说了?

他站起来,坐到柳息风旁边,又问了一次:“真的没话跟我说?”

他问完,等柳息风回答的时候,忍不住悄悄地捡掉柳息风头发上的花瓣。

“惊浊小弟,你知道茶叶为什么要放在冰柜里吗?”柳息风说,“茶的保存,有几个关键处,其中之一就是低温——”

“柳息风。”李惊浊打断道,“你要是光讲茶叶,那不如不讲。”

阁楼陷入了寂静。

柳息风问:“你要听什么?”

李惊浊说:“你的事。真的事。”

柳息风说:“我是个写书的。”

李惊浊说:“这我知道。”

阁楼再次陷入了寂静。

李惊浊想了想,说:“柳息风,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们公平一点,你讲一样,我讲一样,你用你的故事,换我的故事。我说的是,真正发生过的故事。我知道,只要你想编,一个故事张口就来,我也分不清真假,但是我不想你骗我。你可以比我说得少,我用十样换你一样也行,只有一点,你不能骗我。”

柳息风不语。

李惊浊盯着***的地板,说:“好,你说了你是写书的。我来说我。我是个医学生,学的临床,研究生在心外,今年本来应该是硕士的最后一年,准备的硕士论文是要发在《Circulation》上的,临毕业两个月前,我的导师把论文送给了他合作的另一个教授,叫我重新选题写硕士毕业论文。两天之后,我跟一台导师主刀的手术,手术失败,病人当场死亡。我接受不了,决定休学。”

他说完有了一会儿,柳息风才问:“你有没有——”

“我没有。”李惊浊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没有因为心怀怨恨所以不配合导师的手术。”

柳息风沉默了一下,说:“我是想问你,这么难受,有没有和心理医生谈过。”

李惊浊没有想到柳息风是问这个,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他在医院,被问得最多的就是:你有没有心怀怨恨?你有没有对医院、对导师有情绪?现在突然来了一个人,问他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他没回答过这种问题。

柳息风见他不说话,就说:“看来轮到我了。我十五岁的时候跟一个朋友同游长沙,恰逢少年宫一个少儿国画展出,我没有兴趣,朋友硬拉着我去。本来只是随便逛逛,没想到见到一幅画,公子世无双,很惊艳。朋友也喜欢,又看我,又看画,说我长大了就是画上的样子。我从那天开始留长发,一留十四年。”

李惊浊忽然想到上午在小乔粉店时,周郎说柳息风朋友多:“你这位朋友眼光犀利。你因为一句话,就留了十四年长发,这位朋友不简单。”

柳息风没有反驳:“也因为你的画。没想到今年能从你祖父手里得到。”

李惊浊想起曹森岩手上的照片:“你十八岁时头发已经留了三年,看照片,你头发长得不算快。”

柳息风说:“高中不准留长发,被抓到就要剪一次。”

李惊浊说:“你十八岁还在上高中。”

柳息风说:“高中毕业。”

李惊浊说:“我十六岁高中毕业。”

柳息风笑起来。

李惊浊也觉得这种显摆行为有些好笑,跟着笑起来。

“正讲得高兴?”小张敲两下门,推门进来,“他们都走了。阁楼阴暗,你们下去雅间聊吧。”

李惊浊与柳息风随小张下去,还坐到“赵佶”雅间。矮桌上的茶具、点心依旧,花也摆出来,这回还多添了一尊小香炉,小张说是宗老板吩咐加的,熏香安神。

但是讲话的时机好像已经过了,明亮别致的雅间反而不像阴暗狭小的阁楼那样适合说出本不愿说的故事。

两人也不是并肩而坐了,而是分坐在矮桌两边。

李惊浊回想起方才两人的交谈,他似乎又是全盘托出,而柳息风对曹森岩的事仍然只字未提,仅仅说起那幅他们都已经心照不宣的画。画被送到少年宫参展,仔细一算,其实也是他李惊浊已经知道的事。

关于柳息风,他还有好多想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再深问。

吃完点心和茶,两人下楼去。李惊浊抱着一大瓶花,柳息风去取放在门口晾干的伞。

宗姨说:“惊浊,我刚才跟你爸爸通了电话。他叫我照看你。你缺什么东西,一个电话过来就是。想吃茶,不嫌远就天天来吃。哦,”她突然想起来,“小张,去拿几包新茶过来,小年轻怕还是不爱走路,不想走的时候就在家里吃。”

小张拿了茶来,宗姨平分两半:“惊浊拿好,息风拿好。”

柳息风帮李惊浊接了,两人道谢,这才往家去。

走完镇上的水泥大路,小路果然因为今天的暴雨而泥泞,一下脚就要脏鞋。

李惊浊停在路口,对柳息风说:“你的妙计在哪里?”

柳息风说:“你且等一等。”

说罢,他便脱了鞋袜,只剩光脚。

李惊浊目瞪口呆,这厮!

“你不会是要我也脱了鞋,跟你一路赤脚走回家吧?这可有好几里路。”李惊浊说。

“不止,我问过,大约有十二里。”柳息风卷起裤腿到脚踝上,光脚走进泥里,“我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①

又占嘴上便宜!

李惊浊还抱着花,担心柳息风这般不靠谱的人就这么一去不返:“前面都是田,可没有地方给你买橘子。”

柳息风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给你买橘子,我带个别的回来。”

李惊浊在原地等了半天,终于在柳息风方才消失的一棵树下又看到了柳息风的身影。

“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久——”李惊浊看到柳息风背后,话音戛然而止。

柳息风竟然牵了一头牛回来!

他牵着牛到了路口,一派自在,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将牛背擦得干干净净,才对李惊浊说:“请。”

李惊浊为难:“这,这怎么上去?”他还没骑过牛。

柳息风说:“就这么上去,难道,你要我抱?”

“不。”李惊浊赶紧往前走了一步,去躲柳息风并没有伸出的手,“不用了。”他把花放到水泥地上,费力爬上了牛背。

柳息风说:“往前坐一点,我也要坐。”

李惊浊前后看看:“你也要坐?”

柳息风说:“我为你牵牛回来,你竟然想让我一个人走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惊浊赶忙往前移了一些。

柳息风把花递给李惊浊,又把自己的鞋子挂在牛脖子的一边,几包茶叶挂在牛脖子的另一边,这才拿着伞上了牛背,坐在李惊浊身后。

柳息风刚坐下,又往前挤了挤,李惊浊不自在地说:“你贴这么近干什么?”

柳息风叹了一声:“惊浊小弟,牛背只有这么大点地方,你还想让我坐到空中去吗?况且,我还要牵绳。”他伸长了手,拉起缰绳,还顺了顺牛后颈,“辛苦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牛屁股:“走着——”

牛慢悠悠地在小道上走着,柳息风东看看,西瞧瞧,怡然自得。走了一会儿,他问:“惊浊小弟,你会吹笛吗?”

李惊浊说:“不会。”

柳息风说:“下次我教你,在牛背上,应该吹笛。那这次,不如你唱支歌吧,唱歌总是会的。哎,对了,这是楚地,有没有荆楚民歌唱来听听?”

李惊浊说:“没有,你非要听,只有《离骚》还能勉强背背。”

柳息风说:“我要听小曲。”

李惊浊说:“那没有。”

柳息风说:“那我给你唱吧。”

李惊浊心说:怕是你一早就想唱歌,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不对,他转念一想,柳息风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什么都好意思,好意思极了。

正是傍晚落日时分,远远近近坐落山腰田间的房子都是一片炊烟,户户人家在热饭热茶中迎来夜幕。

柳息风想了想,唱道:“黑了黑了多早就黑了,白扇把呀把门敲,小幺妹,喂,喂,你的知心人来了喂——”②

他唱到“把门敲”时,还在牛背边敲了两下,又学女声唱:“小情哥,喂——”

李惊浊听到“小情哥”,耳朵一热,不自在地动了动,这一动,他却觉得后腰连着坐骨那里,有一块又大又硬的东西在顶着。

他故意往前挪了挪,但那块东西又跟着顶了上来。

柳息风仍然在唱着,像是一点儿自觉也没有,李惊浊不知道是该问一句,还是该装不知道。

终于,他被顶得面红耳赤,忍无可忍,回过头去,朝柳息风说:“你退后一点。”

柳息风不解:“怎么了?我唱得不难听吧?”

李惊浊咬牙:“你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柳息风说:“我干什么了?”

李惊浊羞愤地往下看一眼,其实两人坐得太近,他只能看见柳息风的胸口,并看不到更下面,但是他觉得这一个往下的眼神就是明示了:“你说干什么?”

柳息风一脸莫名其妙,索性勒了缰绳:“你发的什么邪火?”

李惊浊听到“邪火”二字,脸更烫了:“你才在发邪火。”

柳息风说:“你到底在闹什么?还回不回家?”

李惊浊实在说不出口什么“你那里顶着我”之类的话,愤而跳下牛背,说:“我走路回去。”

柳息风面色一变,也像是生气了:“你无缘无故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李惊浊不搭理他,一个人抱着花往前走。

柳息风干脆也从牛背上下来,拉住李惊浊:“到底怎么了?”

李惊浊愤愤向柳息风下腹一看,柳息风也往下一看,裤子平平整整,什么都没有。

李惊浊怀疑地仔细一看,发现柳息风腰间挂着什么东西,隐在罩衫底下。他虎着脸,指一下那包东西,问:“那是什么?”

柳息风拿起挂在腰间的东西,说:“上午买的麻辣牛肉啊。刚才你带我去屋顶的时候我怕不方便拿,就系在腰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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