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拾茶室

李惊浊羞怒得说不出话,柳息风这是在捉弄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和“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是一回事吗?当然不是!

如果李惊浊是个直男,也倒好,直男遇上此事,不过踢对方一脚,再加句“滚你妈的”,事情就算了结。

可他偏不是。

可对方偏还脸红。

柳息风,你脸红什么?

李惊浊不敢再看那张脸,随手胡乱指了一家门面:“去那里吧。”

柳息风一看,是一家米粉店:“不是说来吃茶吗?”

李惊浊说:“先吃粉。”

柳息风从善如流:“好,那就先吃粉。正好。这家不错,我常来。”

那门面招牌红底白字,叫“小乔米粉”,店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店门外支出五六张未上漆的小方桌,每张桌子配四把木长凳,桌椅顶上有塑料大棚,有阳遮阳,有雨遮雨,好供人在街上吃粉。

老板正拿着大漏勺往锅里下米粉,看见柳息风,就招呼他:“带朋友来啦?随便找个位子,还吃老样子?”又看李惊浊,“朋友吃什么?”

在太平镇这一片的方言里,谈恋爱不叫谈恋爱,而叫“谈朋友”。普通朋友叫朋友,男女朋友也叫朋友。“朋友”一词用途颇多,很是暧昧。

李惊浊心中有鬼,也许他不自知,也许他不肯承认,总之他听着“朋友”一词,觉得不自在。

柳息风坐定在一张小桌边,已经答了:“老样子。”

李惊浊还望着墙上的菜单不说话,老板又问一遍:“朋友吃什么?圆的还是扁的?”

“他也吃麻辣牛肉扁粉。”柳息风抬起下巴,指了一下李惊浊,对老板说。

老板答了声“好嘞”便捞起已经烫熟的米粉,再浇上麻辣牛肉的浇头。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麻辣牛肉扁粉上桌。

柳息风取了筷子,递给李惊浊,自己却不忙着吃,先做解说:“牛肉蒸熟,切成薄片,水沥干,再爆炒,佐以特制的辣椒油和香料,嚼劲十足。咬一口,香辣汁水从牛肉里溢出来,再配上一口极薄的米粉。肉香,米香,一个韧,一个滑,再带上熬了一天、飘着辣油和葱花的骨头汤汁,回味无穷。”

李惊浊夹了一片牛肉,又吃了一口米粉,等他抬起头时,柳息风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期待和紧张,还有一丝准备迎接夸奖的隐藏骄傲,好像这碗粉是他亲手做的:“怎么样?”

李惊浊还未答,老板先坐过来,与他们同一桌。现在正是过了早饭的钟、午饭的钟又还没到的时候,街上只剩柳李二人在吃粉,老板乐得轻松,便跑来扯闲话。这老板是壮年人,魁梧结实,却已经秃了顶,太平镇人称周郎。

看起来,周郎常与柳息风聊天,一派熟稔,他比柳息风老相得多,却唤柳息风“风兄”。

李惊浊听了就笑,也跟着周郎叫:“丰——胸——”

周郎说:“风兄最爱这里的麻辣牛肉,他来吃一次粉,要往家里再带半斤牛肉。”又说,“风兄有张好嘴巴,会吃,会讲。牛肉米粉我做得好,端得出来,就是说不得他那么漂亮。”又问,“风兄这位朋友年纪小小,怎么称呼?”

李惊浊吃了辣,哈着气报姓名。

柳息风拿起桌上矮胖的瓷壶给他倒水:“喝水。”

李惊浊一喝,是热水,只怕刚烧开没多久,几近于烫嘴,加上嘴里的辣,简直像要喷火。一看柳息风,大口吃着麻辣牛肉,还能悠闲地小口抿着热水,头上一丝热汗也没有,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李惊浊问周郎:“有没有冰水?”

柳息风说:“吃辣不要喝冰的,喝完一肚子冰辣椒水,难受。你是学医的,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周郎点头称是,又有了新称呼:“原来是小李医生。我最佩服医生。”

李惊浊已经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确实算是医生,可在他们医学院,想要留院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博士毕业,还至少要有两年海外交流经历,所以李惊浊一向不敢对外介绍说自己是医生:“只是医学生。”

周郎说:“未来的医生也是医生。”又说,“风兄朋友多,每次来都是不同的朋友,第一次有医生朋友来,是稀缺人才。”

李惊浊想听听有哪些个朋友,柳息风却转了话头:“小乔今天在不在?”

周郎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白沙烟,点上,抽一口:“小乔回娘家去了,上次闹得不愉快,她还记恨我。”又拿一支烟,朝李惊浊一递,“小李医生抽根烟?风兄是不抽的。”

李惊浊摇头:“谢谢,我也不抽。”不过他看见烟盒上的两只仙鹤,想起小时候他父亲也抽这种烟,便将烟盒讨过来细瞧。

周郎说:“小李医生也喜欢仙鹤哇。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白沙仙鹤的传说?说的是一只仙鹤化作名叫白沙的少女,制服恶龙的故事。”

李惊浊眼睛一转,看柳息风一眼,说:“周郎,那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画中人下凡的传说?”

棚外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一声惊雷,天地变色。

柳息风端坐,且自顾自喝水,波澜不惊。

周郎说:“这个不用风兄说,我也知道。叶公好龙就是这样的故事。叶公爱龙,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每天不停地看。”

他说到“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时,柳息风看了李惊浊一眼,眼波流转。

“可是当龙真的下凡时,风起云涌,就像现在一样,叶公反倒怕了,不敢再看龙。”周郎问,“小李医生,是不是这么个故事?”

“不是。”李惊浊低头喝水,“风兄的传说是,他自己就是从画里下凡来的。”

周郎好奇,问:“那是谁这么爱他,要为他作画?”

李惊浊一口水呛到,咳个不停。

这镇上有妖孽,人人都受了柳息风影响。

李惊浊付了两人的粉钱,要走,柳息风放下杯子,向周郎多买一斤麻辣牛肉打包,这才拿起立在桌脚的油纸伞。

来了新客,周郎一边下粉,一边假作抱怨:“今天怎么买这么多?麻辣牛肉都给你风兄买走,别人吃什么?”

柳息风撑开伞,让李惊浊一点儿雨也淋不着:“我们两个人呐。”

新客也抱怨:“哪有将码子论斤买走的?”

周郎听了,反为柳息风说起话来:“不要紧,我多做些就是。风兄最懂我的牛肉。”

柳息风一笑,说:“周郎最懂我的胃。”

他与李惊浊走出几步,可惜道:“今天没有听到周郎讲故事。小乔与周郎的爱恨情仇,值得多坐两个钟点。”

李惊浊说:“你好像很爱听人说故事。”

来的路上,柳息风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在医学院的事,到了粉店,柳息风又主动问起小乔。柳息风喜欢听别人的事。别人在柳息风面前,一不小心就将经历全数和盘托出,而柳息风在别人在面前,表面上看话是不少,谈笑风生,可是没一句说到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除了那个下凡的传说和那本《禁止说话》,李惊浊对柳息风一无所知。

骤雨初歇。

柳息风收起伞,说:“故事很有意思,人更有意思。前面就有个茶室,我去过,茶不错。要不要去?”

李惊浊说:“我有个更好的去处。说了我请你,当然由我选地方。”

再往前走几百米,集市渐渐远去,听不见喧嚣,水泥大路中分出一条石板小路,走几步,一大片竹林映入眼帘。刚下过雨,竹子尤有清香,云散日出,照得竹叶上的露珠一片晶莹。

柳息风一边跟着李惊浊穿过竹林,一边念:“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

李惊浊没有听过这句,柳息风说:“韦庄的《暴雨》。”

曲径通幽,竹林尽头有一圈很窄的沟渠,沟渠流水清澈,环绕着一座两层高的屋子,二楼有回廊,一楼的窗子落到地面,窗内浅色的竹制卷帘全数垂下,显得一片清凉。

柳息风又念:“竹柏风雨过,萧疏台殿凉。”念完,猜到李惊浊还是不知出处,“《夏游招隐寺暴雨晚晴》,李正封。”

李惊浊觉得这人可烦,尽显摆读过的书多。他也想说一句,可一时想不起任何应景的诗来,一想到夏天,脑中只有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①,还忘了是谁的诗,只好一声不吭,向茶室里走去。

这间茶室没有招牌,方才从大路进小路的入口也没有任何提示,生人若是不走进去,就不会知道是个什么地方。这家茶室是一位姓宗的阿姨开的,宗姨是李惊浊父亲的老同学,从前过年回老家,李惊浊总要随父母来这里坐半天,不过学医以后过年也总要在医院值班,已经几年不曾来过。不过他知道,家里每年三四月左右,还是会收到宗姨寄来的新茶。除了茶室,她还经营一座茶园,茶室供的茶都是她自家产的。

进去的时候,宗姨正在打牌,她坐上首,正对着门,摸一只牌,先不看,手指在牌底摸了摸,眼睛一亮,知道正是自己要和的牌。恰好此时,李惊浊和柳息风从大门进来。

“清一色,自/摸!”宗姨把牌底翻上来,在桌面一拍,嗓门与拍牌声一样响亮,“贵客!惊浊好久没来,一来我手气就上天。今天算我的!吃哪一样茶?”

李惊浊先寒暄几句,才说:“今年的碧螺春。宗姨,今天我带朋友来,要个雅间,不坐大堂。”

宗姨把桌面上的钱收进自己的小抽屉里,站起来,两手搭在李惊浊肩膀上,吩咐道:“好,雅间!小张,这可是我的亲侄子,比亲侄子还亲,二楼安静,选个二楼的……哪间呢,让他们自己选!哦,今天早上新送来的花还没放进去吧?花送进去,茶也上进去。”又夸道,“惊浊长大了,更漂亮,朋友也漂亮。要是生两个漂亮儿子,跟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就好。”

柳息风说:“姐姐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我做小弟就好。”

宗姨笑得合不拢嘴,叫他不要再贫,同惊浊上楼去,各色茶点不要钱,通通给他就是。

楼梯上,李惊浊低声骂柳息风:“花头花脑。”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这叫讲礼貌。”

李惊浊说:“你的礼貌就是油嘴滑舌。”

柳息风说:“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

李惊浊想问:你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不过还是没问出口。

他们走到二楼,雅间的牌子上写的都是人名,李惊浊不曾特别注意过,除了一间叫“陆羽”的,他知道是茶圣,其余的名字一概不熟。柳息风见了,觉得有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念上面的名字:“陆羽,赵佶,朱权,许次纾……”

李惊浊不懂,柳息风一一解释道:“陆羽著《茶经》,赵佶著《大观茶论》,朱权著《茶谱》……”

李惊浊不管名字,选了个窗外景致好的,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眼光不错,选了赵佶。”

李惊浊问:“赵佶怎么了?”

柳息风说:“赵佶就是宋徽宗。”

李惊浊说:“哦,选了个亡国之君。”

柳息风摇头:“徽宗书画双绝,瘦金体就是他创的。应该说你选了个艺术家。”

小张第一回进来了,将茶具摆在矮桌上,第二回进来,上了三层盘子的茶点,第三回进来,抱进来一大瓶花,笑说:“两瓶合做一瓶大的,专给你们,老板说吃完茶,花也一起提走。”

那一大瓶花足可以将一个人的上半身全部遮住,小张将花放好,李惊浊才看得到他的脸。

花中大大小小,浅黄、粉白、淡蓝一片,李惊浊只认得出其中一种应该是菊花的某个品种,其余一概不认识,便问小张。

小张也不懂,说自己只懂泡茶,这便烧水、准备温杯。

柳息风说:“浅黄和粉红花蕊,白瓣的,是夏菊。一簇一簇的蓝色,是蓝雪花。花蕊黄色,粉瓣,中间渐变又有一些洋红的,是小木槿。下面片片圆叶相互交叠的,是铜钱草。”说完,他又问起小张,在茶室泡茶,有没有什么趣事。

柳息风说得这般自然,李惊浊渐渐不觉得他爱卖弄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必卖弄。

等候烧水时,小张就依着柳息风,说起一些客人的事来。有人是带着养在外面的小老婆来的,却不知道宗老板是家里大老婆的姐妹,宗老板一个电话打过去,大老婆立时就来抓人。

李惊浊说:“宗姨在镇上很有些人缘。”他不觉得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意思,可是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宗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张说:“宗老板可不是有人缘这么简单,哪条道她都能走,人神鬼她都能交朋友。有事不晓得要去求哪路鬼神,就找宗老板。宗老板组一桌酒饭,事情就了结了。”他说的时候,语气里都是佩服。

水将滚未滚了,小张闭口,不再讲话,免得破坏了品茶的气氛。他将水注入茶壶中,螺状茶叶在水中舒展,一片嫩绿,白烟袅袅升起,茶香花香一起幽幽散开,一室寂静。小张这才悄悄退出去。

李惊浊捧起茶杯,问:“柳息风,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柳息风吹一吹茶面,悠然道:“除了我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的。”

就是这种时候,最烦人。李惊浊不理他了,自顾低头品茶,茶杯后的嘴角却翘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卷帘缝隙中进来,洒在木地板上,柳息风伸一个懒腰,斜卧下来,长发落了满地。“现在真好。”他说,“古时候,碧螺春是贡品,寻常百姓只怕难喝到。”

喝到壶中的茶还剩一个壶底,李惊浊往壶中续热水。

柳息风觉得他手法特殊,细细盯着看,李惊浊说:“往年常来,也学了两手。你要不要学?”

“好。”柳息风又来了兴致,端坐到李惊浊对面。他似乎对所有不知道的事都充满了兴趣,什么都想试一试、尝一尝。

他低着头,长发老是往下垂,跟李惊浊出门吃茶是一时兴起,没有带束头发的家什,只能将头发别在耳后。即便如此,也总是有头发从耳尖上滑落下来。

“这样。”李惊浊一边教,一边忍不住分心去看柳息风耳边的头发。

柳息风一心在看在学,并不自知,过了一会儿,便能学着李惊浊的手法冲茶。

他太专心,不知李惊浊已经退开几步,折了一串小木槿,环成一圈,轻轻地放在了他头上。

“成了。”柳息风惊喜地去看李惊浊。

李惊浊连忙看向那瓶花,说:“这个确实一学就会。”

“这是什么?”柳息风发现地上有个小木槿花环,便捡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刚刚从他头上掉下来的,以为原本就在地上。

李惊浊说:“等你的时候没事做,无聊,随便编的。”

柳息风看了看花环,戴到自己头上,笑问李惊浊:“合适吗?”

李惊浊说:“还行吧。”

柳息风这便将花环顶在头上,不肯再拿下来。

李惊浊坐到窗边,假装看景,将脸对着柳息风看不到的地方,笑。

柳息风在他身后说:“你在看什么,这么好看?”

李惊浊说:“你不要看,不是小死猪。”

柳息风说:“几个小时前的事,你记到现在。”

李惊浊说:“我记性特别好,六十年后也记得。”不过他一想,只怕连柳息风把花环戴到头上冲他笑的样子,六十年后他也能记得,于是就赶紧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宗姨的茶室生意真好。”他正好看见楼下有一队人从竹林穿过,应该都是来吃茶的。

柳息风随他的目光往下一看,本还在笑的脸,突然变了颜色。

李惊浊问:“怎么了?”

柳息风站起来,面容有点发沉。

李惊浊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完,突然听见楼下有一些响动。二楼雅间隔音很好,本不应有其他声音传来,于是便下楼去看。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穿背心的男人说:“宗老板,真的没有见到这个人?我怎么听说,有人看到这个人进了茶室?”

宗姨摸起一张牌,在手里翻转:“岩哥进来吃杯茶、打一圈麻将我欢迎,搜人我这里就不欢迎了。找不到人,就都来我这里,这里又不是警察局,我茶室生意还要不要做?”

李惊浊还没有下到一楼,仅仅在楼梯上便远远看见了被称为岩哥的人手上的照片。照片有点老,也许被捏多了,有点皱,上面的人头发也远没有现在这样长,面容甚至有些生嫩,完全不是现在成熟的样子。

但是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柳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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