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着娉婷

夏薰听完,没什么反应,放下筷子擦擦嘴,道:

“排骨做得真的不错,在岭南可没有这么好的猪肉吃。”

起身就走。

祁宴也不逼他留下,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悠悠地说:

“你大嫂要嫁人了。”

夏薰立刻回身:

“我大嫂要嫁人了?这不是废话吗?我大嫂不嫁人,怎么变成我大嫂?”

祁宴故意不看他,状似不经意地挑着盘子里的菜,他也不介意那些菜都是夏薰剩下的,全都夹进自己碗中:

“我不是说嫁给你大哥,我是说她要嫁给新的夫婿了。”

一句话就把夏薰留下了。

夏薰走回桌前,略带欣喜地问:

“真的?真的有人愿意娶她?我的意思是……真的有人愿意娶罪人之妻?”

祁宴从怀里掏出请柬:

“这是她未来的夫婿送到府里的,你看看吧。”

夏薰打开请柬,略过客套话,迅速定位到落款:

——熊迁谨呈。

夏薰问:“熊迁是谁?没写官职?他不是当官的?”

祁宴说不是。

夏薰自语道:

“也是,毕竟大嫂曾是夏家媳妇,那些官老爷可不会冒着仕途有损的风险娶她。”

祁宴清了清嗓子:“咳!我也是官老爷。”

夏薰反问:“所以呢?你也没娶她啊?”

祁宴说不过他,转而道:

“你不好奇这位熊迁是什么身份?”

他等着夏薰追问。

夏薰直直望着他,就是不开口。

祁宴很快认输:

“我犟不过你,我告诉你。这位熊迁祖籍汴州,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京城里最大的酒肆广宁楼,就是他的产业。他比你大嫂大十二岁,曾娶过一位正妻,育有两儿一女,五年前妻子去世,他守孝一年后也没有再娶,熊迁是个正人君子,到现在连一房妾室都没有。”

夏薰疑惑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祁宴对他说:

“不调查清楚,怎么敢把你大嫂嫁给他呢?”

夏薰一愣:“他们是你撮合的?为何?”

祁宴顿了顿,也把筷子放下了:

“本来不想说这么沉重的事,你看你,非要问。你和你大哥的死讯传来以后,你大嫂就病倒了,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娘家花了大价钱,每日药材如流水般灌进去,好不容易才治好她,你知道的,她娘家势大,上来求亲的不是没有,但她都回绝了,病好后也不再出来行走,我就明白,她一定很爱夏闻,也一定很伤心。”

祁宴吸了口气,叹道:

“我看她,总觉得是在看我自己,一时动了闲心,开始在京城里替她寻找佳偶,然后我就看上了熊迁,我托人去说媒,起先两方都不太同意,你大嫂不愿再嫁,熊迁思念亡妻不愿再娶。我都准备放弃了,可我找的媒人不死心,她说收了我重金,定要将此事办成,这媒人不知怎么说动二位,竟叫他们隔着纱帘互相见了一面,从此后二人态度渐渐松动,到今日算是正式喜结良缘。”

夏薰说:“今日?”

祁宴点点头:

“你没看请柬上的日子?正是今日黄昏时分,你要是愿意,不如与我同去参加喜宴。”

熊迁宅邸对面,一间饭肆的二楼,夏薰和祁宴坐在围栏边,俯瞰着楼下。

夏薰奇怪道:

“你明明有请柬,怎么不进去讨杯喜酒喝?”

祁宴淡淡地说:

“你大嫂恐怕不会愿意见到我——不对,如今不能这样叫她,该改口称为熊夫人了。”

熊迁迎亲,嫁妆摆了整整一条街,熊夫人的第二次婚礼,比她嫁给夏闻时的还要盛大。

夏薰感怀地说:

“我哥哥要是见到了,一定会特别高兴。”

祁宴问他:

“你不打算把夏闻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

夏薰说:“不了,崭新的人生就在她眼前,何苦让故人惹其烦忧呢?”

祁宴想了想,问道:

“我人虽未至,礼却送进去了,你的贺礼呢?”

夏薰理直气壮:

“我身无分文,买不起什么金贵物件,就不拿便宜东西丢人现眼了,想必富甲一方的熊迁老板会给他夫人补上这份礼物的。”

祁宴疑问道:

“我可是把钱袋都给你了,你想要什么买不起?”

夏薰从袖子里取出祁宴给的锦袋,抛到他怀里:

“药已经开了,剩下的钱还给你。”

祁宴颠了两把,又把钱袋子交回给他:

“给你个任务,你现在就去买贺礼,什么贵买什么,不把袋子里的钱花完,不准回家。”

说完,不给他回绝的机会,起身就走,匆匆来至楼下,带着祁回登上马车,主仆二人跟做贼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剩下夏薰一个人坐在二楼干瞪眼: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夏薰没给女子买过东西,除了胭脂水粉,实在想不到别的。

在京中最热闹的大街走了两个来回,他依旧摸不着头脑。

经过一间首饰铺时,他突然想起祁宴提过的一个人,那人名叫绕碧,是名满京华的绣女,夏薰想去找她,也许能从她手里买得一顶花钗。

他走进首饰铺,向老板打听如何能寻到她。

老板一听说他要找绕碧,连连向他摆手: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公子,绕碧这女子绣工虽好,脾气最是古怪!她是开了家绣坊,所卖的绣品几乎都是由她教出来的绣女制成,她自己是轻易不动手的!而且她性格泼辣又刁钻,就算有客人带黄金千两找上门去,她要是看那人不顺眼,不仅要赶他出门,有时候还要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公子就是不买咱家的首饰,也别去找她挨骂!”

夏薰好脾气地笑笑:

“我没有黄金千量,却也最不怕挨骂,劳烦掌柜的告诉我,她的绣坊该怎么走?”

绕碧的绣坊就叫绕碧苑,几层高的小楼装饰繁复,雕梁画柱,看着比熊迁的宅邸还要奢丽。

夏薰走进门,拦下第一个撞见的绣女,问她绕碧在何处。

绣女担忧地看了看他,又抬眼望了望楼上,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她看的方向传来。

女子声音清丽,语速却很急,连珠带炮地说着些什么,从语气中听得出她八成是在骂人。

绣女对夏薰道:

“公子是来求绕碧夫人的绣品?小女劝公子还是算了,今日不知哪位富商娶亲,家丁担来一箱金元宝,直接送进夫人的绣房,硬要夫人制一朵珠花,夫人不应,家丁们扔下金子就跑,把夫人气得,这会儿正骂人呢!您就别去触霉头了!改天再来试试吧!”

夏薰一听就知道是熊迁派来的人,为了大嫂能戴得绕碧的珠花,他决定一试:

“无妨,就算讨不到绣品,能见上大名鼎鼎的绕碧夫人一面,我也知足了。”

他绕过绣女,缓缓走上楼梯。

一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绣女们无不噤若寒蝉。

夏薰想,看来绕碧威望很高,她一发脾气,全楼的人都要提着胆子。

他沿着楼梯往上,绕碧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她伶牙俐齿,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却能骂得九曲回肠,让人惭愧得恨不能拔腿而逃。

夏薰都不敢想,一会儿等他上去了,绕碧又要讲出怎样的话来叱骂他。

走完了楼梯,绕碧的房门就在走廊尽头,夏薰忽然有点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步靠近。

绕碧说得一口标准官话,夏薰猜,她也许是京城本地人。

其实如果他刚才打听得再多些,他就会知道,绕碧不是京中人士,她甚至不是中原人,她高鼻深目,是标准的胡人样貌。

曾有客人打趣,说她比酒肆里的胡姬还要美,被她抄起剪刀赶下了楼。

客人落荒而逃,下一回,却还是带着礼来找她。

客人的意思很明白,想要娶她当妻子。

绕碧不是不懂,她平生最不喜遮遮掩掩,干脆放出话来,说她谁也不嫁,这辈子就守着这栋绣楼了,要是再有人上赶着追求她,她就出家当道姑去。

绕碧今年二十有三,是正当时的年纪,一双眼眸水灵灵,泛着棕色的碧光,人人都说,绕碧此名,与她是绝配。

这些,是世人皆知。

世人不知的是,多年前,她压根没有今时的气魄。

那时她在一户人家做丫鬟,胆子小得可怜,遇到芝麻大一点小事,都要躲到主人背后哭泣。

后来主人落难,客死他乡,她就跑出来当了绣女。

那些年她也不叫绕碧,当时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她叫做——

“……韶……波?”

夏薰立于门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中,名为绕碧的韶波穿着一身华贵的锦服,头戴数支珠钗,红宝石耳环荡漾着晶莹的光,眉间一点花钿,嘴唇是石榴般的红色。

她早已没有当丫鬟时的窘迫之态,气势凛然自持,是个成熟而美丽的女子。

她房里有几个小丫头服侍,夏薰身后的走廊间,还候着几位绣女,她们担心夏薰的出现会更加惹怒她,都在门外等着,只待韶波一声令下,她们就会一拥而上,把夏薰赶出去。

在绕碧苑里,韶波是绝对的权力中心,所有人的喜怒都要受她牵扯。

任何人都没有见过她软弱的样子,她总是桀骜又招摇,不管上天入地,永远冲在最前头。

而此时此刻,房里房外的姑娘们都吃惊地张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这个强势惯了的女子,软软跪倒在地,死死抓着地上软垫,面对夏薰的方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