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清光减

敲门声响起,夏薰猝然从回忆中脱身。

祁宴推门进来。

夏薰背对着他:“又有何事?”

祁宴轻轻说:

“我……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你,你刚才走得太快了。”

夏薰侧头,决然道:

“不管什么东西,我都不需要——?!”

他余光扫过祁宴,赫然见到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夏薰送给狱卒的梳子。

夏薰愕然地问:

“——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祁宴满目憾然,斟酌着语句,对夏薰艰涩道来:

“数年前,我曾任大理寺丞,负责整治狱卒收取犯人贿赂的不正之风,有一个卒子为了不受重罚,主动向我坦白,并把家中所剩所有赃物一应交给我,我就是在那时见到的它。

“卒子说,这是一个犯人托他带给我的,可我自从将它送给你之后,便在没有见过它,我问卒子,为何当时没有交到我手上?他告诉我,当年他觉得那犯人必死无疑,根本没有打算真的替他办事,只是把梳子在身上带了几天,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还骗他说,是我没有认出来。”

祁宴悔恨交加:

“抱歉,当时我不是没有认出来,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晓此事,所以……此后的许多年,我都在痛悔这件事……对不起……”

夏薰想装作无谓,想不痛不痒地说一句“没必要,我早就忘了”。

当他一开口,他听见自己说的却是:

“如果……如果当初你看到了它,你……会来见我吗?”

祁宴顿了顿,将梳子放入他掌中,然后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指。

夏薰牢牢盯着他,就像夏府抄家时那样。

而祁宴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与他对视,他的喉头上下滚动,可他始终不发一言。

夏薰不再沉默,冷声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那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他蓦地一扬手,将梳子用力丢到窗外:

“我不需要它了,既然你也不想要,那就扔了吧。”

祁宴的视线紧随着梳子,一起落到屋外的漆黑夜色中。

夏薰向侧走了两步:

“若无事就请回吧。”

祁宴走出房门,夏薰以为他就此离去了,他慢慢垂下头,深深喘了几口气。

窗外是一片茂密的金樱子花丛,方才被他扔出去的梳子,就掉落在低矮而繁盛灌木丛中。

片刻后,他听见窗外似有响动,无意识抬眼一瞧。

原来祁宴并没有离去,而是俯身钻进了花丛。

他弓着腰,徒手在花叶间不断摸索。

他是在找那把梳子。

金樱子的叶片边缘带刺,玉珠就曾被划破过耳朵,它的耳朵上尚且有毛发覆盖,仍被叶子割出一条血口,何况祁宴的手掌。

苍茫夜空中,连月光也被云遮挡,祁宴摸着黑,一寸一寸探过花丛下的土地。

夏薰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许久后,祁宴终于在花丛深处寻到了,他捡它起来,回到房中,再一次把它压在夏薰手里。

他的手心布满细碎的伤痕,指缝里是湿黏的泥土。

他定睛注目夏薰,夏薰也回望着他。

他以为祁宴终于要对他说什么了,但在良久的缄默后,祁宴只是低声道:

“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不等夏薰再开口,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滞涩地步行而出。

夏薰的目光追随着他,目送他渐行渐远。

蜿蜒的回廊里,他的衣摆没入黑夜,发丝在风中飘荡,显得颓唐而离索。

当天晚上,起了一夜的大风。

第二日,京城正式入秋了。

夏薰一早醒来,顿觉喉咙干痒,早膳后,突然开始咳嗽不止。

祁宴要给他请大夫。

他说:“不用,我自己去医馆抓药。”

祁宴反对的话就要说出口,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下。

他明白夏薰为何要自己去。

夏薰待在祁府,成日百无聊赖,原先还有脂归陪他聊天解闷,现在只剩下一池子锦鲤与他作伴。

他每日穷极无聊,再这么待下去,就算祁宴不让他出门,他自己也要偷偷翻墙跑出去了。

祁宴思索片刻,点头答应:

“……好,你去吧,城东的瑞济观——”

夏薰打断他:

“我知道城里有什么医馆,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祁宴从袖中掏出钱袋,放到他手边:

“就算你对京城了如指掌,你身上也没钱把?拿去用,千万不要吝啬,叫大夫给你抓些好药,回来以后我要检查。”

夏薰不满地说:“你又不通医术,给你看有何用?”

祁宴拿眼睛看他:

“你还想不想出门了?”

夏薰撇撇嘴,一把抓过他的钱袋:

“你出钱,你说了算。”

这一回,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从祁府大门走出去。

马车停在门外,等着送祁宴上朝。

夏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

“这就是自由的气味吧。”

祁宴很是忧心:

“城中说不定还有能认出你的人,你还是戴上帏帽才安全。”

夏薰不想听他念叨,往台阶下迈了几步:

“我走了,天黑以前我会回来的!”

祁宴扬眉:

“天黑?不过是去个医馆,最迟不过午饭前你就能——”

夏薰背对着他扬扬手,同时迅速加快脚步,几步行到街角,朝右一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走后,祁回问:

“大人放公子独自离去,不担心他就此离开京城吗?”

祁宴收回眼神:

“……不会的,此前在庆州,他有太多机会可以走,可他还是留下了。”

祁回替他感到开心:“那是不是说明,公子对大人——?”

祁宴不置可否:

“不一定,他也许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祁回又问:

“属下是否需要派人暗中跟随,保护公子的安全?”

祁宴摇了摇头:

“若是从前的他,我一定会这么做,可如今……如今的他头脑敏锐,聪明又谨慎,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

他迈上车:“走吧,到点卯的时辰了。”

马车载着主仆二人,稳稳向宫中驶去。

夏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越走越感到惬意,连咳嗽都不知不觉停了。

他就像久居笼中的飞鸟,好不容易逃出来,回到熟悉的森林。

眼下,正值一天之际开始的时分,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买早点的小贩吆喝着,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或者蒸笼里,端出可口的食物。

夏薰穿行于嘈杂人群中,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扎实感。

他暂时远离了沉痛的过去,远离年少时不顾一切爱过的爱人,远离如枷锁般束缚他的爱恨纠葛。

他又回到这片从小生长的地方,与这座城市有关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渐渐浮现在脑海。

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愈发爽快。

接下来,他会沿着这条路往下走,走到他幼时瞧过病的那间药铺,药铺的老板应该还是那位大叔,小时候,他给过夏薰不少糖吃。

事情本该如此。

——直到夏薰迷路了。

他站在熟悉的坊门下,却没有见到熟悉的铺头。

原来药铺的位置,已经成了一间酒肆,酒肆大门紧闭,要到晚上才开门迎客。

他环顾四周,七年过去,这道里坊内,除了那扇高高的坊门,其他一切都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想到之前曾跟祁宴夸下海口,夏薰不由得有一丝丝后悔。

他挠了挠头:

“……他说的瑞济观在哪儿来着?城东?”

瑞济观不如京中其他大医馆出名,古朴的二层小楼藏在城东的半亩竹林中,位置相当隐蔽。

来这里看病抓药的多是老客,或是经熟人介绍,或是住在周边的百姓。

夏薰一张生面孔出现在柜台前,立刻引起小学徒的注意,他麻利地上前招呼他:

“公子可是来瞧病?”

夏薰告诉他:

“我一入秋就咳嗽,是老毛病了,我知道药方,我告诉你,你给我抓药就行,不需要看大夫。”

小学徒不以为然:

“那可不行!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络,关系相当复杂,彼此之间有各种牵扯,公子要是不经咱们这儿的大夫号脉,瑞济观可不敢给公子抓药!公子可不要不当回事,觉得咳嗽不是大病,万一——”

夏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必再说:

“好,好,我明白了,你寻个大夫来吧。”

小学徒指了指二楼:

“我师父在楼上,正在给别人看,你直接上去,等在他房外就行!”

夏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来至二楼的走廊,这里有好几个不同的房间,其中一间房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夏薰循着声音上前。

这间房没有门,只有薄薄的纱帘垂在门框上,当做遮掩。

房中,白发苍苍的大夫正专心给病人号脉,没有发现门外的夏薰。

夏薰耐心等在一旁。

看病的是一位夫人,身侧还站了个小丫鬟。

小丫鬟见大夫摸了这么久的脉都不出声,不免有些着急,小声催促道:

“大夫,您也晓得,我家夫人按律是不能进京的!若是被人瞧见,告到官府那里,我们可就糟糕了!麻烦您快些!”

大夫像是很清楚其中的隐衷,宽慰道:

“夫人放心,老夫这儿清净偏僻,极少有生人,您之前来了许多回,可曾出过差错?”

夫人说了几句话,夏薰听不真切了。

他疑惑地想,京中何时有这么奇怪的律法,专门限制一个女子进京?

好奇之下,他打量了夫人一眼。

她一副寻常人家打扮,头上并无贵重的钗饰,夏薰能瞧见的侧脸也仅是略施脂粉,不像达官显赫之家出身。

夏薰更觉得古怪了,平头百姓怎会遭如此对待?

大夫号完脉,提笔开始写药方,夫人侧过头,看向他正在写的字。

夏薰于是见到她的正脸,他大吃一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姐夏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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