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惜流芳

夏薰本打算去看祁宴,听说他醒了,反而停住脚步。

站了一会儿,他对脂归说:“……知道了,我先回房了。”

转身就走。

脂归急问:“您不进去看看大人吗?大人他——”

夏薰遮掩般道:

“我又不是大夫,又不会看病,去了有什么用。”

脂归拦住他的去路:

“公子,恕奴婢问一句僭越的话……您为何独独对大人如此冷漠?”

夏薰立即说:“我——”

脂归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奴婢与您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奴婢瞧得出来,您善良又温和,永远都能体谅奴婢的难处,最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就连对您的爱犬也是体贴有加,唯独面对大人,却总是冷若冰霜、疾言厉色,奴婢思来想去,确实想不通为何?”

夏薰被戳到痛处,语气立刻冷下来:

“你怎知我与他的过往?他对我做过什么,你不了解一星半点,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他甩下脂归,疾步前行。

脂归不死心,在他身后追问:

“公子!他们都说大人是公子所伤,大人身上的两处刀伤深入骨肉、狰狞可怖,难道真的是公子亲手所致吗?”

夏薰缓缓停下脚步。

脂归来到他身侧,微微福身:

“公子,奴婢的确不知过去曾发生什么,可奴婢亲眼所见,这些年来,大人徒具形骸,活得百无意趣,是公子的到来,才让他有了生机,无论公子对大人有何怨怼,至少在大人伤重之际,恳请您去看看他吧。”

脂归说得入情入理,纵使夏薰再铁石心肠,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何况……

深深几个呼吸后,夏薰低声道:

“我不是不想见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罢了,就是瞧上一眼,又能怎样……”

他说服了自己。

祁宴房中只有他一人,夏薰迈过门槛,他闻声抬头,夜风恰时拂过,烛火忽明忽暗、左右跳动,床头纱帐被风掀起,他就隔着薄薄的床纱,与夏薰对望。

夏薰单薄的身影朦朦胧胧,像一抹轻飘飘的游魂,好像只要祁宴一口气,就能把他吹散了。

祁宴的眼神热烈又渴切,紧紧投射在他脸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夏薰来到床前,用手护住烛火,房中重返光明,方才的绰绰暗影顷刻消散。

做到这一步,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回避着祁宴的眼神,四周打量一番,见到一碗浓稠的药汁。

他问:“这是你的药么?”

祁宴没有回答,眼睛紧盯着他不放。

夏薰故作淡定,任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

看了一会儿,祁宴放心道:“你看上去很好。”

夏薰说:“我又没有受伤,怎么会不好?”

祁宴自嘲一笑,苦涩地说:“……之前我总是会想,那段时日你在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从前我没能救你出来,这回……总算赶上了……”

夏薰冷冷道:

“那一次难道不是你把我送进去的?现在说这些,徒劳无——”

他一眼瞥见床脚散落着几根绷带,绷带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倏地闭了嘴。

原地怔了一会儿,夏薰弯下腰,举起药碗,递到祁宴手边:

“……喝吧,凉了就更苦了。”

祁宴极其虚弱,以往喝药,都要脂归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喝不了小半碗,还要停下来喘口气,才有力气继续。

他没有奢望过夏薰会亲自动手,夏薰愿意叮嘱他吃药,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颤巍巍接过药碗,两只手不停发着抖,勺子敲击着碗壁。

他把碗拿到嘴边,没等喝两口,药汁已有一大半洒在衣服上,就连他胸前的绷带,都氤氲出大片褐色的水渍。

夏薰放弃般轻叹一声,坐在床边,拿过他手里的碗。

“我来吧。”

他舀起一勺药,喂给祁宴。

祁宴没有动,他僵在当场,连呼吸都忘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夏薰,满脸不可置信:

“你——”

夏薰没有与他对视,他一眼不眨看着手里的勺子,都快把它盯出花了:

“什么都别说,喝吧。”

祁宴惊讶未定,凝眸盯牢夏薰,喝下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夏薰全程没有表情,一心一意给他喂药。

祁宴看他一会儿,将辛辣的苦药含在嘴里,闭上了眼睛。

他眼底微热,鼻头发酸,眼眶中隐约有湿意。

夏薰也许看出来了,也许没有,但他的动作没有停顿,剩下的半碗药,很快被他喂完。

他对祁宴说:“好了,你休息吧。”

正欲放下药碗,蓦地被祁宴抓住手腕,夏薰疼得“嘶”第一声,手一松,瓷碗掉落在床,勺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祁宴好似没有听见,他褪下夏薰的袖子,指腹轻轻摩挲过他的手腕。

那里有一圈青黑色的淤痕,是祁宴伤重时抓出来的。

他心疼地问:“这些……是我弄的?”

夏薰轻描淡写:

“不是,是我摔的。”

祁宴勉为其难,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说是摔的,到底要摔在哪里,才会有这样的伤痕……”

他握着夏薰的手腕,贴到自己嘴上,语带懊悔道:

“为什么我总是让你受伤……为什么……我不能对你好一点呢……?”

夏薰摇头,坚定地抽出手:

“不必如此,说到底……你不欠我什么。”

祁宴痴痴地望着他,眼底似有粼粼的水光:

“如果我心有亏欠呢?”

夏薰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长吁一口气,叹然道:

“你总会说一些让我接不上来的的话,其实……你不该把我留在你身边,我……”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不准备再说了。

祁宴猜不到他原本想说是什么,他可能要说“我不会喜欢你”,或者会说“我不想见到你”。

但祁宴不在乎了。

他竭力朝夏薰伸出手:

“过来……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夏薰心想,他应该马上走的。

此时此刻,他最该做的事,就是离开房间,趁着夜色,远走高飞,前去千里外的窦州,此生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他是动了动腿,可他到底没站起来。

他被祁宴的话语蛊惑,鬼使神差般,居然真的凑近了他一些。

祁宴原是想摸一摸他的脸,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让他眼前陡然发白,他身体猛地倾倒,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忽地下落。

夏薰接住了他的手,他扶住祁宴的胳膊想稳住他,却被他带着一同歪倒在床上。

疾风从窗外吹进,蜡烛渐次熄灭,房内陷入漆黑。

夏薰不适应黑暗,一时无法视物,待他能看清了,才发现自己倒在祁宴怀中。

意识模糊之际,祁宴仍记得将胳膊垫在夏薰脸侧,没有让他直接摔在床板上。

床纱轻柔拂过夏薰的脸庞,隔开了他与祁宴。

时隔七年,凭借着纱帐的阻隔,夏薰第一次认真凝视祁宴的脸。

祁宴太疲惫了,睁不开眼睛,夏薰的视线愈发肆无忌惮,他见到祁宴紧闭的眼睫下有浅淡的阴影,他的脸颊轻微下陷,衬得鼻骨高耸突兀。

他面色憔悴,嘴唇干裂泛白,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

这是一张明显的病容。

感觉到夏薰的注视,祁宴闭着眼,轻轻笑了:

“你是在看我吗?”

夏薰顿了顿,说:

“怎么?你是黄花大闺女,不给看?”

祁宴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他缓慢地抬起手,将手掌贴上夏薰的侧脸。

“可惜……我没力气睁眼了。”他虚弱地说:“就让我摸摸你吧……”

他的手指掠过夏薰的眉宇,干枯的掌心带来粗糙的触感,夏薰一动不动任他摸着,一呼一吸间,温热的呼吸吐露在祁宴掌中。

祁宴吃力地移动上半身,慢慢靠近夏薰,将额头抵在他耳际:

“……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好看?”

夏薰哼了一声:

“你不照镜子吗?这句话还是说你自己比较合适。”

祁宴以极慢的速度摇了摇头:

“不是的,在我心里,你真的——”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说了几个字,夏薰一句都没有听见,他便已疲倦地低下头,枕着夏薰的肩膀,沉沉睡着了。

他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夏薰身上,不一会儿,夏薰的半边身子就开始麻了。

他透过半开的窗户,抬眼望向夜空,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他抬起手接住一缕,手中的月波,像一汪银白色的湖水。

纱帐如潮水般在风中飘扬起伏,而夏薰就枕着月光,安然地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在祁宴醒来前,夏薰悄然离去。

他回到自己房中,而脂归早在等他,她穿了身朴素的衣裳,没有戴首饰,只挽了简单的发髻,肩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包袱。

夏薰马上意识到,脂归要走了。

她跪在地上,给夏薰行了一个大礼,将夏薰送她的那枚玉带钩高举过头:

“多谢公子一路相助,奴婢感激不尽,没齿难忘,特来向公子辞行。只是这玉带钩太过贵重,奴婢万不敢收,还请公子收回,否则奴婢寝食难安,奴婢当自食其力、自谋其身,不可收如此大礼。”

夏薰接过,让她站起来:

“别跪我,也别自称奴婢,你已经不是下人了。”

脂归不肯起。

夏薰问她:“你不去拜别祁宴吗?”

脂归说:“大人尚未醒来,奴婢便不去打扰,往后大人有公子陪伴,想必再无忧虑。”

夏薰一时无言。

脂归向夏薰深深叩首:

“奴婢走后,望公子保重自身,奴婢愿公子一生安稳,永葆荣华!”

夏薰扶起她:

“别说这样的话,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快走吧,你该去找你的家人了。”

脂归提着包裹,尽管依依不舍,最终还是离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夏薰扶她的时候,悄悄将玉带钩塞进她的行囊之中。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夏薰喃喃自语:

“都要走了,还客气什么?没有钱,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自谋其身。”

几天后,储安裕对弓箭手的审问宣告结束,获得的口供足以定陈县公的罪。

罪及皇亲国戚,储安裕要将这些人押送至大理寺,而祁宴也要带着证据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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