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雾沉半

一开始,祁宴没力气说话,祁回喂他喝药,他就沾着药汁,在掌心写一个歪歪扭扭的“夏”字。

祁回不敢说夏薰被储安裕关起来了,骗他道:

“夏公子受了风寒,住在隔壁厢房养病,您身体太弱,属下担心公子会把病气过给您,等您好些了,属下就让公子来看您。”

祁宴眨了眨眼,喝完药,又陷入昏睡。

期间他醒过几次,每次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夏薰的踪影。

祁回每回都说,夏薰病着,风寒还没好,一时过不来。

祁宴不疑有他。

祁回一直守在他床前,衣不解带照顾他,几天后的深夜,祁回正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瞌睡,忽然听见祁宴唤他的名字。

他急忙睁开眼睛,见到祁宴已然醒来,躺在床上正望着他。

祁回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扑到床前,几乎是声泪俱下地控诉:

“大人!您终于醒了!祁回吓得魂飞魄散,您再不醒来,祁回的半条命也要搭进去了!”

祁宴咧起干裂的嘴唇,轻轻笑了一下:“……别胡说。”

他看了看房中,问:

“夏薰呢……?他的病,怎样了……”

祁回一怔,立刻道:

“公子的病尚未大好,您也知道,他身体比较弱,那一日又浸了湖水,所以还没康复,等大夫说他好了,属下就带他来见您。”

祁宴的表情渐渐凝重,他抬起头,盯着祁回的脸: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夏薰……究竟怎么了?”

祁回连连否认:

“属下怎敢?!属下没有半句虚言!您赶快躺下,您的伤还没——”

祁宴一听就知道祁回在说谎。

每次他说谎,只要被祁宴质问,就会不停否认,还要拼命强调自己说的是真话。

祁宴躺不住了,撑着床就要坐起来:

“你还不快告诉我……夏薰到底怎么了?”

以往只要他板起脸,祁回就会说实话,可这一回,他还是一口咬定,说夏薰就在隔壁养病。

“大人!属下不敢骗您!公子就在隔壁!您千万不能起来,快快睡下!否则伤口又要裂开了!”

祁宴浑身一震,起身的动作突然停顿。

祁回立马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对对对!赶紧躺下!”

他没有注意到,祁宴的脸已是煞白一片。

祁宴看牢祁回,不敢置信地问:

“为何……如此遮遮掩掩?夏薰,是不是已经走了……?!”

祁回当即否认:

“当然不是!夏公子还在,他——”

祁宴不再信他,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床。

祁回不松手,按着他的肩膀逐渐用力,想将他按回去:

“大人!您要珍惜自己!夏公子好端端地待着,他没有走!他还——?!”

祁宴一个字都不信,他一个受了两处重伤的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竟然把祁回推倒了。

祁回摔在地上,祁宴指着他,喘着粗气,手都在颤抖:

“你……休想再骗我!立刻给我备马,我……要去,追夏薰——”

此番他伤得极重,怒意与失去夏薰的恐惧齐齐上涌,只说了几句话,他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脑袋轰然作响,胃里阵阵反胃。

即便如此虚弱,他还是不肯放弃,趁着祁回从地上爬起来的功夫,他已经扶着床榻,站了起来。

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软,猛地往后一仰,又摔坐在床上,身体的震动牵扯到伤口,带来猛烈的锐痛。

祁回不敢再瞒,只能实话实说:

“大人,夏公子真的没走!他被储安裕关进牢里了!”

祁宴动作一滞:“牢里……?为何?”

祁回艰难道:

“……储大人查明,夏公子是弓箭手的内应,那群人……恐怕就是他找来的!”

他以为祁宴会很震惊,至少会表现出伤心,但祁宴只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又要站起来。

他唇色发青,双眼无神,满后背都是虚汗,气喘吁吁地说:

“祁回,扶我起来……我要快点把夏薰放出来……他,不喜欢那种地方……!”

储安裕为官清廉,府上除了后厨的老妈子,就是扫地的老管家,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脂归明明可以离去,见到此景便没有走,流下来帮着祁回照顾祁宴。

祁宴醒来的那天晚上,她偷偷摸摸溜进地牢里去了。

她听看守地牢的官兵说,牢房里阴冷湿寒,就想给夏薰送几件保暖的衣服,又想着犯人肯定没有好饭吃,还带了不少吃食。

她本来很是担忧,见到夏薰后,大大放了心。

他在牢里处之泰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边吃着脂归带来的食物,边对她说:

“下次带几本书来吧,关在牢里着实无聊。”

脂归试探地问:

“公子,您不关心大人的伤么?”

夏薰看她一眼,好像她问了一个多么傻的问题:

“祁宴要是出事了,你还有功夫来看我?”

脂归看了看四周,又问:

“公子有何打算?您还要在这个地方待多久?”

夏薰的表情更诧异了:

“我是阶下囚,你问我如何打算?你杀鱼的时候,有问过鱼怎么想吗?”

脂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挤出一句话:

“……奴婢没杀过鱼。”

夏薰吃光了她带来的点心,把她送的厚衣服往身上一披:

“行了,你赶紧走吧,不要被看守发现了。”

脂归对他说:

“这里的看守相当薄弱,奴婢很轻松就溜进来了,只要奴婢能想到办法,撬开牢房的门,就能带您出去。”

夏薰也不知听没听见去,不停摆手,让她快走。

脂归拿他没办法,福了福身,蹑手蹑脚地走了。

她离去后,夏薰靠着墙席地而坐,望着高处那扇用来通气的小窗,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储安裕府里的地牢比大理寺的诏狱舒服太多,至少没有老鼠,也没有叫不出名字的黑色甲虫。

夏薰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

弓箭手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陈县公的人吗?夫蒙檀查是不是出卖了他?

这些问题,他都懒得考虑。

反正祁宴还活着,他总会解决的。

祁宴。

想到他,夏薰不由得举起自己的左手,手部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他的指骨,每一根手指都细瘦无比,瞧着很是吓人。

夏薰攥起拳头,又慢慢松开,手上的伤疤伴随他多年,他早已习惯它们的存在。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他以为脂归回来了,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让你走了吗?还来干什么?”

但脚步声不停歇。

夏薰听着,好像来的不只一人,前前后后,少说有四五个。

他想,也许是储安裕终于来审他了。

他慢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看向牢房外。

刚一回头,就定住了。

外面不只有储安裕,还有祁宴。

他伤得那么重,脚步无比虚浮,要把全身重量压在祁回身上,才能勉强行走。

他见到夏薰,满脸焦急,着实无力说话,用力去拍祁回的手。

祁回忙说:

“储大人,我家主人的命令,请您即刻放这位公子出来。”

储安裕不满地“啧”了一声,对看守命令道:

“把他放了!”

门上的锁链刚松,他就摆脱祁回的搀扶,自己扶着围栏,迈进牢房。

多年前,他没有将夏薰从大理寺的诏狱里救出来。

如今,他强忍疼痛,一路走到这里,就是为了亲眼确认夏薰的安全,亲自把他带出来。

见到夏薰毫发无伤,支撑他的那口气立刻松了,他眼睛一闭,安心地晕了过去。

他没有栽倒在地,也没有倒进祁回怀里。

是夏薰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浓重的药味包裹着夏薰,钻进他的鼻腔,祁宴的衣服下,是一副瘦削的病骨,他凌厉的骨架,咯得夏薰手臂发疼。

他的侧脸贴着夏薰的脸颊,他在夏薰肩头沉沉睡去,一点都不在意,就是面前这个人刺伤了他。

夏薰眼睫跳动,他侧过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轻颤着呼出一口热气。

祁宴再度陷入昏睡。

睡眠是他用来疗愈伤势的方法,一天之中,他几乎没有醒来的时候。

大夫叮嘱,祁宴需要休息,任何人都不准打扰他,就连夏薰也被他赶出房间。

每日只有脂归给他喂药的时候,夏薰才有机会见到他。

储安裕看夏薰总是不顺眼,又拿他没办法,每次遇到他,都不给他好脸色。

夏薰就跟看不见似的,还上赶着主动去找他。

“储大人,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您。”

储安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嗤道:

“与本官说话,如此没有礼数吗?”

夏薰向他深深行了个礼,再次开口:

“储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赐教。”

储安裕不耐烦:“何事?!”

夏薰问:“您抓到的弓箭手里,可有胡人?”

储安裕头一拧:

“没有!”

夏薰还想再问几句,他立刻下了逐客令:

“本官公务繁忙,闲杂人等还不快快退出公堂!”

夏薰顿了顿,摸摸鼻子,转身出去了。

院中,大槐树上,蹲着一个黑色的活物。

期初,夏薰以为是黑猫,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是一只硕大的乌鸦。

他一愣,摸出鸟哨,试探性地一吹。

乌鸦扇动翅膀朝他飞来,在他头顶盘旋三圈,朝墙外飞去。

夏薰环顾四周,时值午后,四下无人。

他踌躇片刻,走到围墙下,推开角落里的小门,朝乌鸦离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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