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暗尘侵

夏薰没有准备。

这些是夫蒙檀查的人吗?这就是他要闹出的动静吗?

更重要的是……

祁宴早就知道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祁宴很淡然,好像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

他对夏薰说:

“昨天我便觉得不对了,今天一来,看到桐昌茶室的位置,我就有点感觉。”

他笑着问道:

“外面的人是你找来的?他们做事着实不够严密,外面的山路上,残留着他们的马蹄印,进门处还碎了一罐油,那味道一闻就知道,是用来擦拭弓弦的油。”

夏薰大惊:

“你早就看出来了?那你为何还要进来?为何还要让祁回离开你身边?”

祁宴握紧他的左手:

“看到你的手现在能行动自如,我真的很高兴,之前我受伤,你把我背到县衙,我已经很满足了……你若想要杀我,只要告诉我一声就够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夏薰心跳如鼓,全身的血都灌入大脑,他已经无法思考。

他听见自己在说:

“我没有想过要杀你,我只是想要离开,你放我走,让我回岭南,外面的人自然不会伤害你。”

祁宴摇头:“我的命可以给你,可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你走。”

夏薰急了,怒道:

“为什么?!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这对你来说很难吗?!”

祁宴定定望着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难,要我眼睁睁看你离开,比杀了我还要让我痛苦。”

夏薰结舌:“你——!”

祁宴抬起手,用指尖触了触夏薰的脸,他的动作满怀眷恋。

而夏薰第一次没有躲避。

祁宴痴痴地问:

“你是在同情我吗?同情一个将死之人?”

夏薰咬着牙:“……我说过了,我不要你的命!”

祁宴充耳不闻,反而催促道:

“快动手吧,我已经让祁回退到茶室外,他很敏锐,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发现不对了。”

天色已然漆黑一片,屋外的弓箭手点燃火把,火光在祁宴眼中跳动。

夏薰腾地站起来,一把推翻了桌子,桌上的茶具碎了一地,油灯倒在地上,不再发出一丝光亮。

室内漆黑一片,夏薰几乎是在嘶吼: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的袖子里藏有一把短刀,刀柄已被他握在掌中。

祁宴踏着遍地碎瓷片,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动手吧,死在你手上,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死法。”

夏薰没有想过杀祁宴,虽然后来他还是动手了。

他刺伤了祁宴,祁宴却为了保护他,带着他跳进湖中。

夏薰被祁回救了上来,但祁宴还在湖里,他也许仍在下沉,也许已经躺在湖底的泥沙之上。

夏薰浑身是水,呆坐在湖边,看着祁回带人抓住了所有弓箭手,又看着他命人在湖边举火照亮,亲自跳进湖中,寻找祁宴的下落。

云山脚下的夜晚这样黑,些微的月光都不肯洒下,而湖面比天空更暗,连昏暗的星光都被吞噬殆尽。

自祁回下水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他带来的人也跃入湖中。

不多时,庆州刺史储安裕带领手下官兵赶到,又有更多的人跳进湖里。

湖边嘈杂而混乱,储安裕带了一小队人马,把逃到后山的茶室老板和伙计全都抓了回来。

所有人都在现场,他们都好端端地站着,会说话,会喘气。

只有祁宴,不知所踪。

夏薰愣愣地想,祁宴即便是锦鲤精变的,过了这么久,也不可能还活着吧。

他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夏薰低头看向胸口,他的胸腔完好无损,心脏还在里面扑通跳动。

可他却感到无比空虚,空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拿走,徒留给他一具苍白的骨架。

他的眼眶很热,流泪的冲动太过强烈,以至于他笃定自己流泪了。

可当他用手摸过脸颊,他的指腹间是干燥一片,就连此前曾经淹没他的湖水,都干得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祁宴死了,而他连一颗眼泪都没有掉。

当夏薰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撑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

他的眼泪如此汹涌,它们前仆后继涌出来,重重砸落在地,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夏薰用力喘着气,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不知是不愿相信自己为祁宴落了泪,还是不敢相信祁宴已经死了。

他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泥土,他的背越来越弯,到最后,他要用手背撑住额头,才不会软倒在地,滑进湖里去。

他的泪水无法停止,细微的痛楚在他心上噗嗤一扎,接着,以无法阻挡之势,顷刻间布满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颤抖着抬起头,沿着湖边扫视一圈。

为什么没有见到夫蒙檀查?

他喘了几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向湖对岸的茶室走去。

储安裕的手下早就注意到他,见他起来,想带他到储安裕面前问话。

夏薰神思恍惚,推开那人的手,翻来覆去,喃喃自语:

“夫蒙檀查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那人拦住他不让他走,他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气,把那人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别拦我!我要去找人……”

夏薰沿着湖边,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找到了!大人在这里——!!”

夏薰一怔,拔腿就往前跑。

跌跌撞撞跑到喊声传来的地方,在一片芦苇荡里,夏薰见到昏迷不醒的祁宴。

他身边,是全身都在滴水的脂归。

脂归没有穿外袍,头发也不像早些时候那样,端端正正梳成一个发髻,而是用一根布条凌乱地绑在脑后。

她的首饰全摘下了,脸上的妆花得干干净净,她身上所有夏薰能看见的地方,都在往下淌水。

——脂归没有离开,是她把祁宴救了上来。

夏薰惊愕到失语:

“你……怎么会——?”

脂归累得只顾喘气:

“奴婢小的时候……学过凫水,奴婢……还记得!”

储安裕的人迅速围上来,祁回游出水面,心急火燎赶过来。

祁宴伤得很重,他还没死,可他说不定正在死去。

他湿漉漉躺在地上,头发缠绕着湖底的泥沙与水草,任凭祁回如何呼唤,他都不再睁开眼睛。

他的胸口仍在微弱地起伏。

他的胸口真的在起伏吗?

还是仅仅是夏薰一厢情愿的错觉。

之后发生的事,夏薰记不真切了,等他再次回过神来,他已经回到储安裕家中。

四周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憧憧人影,说话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谁在讲话。

有人走到他面前,和他说些什么,夏薰一点都没听见,只看见那人的嘴开开合合。

过了一会儿,那人叹了口气,不满地瞥他一眼,离开了。

夏薰僵硬地收回视线,重新把目光放到床上。

祁宴就躺在那里。

他上半身的衣物被除去,露出了两处惨不忍睹的刀伤,伤口边缘被湖水泡得发白,狰狞外翻,伤口内部深可见血肉,红红白白,看不出是骨骼还是组织。

大夫正在火上烤一把小刀,他要用刀剜去祁宴伤口外侧的肉,让新的创面暴露出来,如此,他的伤才有可能收口。

夏薰定定看着那把刀,它被大夫拿在手里,深深扎入祁宴的皮肤。

就连祁回都不忍心看,他紧紧闭上眼睛,把头侧到一边。

而夏薰一直紧盯不放。

刀锋在祁宴的伤口里进进出出,刀刃迅速被鲜血染红,剧烈的疼痛引起了祁宴的反应,他意识虽未清醒,肉体却做出反抗。

他身体猛地一抬,本能地想要躲避大夫的刀。

祁回听见动静,强忍不舍,跪在床头,按住他的肩膀。

祁宴一时挣动不得,疼痛又如灭顶般无法忍耐,他的手徒劳地伸向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在他的手臂落下来前,夏薰送上了自己的手腕。

祁宴一把抓住,死死攥在手里。

他使的劲极大,夏薰的手腕甚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肯定很疼。

祁回这样想着,看向夏薰。

夏薰靠在床前,面无表情任祁宴抓着,好像被他握得发紫的,不是他自己的手。

他一眼不眨瞪着大夫的每一个动作,直到祁宴胸前两处刀伤的烂肉,都被大夫割去。

磨人的疼痛终于告一段落,祁宴的身体瘫软下去,无力地倒在床上。

只有抓住夏薰的手,还不肯放开。

大夫擦掉额头的汗,将准备好的药粉厚厚洒在祁宴的伤处,在祁回的帮助下,替他紧紧缠上绷带。

祁宴的身上到处都是疤痕,这些伤全是他与夏薰重逢后受的。

夏薰模模糊糊地想,好像自从他回到京城,祁宴就一直在受伤。

祁宴前胸后背交错的伤痕,每一道都与他有关。

雪白的绷带一圈圈缠绕,伤疤隐藏其下,夏薰渐渐看不真切了。

处理完伤口,大夫神色凝重,将祁回叫到一边,严肃地说:

“这位大人伤势极重,在下虽尽力医治,也难保伤口能痊愈,您还是要……做好准备。”

他说的话,夏薰也听见了。

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根本不信。

祁宴还抓着他的手,他还这么有力,他怎么会死?

他看着祁宴的侧脸。

他足智多谋,心机深沉,远比夏薰聪明敏锐。

怎么看,都应该是夏薰死在他前头。

夏薰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想到这里,夏薰安心了许多,他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静静等待着祁宴睁眼的时刻。

他很快就会醒来,很快就会变回原先那个从容镇定的祁宴。

他会弯起眼睛对夏薰一笑,就像多年前,那个海棠花随风飘落的夜晚,夏薰满怀期待与憧憬,蹦蹦跳跳来到他面前,送给他一只烧成焦黑的兔子。

屋外的动静更热闹了,人声变得无比杂乱,随之而来的,还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储安裕带着手下官兵,闯进祁宴所在的房间。

他指着夏薰命令道:

“本官连夜审问弓箭手,他们招认,说此人便是内应!来人,给本官把他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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