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神京路

夏薰是被胡人叫醒的。

他在他脸上重重拍了几下,丝毫不手软。

夏薰吃痛,唰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那条小溪旁边,背靠着一颗大石头坐在地上。

祁宴平躺在一边,他的上衣被脱光了,伤口全都重新处理过。

再远一些,就是百越人横七竖八的尸体。

夏薰略定了定心。

做这些事的只能是胡人,他替祁宴处理伤口,可见还不想让他死。

天色已经黑了,胡人坐在溪边,正在啃一块胡饼。

他边吃边问夏薰: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了吧?我觉得我隐蔽得很好,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

夏薰张了张嘴,半天没力气说话,他头晕目眩,浑身冒冷汗。

胡人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一个大男人又没有受伤?这么虚弱干什么?”

夏薰紧捂太阳穴,等待眩晕过去。

胡人掰下一块饼扔给他,他没有接住,掉落在地。

他从地上捡起来,直接送到嘴边。

胡饼又干又硬,夏薰使劲撕扯下一口,吃进嘴里嚼了很久,才硬着脖子往下咽。

谁知胡饼卡在胸口,半天下不去,噎得心口发疼。

他猛锤自己胸口,想把饼锤下去。

他不用看胡人,都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

“真没出息!”

胡人嘟囔着,接下腰间水壶,扔过去。

夏薰抓起来,猛喝一大口,又被辣得全都呛出来。

里面装的不是水,是浓烈的葡萄酒。

胡人嫌弃地夺走酒壶:

“要喝就喝,不要浪费好吗?这一壶很贵的!”

借着几滴葡萄酒的润滑,噎住的饼滑落到胃里,夏薰终于止住干咳。

他擦掉下巴上漏出的酒,靠在大石头上,狼狈地喘着气。

胡人紧紧盯着他:

“饼也吃了,酒也喝了,你该说话了吧?”

夏薰舔了舔嘴唇:

“放心吧,你隐蔽得很好,就连祁宴都没有发现你,更何况我了。”

胡人挑起一边眉毛,好奇道:

“那你怎知——?”

夏薰开门见山:

“你曾经说过,你从祁宴到岭南那天,就跟上了他。你都能跟着他,从岭南大老远来到京里,肯定不会放任他脱离你的监视。庆州距京城不过数百里,你想要对他的行踪了然于胸,必定会暗中跟从。”

胡人撇撇嘴,不忿道:“我有这么好猜吗?”

夏薰又说:

“我不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只麻烦你一件事,把我们送到前面的县城。”

胡人耸耸肩,不愿意帮忙:

“我单枪匹马,可没有那么大能耐。”

夏薰指了指附近四散的几匹马。

这几匹马是百越人骑来的,胡人很有原则,只杀人,不伤马。

“不是有它们吗?不需要你亲自牵马,你只需跟在我身旁即可,我担心那些岭南人还有后手。”

胡人浅棕色的眼瞳中,有精光一闪而过,他坐直身体,对夏薰说:

“我之前把鸟哨给你,是想要你跟我合作,杀掉祁宴,谁知你把我叫来,却是要我救祁宴?不干不干,我可不干亏本的差事!刚才替你杀那些人,我都没收钱,已经亏大发了,可不能再亏下去!”

夏薰望着潺潺而过的溪流,缓缓道:

“我没说不跟你合作,但不是现在,眼下不是合适的机会。祁宴和他的随从约定,天黑时分,要在太昌县城汇合。一旦他发现祁宴没有及时赶到,定会带人返回,沿着这条路寻找,说不定现在已经出发了,你在这个时候动手,很快就会被发现。”

夏薰的手心里渐渐渗出冷汗。

这套说辞,是他现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和胡人合作。

他没有那么天真,这些年在岭南,他学到许多东西。

其中一件,就是不要与不知底细的人合作。

胡人来历诡秘,夏薰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绝不会轻易相信他的鬼话。

可夏薰需要利用他,至少要让他保护他和祁宴前去前方的县城。

夏薰一定表现得极为诚挚,胡人听完他的话,斟酌半晌,居然相信了:

“好吧,我同意你说的,我可以送你们到前面的村县。但我也明确告诉你,我的耐心有限,我只再你一次机会。下一次,当你再度吹响鸟哨,我定会来取祁宴的性命。”

夏薰松了一口气,他踉踉跄跄站起来,从附近签回来两匹马。

胡人扛着祁宴放到马背上,夏薰牵起缰绳,拉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胡人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他也不催促夏薰,就让自己的马跟在夏薰身后慢悠悠往前。

他坐在马上,欣赏着月色,时不时喝上几口小酒。

走到县里的官衙,他的酒也喝完了。

而祁回竟然真的如同夏薰所说,带着人一路找来了。

县衙灯火通明,祁回带着许多举火的官兵,立在门前。

胡人见状,从马上下来,对夏薰道:

“送佛送到西,我也算是送你上西天了吧。”

夏薰不计较他荒唐的用词,向他道了声谢。

胡人点头致意,一缕烟似的,轻飘飘消失在夜色中,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我叫夫蒙檀查,可别忘了。”

夏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直至祁回发现了他和祁宴,带着官兵激动地冲上来。

祁回眼里只有他的主人。

他看都没看夏薰一眼,跑到马前,飞快将祁宴抱下来,又紧急张罗着,叫县官去找大夫。

如此,便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夜。

夏薰又累又饿,祁回帮着大夫给祁宴处理伤口,他就坐在一旁,吃光了县官准备的晚膳。

其实都是一些清粥小菜,但他闷头苦吃,话都不说,像是八百年没见过精粮。

脂归在旁边伺候,不知怎的,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等到夏薰狼吞虎咽吃完,她才出声,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薰摆摆手,一言不发,拖着脚步走到床边。

他把自己重重往床上一扔,眼睛一闭,立刻陷入昏睡。

破晓的第一缕光跃出地平线,照在夏薰脸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感觉到有谁的目光正灼热地盯着他,倏地睁开眼睛。

——是祁宴。

他正靠着床头的软垫,一眼不眨望向夏薰。

夏薰移开目光。

大夫还在,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祁回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进来,大夫接过闻了闻,才递到祁宴手里。

祁宴一饮而尽。

他嘴唇依然没有血色,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眼睛又亮又锋利,一点都不像受了伤的人。

他挥挥手,屋里所有人都下去了。

夏薰也准备离开,被他叫住。

祁宴的体质比他好太多,流了那么多血,不过休息了一晚,就变回从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夏薰不过背他走了几里地,到现在后背都还是痛的。

祁宴招手,让夏薰坐过去。

夏薰勉强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祁宴柔声道:

“昨天……是你救了我?大夫说,我身上的伤都处理过,抹了上好的伤药,血都止住了,要不然我早就死在路上,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他顿了顿,又问:“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伤药?”

夏薰的表情渐渐冷下去。

祁宴不是关心他,他分明是在试探。

他不直接问夏薰,昨日究竟发生什么,非要旁敲侧击,问他药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是在旁敲侧击,说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笑,还要露出温柔的眼神,好像夏薰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

多年前,夏薰就是被这样的表情蛊惑。

那时,他从没怀疑过祁宴,他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他。

夏薰慢慢垂下头,脑子不停地转。

他不能将夫蒙檀查的事告诉祁宴,这个胡人对他还有用。

他搜肠刮肚,临时编出一套说辞。

他告诉祁宴:

“伤药是我在百越人身上找到的,你晕过去后,追兵很快追来,我带着你藏在溪边的巨石后面,没有被他们发现。把你背来官衙的那匹马,也是他们,我躲过追兵后,背着你走了一段路,碰巧遇到一匹落单的马,就把你放在马背上,带来了到衙门。”

夏薰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救下祁宴这件事相当轻松,所有细节都不值一提。

说完后,他抢先开口:

“还有事吗?我要去休息了,我背你走了太久,到现在还很疲倦。”

祁宴轻轻摩挲手指,出神地思索,不看他,也不出声。

夏薰不再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走。

走到门边,祁宴又把他叫住:

“夏薰!我一直忘了问,你从前见过那群百越人吗?我不是说这两日,我是说……在岭南。”

夏薰动作一滞。

祁宴果然聪明又敏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串联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然后迅速推理出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想要骗过他,着实太难了。

夏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良久后,他不甘心地说:

“……见过。”

流放的犯人是要服苦役的。

夏薰还没到岭南,就身染重病,到了发配地窦州,没几天就假死脱身了。

可他大哥夏闻不行。

总不能夏薰前脚刚死,他后脚也跟着去了。

为了演得逼真一些,夏闻决定去服几个月的苦役,等风头过去,再找机会逃脱。

大多数犯人都受不了苦役的艰辛,干上几个月一命呜呼的,不在少数。

夏闻服役的地方,在一处矿山。

这是座玉石矿,盛产南玉,也是整个岭南唯一出产玉石的地方。

夏闻每日都在矿坑里服役。

贺琮那时还在窦州,他出钱,买下矿坑附近的一间破茅屋,把夏薰安置在那里。

夏薰的病很重,养了很多天才痊愈,贺琮衣不解带,尽心照顾他。

因为害怕夏薰的身份被人发现,他不敢请任何婢子侍从,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

他这辈子没进过厨房,为了给夏薰做一口吃的,在厨房里憋了三个时辰,无师自通,煮出一碗泛着焦味的稀粥,勉强让夏薰填饱肚子。

这以后,他的厨艺神奇般大涨,后来都能给夏薰做出一桌子菜了。

矿山里的犯人不允许进出,但看守的官兵可以,他们经常会在轮休的日子,到矿外的镇子上吃喝玩乐。

他们每次出入,都会经过夏薰门前的小路。

那段时间,夏薰躺在床上养病,无所事事,时常看着窗外发呆。

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那条小路,而那群官兵,是除了贺琮外,他能见到的仅有的活物。

夏薰仗着自己在房里,外面的人看不到他,总是肆无忌惮地盯着那群人瞧。

久而久之,他能记住他们所有人的长相。

后来夏薰身体逐渐康复,慢慢能下床走动,夏闻也找到机会,故技重施,假死脱身。

兄弟二人就离开了那间茅屋,住到了更偏僻的地方。

自此,夏薰再没见过那群官兵。

时隔七年,他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可就在昨日,他封存的记忆突然被重启,他重新记起那一张张面孔。

——跟踪他和祁宴的百越人里,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当初矿山里的官兵。

听夏薰说完,祁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问他:

“矿坑里看管犯人的官兵,为何要千里迢迢,奔赴邠州来杀你?”

夏薰相信,祁宴绝对能想到问题的答案。

他是在明知故问。

夏薰直直看进他眼眸深处,沉声道:

“他们杀我,是因为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