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谢池春

当天夜里,马车赶到邠州。

邠州城不大,客栈远不如京城里的富丽堂皇。

祁回找的这家,四周种满了枣树,还未到结果的时节,树上开满了花。

几人在堂中用晚膳,与他们同住的,多是些往来的商人。

他们操着各式各样的方言,夏薰大多听不懂。

其中有一桌,让他额外多看了两眼。

——他们说着百越语,那是岭南当地的方言。

他们的桌下,还放着一个草编的篓子。

夏薰对这种篓子很熟悉,他背它上山采过药、抓过蛇,也动手编过许多个。

他和大哥赚到的第一笔大钱,就是靠卖他们自己做的手编草篓。

祁宴正在专心吃饭,他背上的伤没好全,一举一动都很缓慢。

夏薰不知道他此去庆州是什么目的。

祁宴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破绽,夏薰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他要去庆州做的事,究竟轻松还是困难。

祁宴注意到夏薰在看他,缓缓抬眼回望。

夏薰被他咬过的指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收回目光。

祁宴突然冲他一笑:

“这几天恐怕要委屈你,与我同住一间客房了。”

夏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中书大人腰缠万贯,连一间房钱都不肯多出吗?!”

祁宴八方不动,温和地说:

“我问你,如果我让你单独住一间,你会做什么?只怕还不到就寝的时辰,你就跑得没影了。”

夏薰直接回他:

“你要是不抓我,我怎么会跑?既然知道我想走,为何不放我回岭南?等我回了窦州,我们天各一方,各生自在,也就无需中书大人如此费心了!”

祁宴也不生气,撑着下巴含笑看他。

夏薰的心猛地一颤,马上移开眼神。

祁宴很好看,远比他长得好看。

夏薰自幼在京城长大,见过数不清的王公贵胄,他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各自都有各自的气度。

可谁都比不上祁宴。

皇帝最宠爱的千金公主,是倾动天下的大美人,夏薰小时候有幸见过一面。

她目若秋水,亭亭玉立,一颦一笑都是天家气度,是名不虚传的国色天香。

但她还是没有祁宴漂亮。

夏薰最喜欢的是祁宴的眼睛,他眼眶深邃,眼下总带一抹薄红,眼尾还有一颗小痣。

顾盼之间,别有一缕跌宕风流。

被他深深一望,石头都会心神荡漾,而小时候的夏薰,只怕连石头都不如。

他当初会喜欢祁宴,实属理所应当,谁又会不喜欢他呢?

祁宴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很好看。

他故技重施,故意用那样深情的眼神看夏薰,他以为他还会上当。

夏薰吃了一口菜,装作若无其事。

祁宴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又醇厚:

“就算我让你走,你身无分文,如何才能跋山涉水、回到你的岭南去?”

他慢慢眨眼,脸带笑意:

“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何总是心心念念要回去?难道那里有人比我还好?”

夏薰摸索着光洁的茶杯,缓缓说道:

“窦州那个地方,被贬的官员和流放的罪犯,比本地百越人还要多。百越人勤劳热情,却与我们语言不通;判了流刑的犯人要服苦役,最多活不过两三年;官员们生怕再遭贬谪,个个噤若寒蝉。这样的地方,别说京城,就连这小小的邠州,都胜过它百倍千倍。”

祁宴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夏薰望进他眼眸深处:

“那个地方有一个优点,只这一点,在我心中,它就远胜于天下间任何一个角落——那里没有你,没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祁宴脸上的笑意彻底失去,双眉渐渐蹙起,眼角往下弯,看上去伤心又沉痛。

而夏薰甚至无法分辨,祁宴这幅看似深情忧悒的面孔,是不是出于伪装。

他放下茶杯,起身离去。

回到客房,夏薰取出多余的一套被褥,铺在地上。

祁宴进来时,他正准备合衣躺下。

祁宴走到桌前,把提着的食盒放下:

“……刚才没吃饱吧,我去街上买了几样点心,你过来尝尝。”

夏薰没回头:

“我饱得很,请中书大人自便。”

祁宴停了停,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们打个赌吧,如果你赢了,你就睡在地上,如果我赢了,你就到床上去睡。”

夏薰嗤之以鼻:“无趣!”

祁宴坐到桌前,倒出一点茶水,沾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然后对夏薰说:

“我赌我写的这个字你不认识。”

明知是激将法,夏薰还是上钩了。

他几步走过去:

“你当我没读过书吗?!我——?”

祁宴写了一个“泄”字,问他:

“那你告诉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夏薰确实不认识,愕然愣住。

祁宴难掩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认识。”

夏薰恼羞成怒: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些什么??”

祁宴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止住笑,他指着这个字对夏薰道:

“如果你小时候肯花心思好好背书,今天就不会输了,这个字《左传》里有,就出自你抄了五十遍都没背下来的那篇。”

夏薰想起来了。

他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照旧翻过围墙,去找祁宴。

他脸上受了点伤,两个膝盖也肿了,走路一瘸一拐。

祁宴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夏薰憨憨一乐:

“没事!就是摔了一跤!不碍事!”

祁宴让夏薰坐下,找出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以后,涂抹在夏薰的膝盖上。

他的膝盖红红紫紫,一片斑驳,看着惨兮兮的。

祁宴手上加了力气,在他最肿的地方用力揉搓,想要把那块淤血揉散。

夏薰吃着祁回剥好的石榴,一动不动让他按。

过了一会儿,祁宴忽然问:

“不疼吗?”

夏薰马上卖惨:“当然疼!可疼了!”

祁宴看着很心疼,又实在好奇,问:

“那我按得这么用力,你怎么一点都不喊痛?”

夏薰眨巴几下眼睛,无辜地说:

“叫唤几声也不会变得不痛啊,而且我习惯了!我经常受伤的,比较能忍疼!”

祁宴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有些复杂,夏薰看不懂。

按完两条腿,祁宴收好药油,再次问起:

“你怎么摔的?把自己伤得这么重?”

夏薰为了搪塞过去,往祁宴手里塞了一大把石榴。

“快吃啊!一点都不涩!这可是你买的,再不吃我要吃光啦!”

祁宴盯着他的脸,思索着将石榴放进嘴里。

一盘石榴果肉分食完毕,祁宴用手帕擦掉夏薰脸上红色的汁液:

“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一个木水车作为你的生辰贺礼,着实过于简陋,今早我备了新的礼物给你,就在外面,你自己去看吧。”

夏薰顾不得膝盖疼,激动地站起来:

“什么什么?是什么东西??”

祁宴说:“是锦鲤。”

夏薰很喜欢锦鲤,夏府湖中也养了。

只是他住的院子很偏僻,离湖水恨不得有八里远,而且观湖的长廊在他爹娘院中,他根本不敢进去。

认识祁宴以后,他最可惜的,就是祁宴家中那片干涸的湖。

要是蓄满了水,能养多少锦鲤。

得知祁宴送他锦鲤,夏薰开心得都要跳起来了:

“你怎么有钱把湖水灌进来了??”

祁宴摇头:

“我当然没有那么多钱,但买个鱼缸,再养上几尾锦鲤,我还是能做到的。”

他示意夏薰看廊间,那里有一个崭新的鱼缸。

“你去数数,鱼缸里有多少条红色的鲤鱼?”

夏薰兴高采烈冲过去,拨开水面上的睡莲,赫然见到十几尾鲤鱼。

它们个头都很小,还没有长成,但对夏薰来说已经足够珍贵。

他不停拨动水面,惹得小鱼游来游去。

韶波站在屋里,面无喜色,她忧心忡忡,又愤懑不平。

祁宴早就看出来了,他把夏薰支开,就是为了问韶波:

“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韶波嘴一扁,眼眶里顿时盈满眼泪,带着哭腔对祁宴说:

“我家老爷太偏心了!二少爷成日不学无术、花天酒地,老爷从不过问!我们小少爷不过就是做些木工手艺,他就是看不顺眼!天天寻由头找他麻烦!心都偏到姥姥家了!”

夏薰不喜欢读书,尤其不擅长背文章。

前些天夫子教到《左传》,布置了一篇古文,让弟子们回去自行理解背诵。

今日学堂上抽查,夫子问夏薰,对那篇文章可有自己的见解。

夏薰没说出来。

夫子又让他背诵一段,夏薰背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

夫子一怒之下,罚他抄五十遍。

夏薰回府后,伴读小厮将此事告知夏弘熙,夏弘熙大发雷霆,跑到夏薰院里兴师问罪,正好赶上夏薰在摆弄那些小木件。

一怒之下,夏弘熙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还罚他去跪祠堂。

韶波愤慨道:

“午饭都没吃就去跪着了!一直跪到刚才!膝盖就是跪肿的!根本不是摔的!”

祁宴低着头不说话。

韶波向他告状:

“您没瞧见吧?小少爷眉骨上还有一道口子,那是老爷用油灯砸的!他不想被您看见,刻意用头发遮住了!”

祁宴看向夏薰。

落日余晖中,夏薰扒在浴缸边,开心地逗着锦鲤,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从小锦衣玉食,没有任何烦恼。

祁宴想了想,朗声问:

“夏薰,你的眉毛怎么也受伤了?”

夏薰故技重施:

“摔的!跟膝盖一起摔的!”

祁宴和韶波对视一眼,又说:

“夏薰,你身上的伤都是你大哥弄的吧?”

夏薰戳着睡莲的叶片,毫无所察:

“怎么可能!我大哥虽然不喜欢我,可他从不欺负我,这都是是我爹——”

他发现自己上了当,陡然闭嘴。

一回头,正好对上祁宴责怪又心疼的眼神。

他一看就明白,祁宴什么都知道了。

他慌慌张张想要圆谎:

“不、不是——你听我说——”

祁宴责备道:

“都这样了,你还想瞒我?”

夏薰放弃般叹了口气,别别扭扭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韶波告诉你的?哎呀,我不是让她千万别告诉你的嘛!我也不是故意瞒你,主要是……觉得有点丢脸,这么的大人了,还要被罚跪,实在是……”

他越说声音越低,赧然得脸都红了。

祁宴朝他招手: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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