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启程繁镇

丞相府另一头的书房中,谢丞相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出神,案上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盒,边角已经磨成钝圆的样子,他却视若珍宝,拇指轻抚了一下,翻开木盒,露出里头泛黄的信纸。

信纸封口写着 “吾师亲启”,落款是 “学生重明”。

谢丞相红着眼眶又细细看了一遍,即使这封信他早就烂熟于心,甚至哪处由于写的匆忙,沾染了墨滴,都记得一清二楚,却还是忍不住心中震动。

当年太子身陷囹圄,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却仍不忘保住了他这个太师,谢丞相没能见太子殿下最后一面,见到的是一封绝笔信。

而这封信里是为他谋划好的以后,太子殿下只字不提自己安危,就好像他最得意的学生从未离开过一样,这只是他们的计谋而已,也许尘埃落定后太子殿下自己就回来了。

谢丞相拿着信的手在抖。

信中说,他与子珩时日无多,如今已是负隅顽抗,太师不必参与进来,愿来生再遇太师之际,天下已然太平。

太子给了谢丞相两条路。

其一,撇清与他们所有关系,以后好好做他的丞相,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

其二,若太师心中仍有不甘,多年后有青丘家的消息,或有势力找上门来帮忙,请太师帮上一帮。

谢丞相当时只是匆匆略过第一个,细细的看接下来的话,选哪条路他从没有犹豫过,若是心中有犹豫,便成就不了如今刀枪不入的丞相府。

忠臣不叛国,天下择明君,是他言传身教,一点点交给太子殿下的。

只是不想这一晃就是三年了。

谢丞相拿着信的手缓缓垂下,目光看向远方,喃喃自语:“来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信又被放进了破旧的木盒中,泛黄的边角在黑暗里看不出颜色。

不知何时能重新现世,不知何时能重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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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陵瑜房中,两人正大眼瞪小眼。

青丘玦毫不客气的坐下,狭长的眼睛一抬,有种反客为主的意思,“重戮和张氏大婚你是赶不上了,不出意外过会儿周喜会带着圣旨过来,你收拾收拾东西,待会直接上路吧。”

谢陵瑜虽说正有此意,但什么叫让他收拾收拾上路了,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他皱着眉,看着青丘玦没动。

青丘玦顶着小厮打扮,大爷似的往那一坐,皱眉道:“愣着干嘛,指望我来给你收拾?”

谢陵瑜跟他僵持片刻,冷哼一声,将扇子往怀里一揣,默不作声的收拾行李去了。

青丘玦随手捻起桌上的点心,一边吃一边看着谢陵瑜说三道四:“衣裳叠好,你一股脑的塞带过去还能穿吗?”

谢陵瑜腮帮子鼓了鼓,额上青筋跳了跳,双手紧绷但是动作轻柔的将衣服叠好。

偏偏这男人嘴碎起来聒噪的很,仿佛一只喋喋不休的大青蛙。

谢陵瑜闭了闭眼睛,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但那声音无孔不入,搅得他一口郁气堵在胸口。

“折扇带那么多做什么,两把足矣,匀我一把。”

“那件红袍就别带了,人家那头闹瘟疫,你穿这么喜庆,不是明摆着讨打吗?”

“说了别堆在一起…… 哎对,这就对了嘛。”

谢陵瑜觉得脑子里那根弦紧绷至极,隐隐作痛,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特别是那双修长的手,一直想要往声源处袭去。

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青丘玦淡定的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不疾不徐的走过去把谢陵瑜挤到一边,谢陵瑜眉头紧皱,拳头跃跃欲试,嘴巴里酝酿着胡言秽语。

外头家仆小心敲了敲门:“公子?”

谢陵瑜很恨的转身,无奈只好忍下这口气,沉声朝外头道:“进。”

那家仆不知与谁低语几句,这才推开门来。

谢陵瑜抬眼望去,只见周喜笑眯眯的抱着拂尘,左边跟着气质温和的谢丞相,右边跟着面沉如水的孙小将军。

谢陵瑜想到身后还有一个 “身份不明” 的随从,登时觉得心哽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赶忙行礼,“周公公,孙兄,父亲。”

周公公不在意的摇头,“谢公子多礼了,没在京城待上几日便又要动身,辛苦公子了。”

谢陵瑜淡笑:“怎会,在下正值出去闯荡一番的年纪,应当多谢陛下给的这个机会。”

他们俩打着官腔,说话滴水不漏。

原本相安无事,偏偏孙小将军平时不苟言笑,也不过问别人之事,今日不知怎么的一直看着那收拾行李的小厮,犹豫着道:“这衣裳叠的不错。”

谢陵瑜回过头,发现那衣裳是自己叠的,东西是自己收拾的,这人忙活了半天实际上就是把它们垒在了一起,动作慢的令人发指。

只见那粗布衣裳的人转过身来,嘴角抿起个羞赧的弧度,低眉顺眼的行礼。

看起来清秀可人又乖巧。

谢陵瑜:“……”

几人心思各异,一时有些寂静。

周喜见此也没在废话,淡淡道:“还请谢公子接旨。”

谢陵瑜只好原地跪下,低头道:“臣在。”

周喜将圣旨拉开,一字一句的念,谢陵瑜也没把这些听进去多少,无非就是让他去繁镇救疫,孙小将军随行……

突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眉头轻微的皱了下,好在他低着头,没有人看见,周公公说,押送粮食去繁镇的,是林城将军。

虽没有摆在明面上说,但林城与孙将军算是对头,林城是重戮的亲舅舅,这些年陛下算是有失偏颇,隐隐有偏向林家的意思,好的东西都往姓林的那去了,苦差事全是孙家操劳。

林家军这些年耀武扬威,孙家一直没理,只觉得他们像御前的狗,尾巴翘得老高,总不能咬狗一嘴毛。

很快,圣旨念完,谢陵瑜起身接旨,悄悄看了孙黔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这才放下心来,谢过周喜。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谢丞相府,送走了周喜,谢丞相才转过头看他,目光中含着复杂的情绪,“此去千万小心,以自己的安危为重,知道了吗?”

谢陵瑜悄悄观察,觉得今日父亲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有种被压抑的沉坠感,他看了谢丞相一会儿,突然走过去抱住他,还伸手安慰的抚他的背。

“父亲,别担心了,您若想我,便将孩儿带给您的温玉棋拿出来玩玩,孩儿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谢陵瑜轻声道。

谢丞相心里泛酸,拍了拍他的背,连连应声:“好,好……”

他说着不舍的松开谢陵瑜,转头对孙黔交代道:“小黔,你十五岁便与你父亲上阵杀敌,云楼到底是书里养出来的温玉,还得请你照看一二了。”

孙黔点点头,郑重道:“谢伯放心,于公于私我都会照顾好谢兄的。”

谢丞相这才放下心来,见谢陵瑜领口微皱,便伸手仔细的替他抚平。

谢陵瑜顺从的没动,余光见青丘玦和小厮们打成一片,已经将他的行李搬出来了,心中疑惑孟毅这家伙怎么还不来。

这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孟毅才背着一包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我来迟了…… 哎哟,我怕到那去吃不好你饿,特地买了些糕点吃食,谢伯久等了哈。”

谢丞相哭笑不得,摆了摆手。

孟毅笑嘻嘻冲谢陵瑜挤眉弄眼,就差把 “快夸我” 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谢陵瑜憋笑,隐晦的指了指他身后。

孟毅一头雾水的转头,就看见了孙黔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孟毅:“……”

他当时就想走人了,还好谢陵瑜还有点良心,死拽着把他拉上了马车,嘴里小声劝慰着,孟毅梗着脖子,一副很不好讲话的样子,孙黔看也没看他,翻身上马在侧方带路。

青丘玦冲打量他的谢丞相赧然的笑笑,利索的坐上马车的车板,一动缰绳,嘴里熟练的吆喝一声,马儿才慢悠悠的动了起来。

车窗里探出个脑袋,谢陵瑜看着父亲,又伸出一只手挥了挥,轻声道:“父亲,在府中无事便串串门,别总闷着啊。”

谢丞相笑着点头,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脑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谢陵瑜的脑袋按回去,叹息道:“走吧。”

这句话里有不舍,也有欣慰。

谢丞相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他年轻丧妻时痛不欲生,错过了孩子最可爱的时候,贺夫人说,小瑜幼时顽劣的很,上蹿下跳像个泼猴。

后来他幡然醒悟,将孩子接回来。

谢陵瑜性子闹腾,却似乎极为怕他,乖巧的很,没过多久竟真的静下心来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多年后成了京城有名的公子。

谢丞相本以为他是天资聪慧,没想到有一天夜里大雨,谢丞相放不下心来,悄悄去看了看,到了窗户边掀起一条缝。

却发现谢陵瑜根本没睡,烛火被书四周围着,光线很暗,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苦读,小眉头紧皱,半晌他终于放弃了,抱着书喃喃自语:“我就偷一天懒!”

又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又对着书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劝谁。

“算了算了,看完就好了……”

谢丞相摸不着头脑,以为他是在看什么话本,但见他不害怕,便也没多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些谢陵瑜看过的书,都是些晦涩难懂的名书。

他的孩子从来都不是天赋异禀,那个像 “泼猴” 一样顽劣的小陵瑜,每天晚上挑灯夜读,只是为了父亲偶尔随口一问,他能答上几句,只是为了学堂里他回答起来头头是道,老师问他是哪家小公子,他能抬起头说自己是谢丞相的孩子。

谢丞相仰起头,背起手慢悠悠的往回走。

这孩子打小身上就有股劲,温养也不会失了韧性,他能在安逸中肆意,也能在乱局中镇静。

也许看起来异常艰难的那条路,真的会有人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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