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坐困

沈馥想着陆既明可能在醇园,一路急急走去,没想到根本靠近不了。醇园被扛着枪的士兵围得水泄不通,看服饰应当是郑军。沈馥只好又折到听雨桥西的陆公馆,谁知道陆公馆也被围了,他心焦得很,在附近打探了许久,花了不少银子,才打探出来,陆既明或许不在城内——

“ 听说就在原来瑞福祥孟三少爷的那个园子里。” 陆公馆附近卖早点的老大爷神秘兮兮地说道。

沈馥一点儿也没犹豫,眼见着天快黑了,马不停蹄地出城。

正值三月初,城外已有春意,轻雾弥漫,乍暖还寒,偶尔能听见寥寥几声清亮的大雁鸣叫声,那是南归的早雁。落雁滩刚刚历经战役,看上去还很有些残损,地上还能猜到不少子弹空壳。

沈馥不由得愣了神,去年此时,他与陆既明还在落雁滩上猎雁呢,如今一眨眼,竟已是一年光景。

孟三的园子外果然也围了人,而且守卫之严密,一点儿也不逊于城内。

城内两处居所严加看管、大肆搜查,连城外也这样守卫森严,不像保护,更像监禁。难不成郑肇得了胜就翻脸了?回头将合作伙伴陆既明斩尽杀绝?

沈馥越想越焦躁,只觉得早春的风都吹得人烦闷,左右踱步,将新抽芽的芦苇踩得左歪右倒。他深呼吸几口气,静下心来,蹲在暗处,借着夜色仔细地看守卫轮班——守卫沿着外墙排布,二十步左右一人,一小时换一班。

两班轮换时,自有一小段小到不能再小的空隙。

如今也别无他法,沈馥咬咬牙,准备趁下一次换班时,瞅准空隙翻进墙去。正在此时,漆黑安静的芦苇丛中有细碎的声音,像是枯黄的草被谁踩了一下。

沈馥一激灵,想也不想,动作迅猛地从腰间抽出枪来,一下上膛,指向黑暗。

幸而,举起双手自芦苇丛中现身的是杨翎。

沈馥与杨翎是前后脚上的火车,料想打探的进度也差不离,最后都追到了这城外的落雁滩来。杨翎是个利落的人,他早就猜到了沈馥不可能善罢甘休,必定会随着他偷偷北上,于是便在这里等着。

眼瞅着马上就到了守卫换班的时候,杨翎急急地说道:“我将守卫引开,离开时以鸟哨为号。”

话音刚落,两人便猫着腰凑近去。杨翎给沈馥递了个眼色,便转身朝院墙那边走去。没多会儿,远处发出不小的动静,似是有枪响,守卫正值轮班,乍听到了枪响,都惊疑不定,派了大半人过去查看。

剩下的人少,沈馥瞅准空隙跑过去,轻盈跳起,扒住墙头,拧腰便上,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便翻进了院子里。

上一次进孟三的园子,已经是一年之前了。沈馥只记得园子并不大,他翻墙落地处正好有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假山后是潺潺流水,有虹桥架在流水上,跨过了桥再走进去便是临水的轩榭,还有一幢小洋楼。

院子里通了电,亮着晕黄的小灯,沈馥躲在假山石后,一眼看去,心差点漏了一拍。

不远处就是一棵粗壮大树,树枝仍旧光秃秃的,还未发新芽,树下站着个高大瘦削的西装男人,插着兜正在抽烟,吐出的烟与春雾混在一起,不知哪儿是烟,哪儿是雾。

春寒料峭,陆既明站在树下吸烟,却只单穿了衬衣,灯光穿透衬衣,显出了他的腰背轮廓来,看上去是瘦了一些。

不过是分别几个月,沈馥看他却恍如隔世。

陆既明似有所觉,正要回头时,屋里头却走出一个人来叫他。沈馥正要迈出去的脚步顿住,连忙躲回到假山石后,让假山石的阴影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只透过假山石间的缝隙视物。

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身着戎装,步伐铿锵有力,面容整肃,不苟言笑。

相比起来陆既明就懒散得多,倚着树干,只朝他点点头,姿态随意,语气却颇为谦逊恭敬:“大帅事务繁忙,还能拨冗到城外与我一叙,看来是有重要的事情了。”

北伐已经尘埃落定,能担得起陆既明一声 “大帅” 的,也只有郑肇了。

郑肇看了他一眼,声音沉厚:“城内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沈馥听得吃力,扒着堆叠的太湖石,脚下踩到了碎石子,不经意间发出了细碎的窸窣声。郑肇是何等的人物,在枪林弹雨里活下来的,耳聪目明,一下子便有所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便往沈馥那头射过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既明换了个姿势,不再倚在树干上,而是站直了,这一下就把郑肇的目光挡住了。他笑着说道:“大帅既已清点过所有文书,就明白既明的心了。晋中六省并非我所图,拱手让与大帅,也算是我为建设统一政府出一分力。”

陆既明所说的话吸引了郑肇的注意,他不再看向假山,沈馥暗暗松了口气。

郑肇也放松了下来,他见陆既明手指间夹着烟,便也摸自己的衣兜,谁知道掏了个空,没带烟。这时候,陆既明很该把自己的烟散给他,谁知道,陆既明却笑眯眯地说道:“抱歉,这烟是内子亲手卷的,数量不多,不好散给大帅。”

郑肇无心探陆既明的私事,还是循着前头的话往下讲。

“当时人人都说平州的陆大少爷是个草包,但我却不这么认为,” 郑肇说道,“若是个草包,能狠心将祖父治死吗?若是个草包,怎么能多年一直在醴陵养兵——”

陆既明面上仍是挂着懒惫的笑,仿佛郑肇在说的并不是他一样,但他心中却一沉,明白郑肇并不能完全信他。

郑肇虽不像严一海、陆重山之流阴狠毒辣,但也不是易与之辈,虽然陆既明向他投诚,但陆家在晋中经营多年,陆既明本身在醴陵也养兵多年,郑肇如何能真正放心得下。这段时日,郑军逐渐接管平州,在醇园与陆公馆大肆搜查,礼貌上是请陆既明移居城外,实际上就是软禁。

说来说去,郑肇还是忌惮陆既明的。

陆既明懒得和他周旋,满心想着就是要绕到太湖石后面,看看那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是不是自己的心上人。

“醴陵所养的兵,是家父亲手交予我手上的,我无意再战,早已将兵士遣散。” 陆既明话锋一转,终是露出了些锋芒来,“为表诚意,我一直遵循大帅之命,坐困于这方寸小院里。但我也有心腹旧将蛰伏醴陵,若要举事,也是一呼百应。大帅若要将我困死,也要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被他刺了一下,郑肇也不说话,目光沉沉,一时间,小院里安安静静的。沈馥不由得手上用力,紧紧地掰住假山石,紧张得心直跳,生怕郑肇突然发难。

陆既明是八面玲珑的人,见气氛急转直下,又悠悠然往下接着道:“我坐困于此,就是为了安大帅的心。我陆既明没有大志,上一辈的恩怨已经尘埃落定,此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守着一方小院,与家人过安稳日子。要如何才能安大帅的心,大帅尽管说来。”

他这一番话,颇有一些真诚在,再说了,以身为质,把平州交割出去,这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

郑肇终究不是严一海、陆重山那等狼心狗肺之辈,他上下打量陆既明,仿佛在掂量他的话里有几成真假。陆既明也不心虚,正正地立着任由他看,坦坦荡荡。

半晌,郑肇终究是开口道:“一年。”

沈馥在假山石后眉头紧皱,陆既明却只是点点头。

郑肇说道:“你就在这里避居一年,一年时间,我足以平定陆、严两党留下的乱势,到那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陆既明打断道:“到那时,我也不足为患了。”

郑肇被他一噎,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了,朗声笑了起来。此时,他越发像一个字字铿锵的军人,眼神发亮,似闪着火焰。他说:“那些说你是草包的人,倒真是狠狠地走眼了。一年后,若你有意到统一政府任职”

陆既明又打断他:“不必了,多谢。”

临走时,郑肇状似无意地打探道:“我曾听闻,你在平州办过一次婚礼?”

直到这时,陆既明才一扫刚才的懒惫,突然冷肃起来,认真说道:“生死富贵我都是置之度外的,只有我的家人,任何人都不能碰。”

郑肇明意,连忙告饶,转身要走了。

陆既明送他两步,也不再送了,站在虹桥上,回身看向水边太湖石垒成的假山石。沈馥躲在假山石后,心砰砰地跳,踟蹰着跨出一步,从假山石后露出了半个身子。

两人隔水相望,一时无言。

就在沈馥要迈步时,墙外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几声清亮的鸟叫声。沈馥一惊,这是杨翎给他的信号。杨翎声东击西引开守卫也维持不了多久,信号一起,证明卫兵很快就要回来,到时候他就走不得了。

陆既明明显也听到了鸟哨的声音,他的脚步几不可见地往前迈了一步。

郑肇还未走远,随时可能折回,陆既明看着近在咫尺、只隔了一湾池水的沈馥,看见沈馥的眼神映着院里的灯光,仿佛有千百句话要讲。最后,他还是止住了脚步,朝沈馥做了个嘴形:快走。

拖不得了,沈馥一咬牙,转身翻到墙上,只要轻轻一跳,院墙就会将他们俩分隔两边。

骑在墙上,沈馥回头看立在虹桥上的陆既明,他犹豫了一秒,那一瞬间,他有许多话要说,他想告诉陆既明,他们已经在南方置下小院,和陆既明当初说的一模一样。

但最终,他只是抬腿下跳,消失在墙头上,融入了夜色之中。

陆既明站在原地,脚下是桥,桥下是潺潺流水,他立在那里,久久都没回过神来。外面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他还仍旧看着空空如也的墙头,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笑了。

隔水一望,暂解相思。

作者有话说:呼,写完啦! 写到最后还是有点鼻子一酸,感谢大家看到最后!番外见! 番外想看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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