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头香

每逢除夕,平洲都热闹得很,到处都有民间会演。唱什么的都有,梨花大鼓、梨花落、京剧、昆曲,一直热闹到半夜,跨到初一,然后直接到半山腰的天妃宫去上头一炷香,寓意一整年顺顺利利。*

除夕那夜,平洲的老号富春山居有名旦冼春来连唱十二折《长生殿》。冼老板甚少唱闺门旦,富春山居早早就坐满了人。陆既明定的雅间正对戏台,他早早地就来了,茶过三巡,沈馥如期赴约。

沈馥还是一身熨贴的西服,深色的料子显得他皮子白净。

外头下着小雪,雪片窸窸窣窣地下了大半日了,举目都是白的。沈馥一进雅间,陆既明瞅他一眼,亲昵地问道:“穿这么单薄不冷吗?”

沈馥还没来得及说话,陆既明攥了攥他的手,笑道:“想必是冷的,喝口热茶。”

沈馥一句话没说着,被他堵了个结实。雅间里除了他们俩人,就只有秦雁笔直地立着,目不斜视,其次就只有陆既明脚边伏着的狗。沈馥掀起眼皮瞪他一眼,陆既明也不恼,只是笑。

戏还没开唱,桌子上就摆满了点心。沈馥一眼看过去,似乎都是甜口,当中还有一个攒盒,装了满满当当的酥糖和麦芽塔饼,看着就甜得倒牙。可沈馥就好这口,他嘴巴上嘟哝着 “糊弄小孩儿”,手却没停,捏了几颗酥糖就嚼起来。

“我上回在烟花间就看见了,满桌的点心,你就动了甜口的。” 陆既明笑着看他,满脸得色。

嘘寒问暖,糊弄小姑娘的把戏,沈馥一边吃糖一边腹诽道。可任是这样,他也承认,这陆大少是花了心思的。他又想,今日陆既明花的心思,改日就能换成他花的钱。这么想来,心情大好,沈馥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冼春来不愧他的名声,柔腔甜嗓,唱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一折又一折地唱完,赢了满堂彩。每年唱完,戏迷们都要往台上打赏,陆既明既来了,就由他开始,其他人后面接着赏,没人敢越过他去。陆既明大手笔,冼春来换了衣裳卸了妆,要来谢的。

卸了妆后,冼老板倒是一副清俊的模样,给陆既明揖了揖,说道:“谢大少的赏,今年咱们还是老样子?”

听了这话,陆既明不语,只看向沈馥。

见状,冼春来也看了眼沈馥,笑道:“往年大少赏面,都陪春来去天妃宫上头香,沈少爷既来了,一块儿去讨个吉利如何?”

沈馥明了,原来是这样。

这陆既明食金馔玉地长大,估计没欠过钱债,倒是欠了不少风流债。沈馥睃了陆既明一眼,见陆既明不仅没有不自在,反而笑得饶有趣味,仿佛要看沈馥和冼春来打架似的。

沈馥拍了拍手上的糖渣,站起来,笑道:“二位请便,听完戏,我回去睡觉了。”

说着,也不等有人拦他,直接出了雅间,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看戏的人都渐渐散了,外头好多黄包车在等着,沈馥直接瞅准了一辆空着的就上,头也不回地让车夫拉他回去。

回了家,沈令仪不在,估计上哪儿交际去了,小阿正自得其乐地在院子里玩儿炮仗,一会儿 “砰” 一下他就吓一跳,然后又咯咯笑着再放一炮,乐此不疲。见沈馥回来了,忙叫道:“哥。”

沈馥反手掩上院门,听见远处有汽车的声音,他忙抬起食指抵住嘴唇,朝小阿说道:“嘘。”

没一会儿,车声近了,有人拍门。

等他拍了好几下,沈馥才问道:“谁啊。”

“我。”

沈馥勾唇一笑,故意问道:“你谁啊。”

“陆既明。”

沈馥隔着门故意打了个哈欠,说道:“原来是大少啊,大少不是和冼老板去上头香了吗?”

陆既明在门外说道:“我又没说和他去,你走这么急干什么?路上都是人,汽车都开不动,急死我了。”

沈馥看着蹲在院子里听他们说话的小阿,不做声地摆摆手,让他回屋去。故意又打了个哈欠,说道:“这样啊,我困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吧,大少好走不送。”

外头没了声响,但也没有汽车声。

“困了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声音是从上面来的,沈馥一抬头,陆既明竟然翻上了院墙,坐在墙头。

沈馥倚着墙,说道:“我要打电话给警察厅了。”

陆既明说道:“特意邀你去听戏就是为了和你去上头香的,你不去我就不走了。”

外头已经热闹上了,炮仗噼里啪啦地响,鼻端都是火药味,大红色的鞭炮碎屑随着风到处飘,落在白白的雪地上,好像雪上开出的红花。还有些随着风吹过来,落在陆既明的头发上衣服上,他摘下来,轻轻一吹,又落到下面的沈馥衣服上。

到最后,沈馥还是坐上了陆既明的汽车。已经是凌晨了,街上却还热闹,好多人都在往天妃宫去,争着烧炷头香。雪没有停,陆既明把自己穿在外头的裘皮大衣给沈馥披上,衣服大,裘皮领子毛茸茸的,沈馥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汽车一停,天妃宫的居士就迎了出来,领着陆既明和沈馥从侧门进去。

来进香的民众还在外头排着长队,熹微的晨光下依稀可见人头攒动,都在等着祈求新一年的福气。

天妃宫里还寂静着,大殿里梵音阵阵,天妃娘娘的金身脚踩万顷碧波,低眉垂目,满面慈悲。沈馥跪在绣团上,香举到齐眉,虔诚三拜,然后插到大香炉里。陆既明既没拿香,也不跪拜,站在他身后,笑问:“你许的什么愿?”

沈馥心里想的是 “发财”,嘴上却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不许愿吗?”

陆既明说:“我不信这些。”

沈馥顺嘴问道:“那你信什么?”

陆既明没回答,反问道:“你今日是吃醋了吗?”

沈馥也不答,再问:“我的钻石戒指呢?”

“你亲我一下我就给你。” 陆既明摸出那枚戒指,捏在手上,故作伤心道,“你只惦记着你的戒指,可太让我伤心了。”

沈馥心中叫苦,当时为了佯装真少爷,假称那枚小小的戒指是亡母遗物,这可算是自己把自己架起来了,想甩手说不要了都不行。沈馥撇撇嘴,伸手要去拿戒指,嘟哝道:“你就只惦记着亲我,可太让我伤心了。”

陆既明拉他伸出来的手,往自己那头拉,将他抱了个满怀,手往裘皮大衣里头伸,停在暖融融的后背上,说道:“除了惦记亲,我还惦记别的呢。”

陆既明是长得俊俏,但就算他再俊俏,沈馥也没法动心,反而浑身不自在,但又不能推拒得过分,只能故作害羞,低垂着眼,额头抵着陆既明的额头,眼睫毛不住地颤。

他说道:“天妃娘娘看着你呢,在这儿就犯混了,也不看看场合。”

“怕什么。”

昏暗的大殿里肃穆庄严,偏偏陆既明是个不怕天地不敬鬼神的风流种子,沈馥背靠着大殿的赤红色柱子,陆既明拱在他身上,俩人贴得紧紧的,一点儿空隙也没有。陆既明的鼻尖凉凉的,蹭过沈馥烫热的颈侧,沈馥打了个颤。

陆既明深深地嗅着,小声说道:“真香,你抹的什么,这衣服回去我不洗了。”

隔着厚衣服,沈馥只觉得比赤身裸体还让人羞窘。

外头,居士苦等许久,庙外的香客催得紧,终于来敲门了,委婉地叫了一声:“大少——”

陆既明叹着气嘟哝了一句 “扫兴”,抬起头,笑眯眯地看向沈馥,说道:“阿馥,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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