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空心球

麻将桌终于撤下去了,年夜饭终于摆满桌,盛席扉却吃不出香了。

他时不时就要看眼手机,追踪骑手到哪儿了。徐老师嫌他在饭桌上玩儿手机,刚刚大家都拍饭桌发朋友圈,他不拍,现在所有人都把手机收起来了,他还紧盯着屏幕。徐老师抬高手假装要揍他,盛席扉笑着躲开,徐老师还要抢手机,他就歪过身子把手机藏到桌下,好声向自己妈求饶,说自己在等朋友消息。

长辈们都替他说话,说席扉从小就懂事,现在又那么忙,过年的时候想玩儿就玩儿。

徐老师其实没生气,她只是想知道他在跟谁聊天,“是女孩子吗?”

盛席扉忙把手机藏得更远了。但其实不用这样,让他妈知道了也没什么,秋辞还是她学生呢。可盛席扉下意识地心虚了,还在桌子下面把屏幕关了。

这时电话响了,盛席扉朝桌下探头一看,是骑手的号码,他都背过了,忙接起来,给桌上的长辈们一个抱歉的手势,跑去阳台。屋里还是吵。

骑手在电话里抱怨他给的地址不明确,说不清几栋几户,小区门卫拦着不让进。

盛席扉忙把具体门牌号告诉他,是刚从秋辞那里得知的。

“姓什么?”

“秋,秋风的秋。”心里划过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的秋。”以前总觉得是春花秋月的秋。

他是故意在订单里留了自己的号码,为了能和秋辞再多说几句话。他说不清为什么会有那种念头,但刚才有一瞬间他真怕秋辞也做出他朋友以前做的傻事。

和骑手结束通话,盛席扉又给秋辞发消息:“骑手已经进小区了,一会儿他直接按你门铃,你留心一下。”

那边秒回:“谢谢。”

盛席扉心想原来他也一直守着手机呢。

没多久,订单状态变成“已送达”,紧接着秋辞发来消息:“收到了,谢谢。”

他问:“还热吗?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还热的。”

过了两秒,盛席扉又收到:“谢谢。”

他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堪比一颗熟透的柠檬,诚心诚意地回复:“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你要好好吃饭,过年吃饺子,来年冬天就不会冻耳朵了。”

秋辞有饺子吃了,那他也该回去接着吃饺子。舅妈和表嫂们那么能干,包了好几种馅,他还没把每种馅都尝一遍。

可心仍是空落落的,像被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碰不到实处。

秋辞又给他发消息了,一句话把他的心托住,“是冬至不吃饺子会冻耳朵。”紧接着一条,“那是迷信。我从来都不吃,也从来没有冻过耳朵。”又一条,“你给我点太多了。”

盛席扉等着,果然,还有一条:“谢谢。”

他咧嘴笑起来,“饺子好吃吗?”

秋辞给他拍了照,饭菜都装进盘子里了,两份饺子,一份红焖羊肉,一份海鲜豆腐煲,一份青菜,还有米饭,这么多菜摆到桌上也像是年夜饭的样子了。

“青菜火大了。”盛席扉有些不满,颜色不漂亮了。

“外卖的青菜都这样,是餐盒捂的。”在这方面秋辞更有经验。

“饺子好吃吗?我还没吃过鱼肉馅的,是鱼肉块儿还是剁碎了的?”

秋辞就给他发了一张咬了一半的鱼肉馅饺子。哦,是剁碎了的。他能在饺子皮的断口处看到秋辞的牙印。由牙印联想到牙齿,由牙齿联想到嘴唇,再联想到整张脸。他希望那张脸上现在的表情不是愁苦的。

“三鲜馅是哪三鲜啊?”

“要不我开视频给你直播吃饭吧。”

盛席扉让他说不好意思了,但是秋辞愿说话了,他又觉得高兴,干脆回:“好啊,我看我这钱花得值不值。”

“这顿饭多少钱?我转给你吧,不是跟你见外,这是应该的。”

“得了吧你,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请你吃饭。我刚才的意思是,你吃得香我的钱花得才值。”

他这么说,秋辞就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秋辞,你说咱俩算什么交情?”

半个鱼肉馅饺子咬在嘴里,舌根下面开始泛酸,省醋了。

“虽然咱俩是因为我妈才认识的,又因为虞伶才熟起来,但我觉得咱俩本身特别投脾气,说话能说一块儿去,吃饭也能吃一块儿去,更别提你还帮过我那么多忙,让我偶尔也帮你一次我真的特别高兴。别觉得不好意思,谁都有不顺的时候,何况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不比我那天喝多了抓着你手哭有面子多了?”

他这回是发的语音,秋辞一边听着,一边把半个饺子嚼了,咽进肚里,然后去尝三鲜馅的。

“是韭菜、鸡蛋、虾。”

徐老师在阳台上找到盛席扉,“好儿子好儿子”地叫着把人拉进往屋,心疼地斥他:“傻不傻呀,大冷天儿的穿毛衣站外面?”摸下儿子的手,冰凉,赶紧捂进手心里哈热气,把手里紧抓着不放的手机也捂进去。

“妈,你跟秋辞他爸妈熟吗?”盛席扉问。

徐东霞一边给他暖手一边说:“不熟,他们都是隔壁高中的,秋老师比较有名,国家特级教师,再就是知道他前妻后来找的那个是副校长,现在都进教育局了,也是怪有本事的,不过人家确实漂亮……唉,儿子,你说这当老师的是不是就容易离婚?把精力都放到学生身上了,顾不上家里……你说你爸爸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嫌我不像别的女的那么操持家里……”

盛席扉把手从他妈手里抽出来,给了妈妈一个拥抱,小声说:“妈,过年好。”

他们母子平时不搞这种温情,徐老师嘴上说着嫌弃的话,把儿子推开,继续给他暖手,眼圈里有点儿红了。

但她马上想起更实际的,问盛席扉:“你刚才是跟秋辞聊天儿呢?”

盛席扉觉得实在没必要撒谎,就“嗯”了一声。

徐老师诧异得很,“你跟秋辞聊天儿躲这儿干嘛呀?妈还以为你认识哪个小姑娘了,还跟你舅舅他们说这比吃饭重要……”她作势要揪儿子耳朵,“你说你跟个男的聊这么起劲儿,白让你妈高兴半天——”盛席扉笑着躲,仗着个儿高让他妈碰不着,母子俩都笑起来。

徐东霞挽着儿子手臂想让他去吃饺子,可盛席扉不肯走,他那么大个儿,徐老师根本拽不动他。

盛席扉问他妈知不知道秋辞为什么出国。

徐老师一点儿印象都没了,“那我哪记得,我都教了多少学生了,要不是他说我当过他班主任,我连他是哪一届的都记不住。怎么了?”

盛席扉忧愁地皱眉头,“……没事,就是觉得,秋辞他爸妈好像不太行。”

秋辞慢慢吃着饭,之前喝了太多烈酒,胃里不太舒服,但不能说没有胃口。咀嚼的时候眼睛就落到手机上,不知道盛席扉干什么去了,有来有回的消息忽然中断了。

“不好意思,刚我妈让我穿羽绒服去了,我舅家的阳台漏风。”盛席扉不打字了,直接发语音。

“帮我跟徐老师说过年好。”秋辞知道这样说才合理,他也回了语音。

“要不你跟她亲自说?”盛席扉说着就准备往屋里走。

“不了……我喝多了,和老师说话不得体……”

盛席扉又转回阳台,穿上羽绒服就暖和多了,笑呵呵地对着手机说:“是能听出喝酒了,你现在说话比平时慢……你是喝多了就爱说英语吗?我也有这个毛病,你说这是怎么个原理?其实我口语不咋地,但是喝糊涂了反而说得挺流利。”

秋辞说:“可能是你喝多了察觉不出自己有语法错误。”

“有这个可能……但是语速呢?喝多了应该反应慢,但是我语速反而比平时快了。”

秋辞想了想,“可能你平时说英语的时候会受母语限制吧,毕竟外语再流利也比不上母语,会被母语纠错……人们总误以为酒精对大脑的作用是放纵,以为酒能让人勇敢,让人做平时不敢做的事,说平时不敢说的话,其实相反,酒精对大脑的作用是阻碍,阻碍了自控力、阻碍了理性思考能力,所以会在酒后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

盛席扉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了,不由催促:“继续啊?”又想到秋辞在吃饭,补充一句:“不急,你先吃。”

秋辞嘴里没有食物,他只是在想自己喝醉后做的蠢事,还想到自己的梦,梦里总在说汉语,因为还停留在小时候。

他换成打字,“所以喝了酒喜欢说外语,不是因为酒精促进了说外语的功能,而是限制了说母语的功能,这是我的理解。”

盛席扉连连点头,也打字:“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同时觉得秋辞不愧是资深酒鬼,在喝醉这方面果然见解独到。

“你的英语应该和汉语一样好了吧?”

“怎么可能?我出国那会儿都十多岁了,母语是母语,汉语是汉语。”

“但是从受教育的角度呢?你的汉语只有初中生水平,英语却是高等教育水平。”

“我小学就背完唐诗三百首,初中就读完四大名著,你大学毕业的时候能背几首诗?”

盛席扉呵呵笑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儿贱嗖嗖的,还挺喜欢秋辞说话刺他。他诚心赞美:“你确实厉害!有文化!”

“……所以,母语总是不可替代的。”故土也是。可是回到故土,却更孤独了。故乡已没了家,还能算故乡吗?……不想想这些了,重新拿起手机,打字:“徐老师看学生的班级群吗?”这才是要紧的问题。

“不太看吧,没听我妈提过……”盛席扉想起他妈刚说的,教了那么多届学生,“我猜她不怎么看,平时备课批作业就老熬夜了,没时间看那些。怎么了?你怕她又催你去参加同学聚会?”

秋辞放心了,直接跳过他后面的问话,“你去阳台是要抽烟吗?你不是说想戒烟?”

盛席扉已经把烟掐了,所以回得理直气壮:“我这半天一直都在阳台上呢,屋里太吵怕听不清你说话。”后面又跟了一条,“你现在知道我有多重视你了吧。”

秋辞播放语音的手指缩回来了,低头吃饭,海鲜煲里的豆腐最好吃。

“要不我给你打电话吧,这么聊天儿太慢。”

秋辞在心里说,特别忙的时候才会在吃饭的时候打电话。

可是电话已经拨过来了。

秋辞只好接起来,抿着嘴咀嚼,只“嗯”了一声。盛席扉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你吃着饭呢。”

秋辞显然是那种嘴里有饭的时候不说话的人,盛席扉挠挠鬓角,不知要不要挂断电话。跟秋辞通上话不能算容易事,有点儿舍不得挂断。

两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对着话筒,盛席扉怀疑秋辞开了免提,否则电话贴着腮,肯定能听见嚼东西的声音。

没头没脑问一句:“你现在在吃哪个菜?”

秋辞把嘴里的咽下去,“饺子,三鲜馅儿饺子。”

“好吃吗?”

“好吃。”

“就酒了吗?”

“嗯?”

“我是说,你吃饺子就酒吗?”

秋辞有点儿想笑,“不就……就蘸醋。”

“你那么爱喝我以为你还得再开一瓶呢……‘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这句话你听过没?”

秋辞笑了,“没有。”

“按西餐那套,吃饺子应该配白葡萄酒还是红葡萄酒?”

“没听说过。我就听过吃饺子蘸醋。”

“你听相声吗?”

“……不听。”

“一般捧哏演员就老爱说那个:‘没听说过!’你晚上喝的白的还是红的?你酒量这么好,能把自己喝晕乎起码得两瓶吧。”

“我晚上喝的白兰地。”

“白兰地,是叫Brandy不?你怎么不说英语了?白兰地多少度?”

“四十多度。”

“啧,烈酒啊。”

“那你晚上喝的白的还是啤的?”凭什么老是他发问。

“嗯?……哦……白的。”盛席扉有点儿难为情了,他也觉得自己问题有点儿多。

“多少度?”秋辞还问。

“也就四十多度……”

“啧,喝了不少吧?”秋辞学他刚才那声“啧”,连同他的笑意一起。

盛席扉也乐了,“不多,就敬我舅舅舅妈他们喝了几盅。”

“那就是酒量不行哦?”

盛席扉呵呵笑着,“激我?真男人不怕被说不行。我可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要是说自己没醉,你肯定就要说了,醉汉都说自己没醉。但我确实没醉。”

秋辞觉得他是酒劲儿刚上来,这会儿起码已经过了微醺了。

他听见盛席扉那边有“砰砰”的背景音,“你那边有人放炮吗?”

“是,你能听见?”盛席扉说自己没醉,却傻乎乎地把手机往天上举,又拿回耳边,“这会儿热闹起来了。听说市政府那边还有礼花表演,那种用公款娱乐的场面肯定特别大,可惜从我舅家这边看不着。”

“北京都不让放炮。”冷冷清清。

“呵护首都的蓝天,人人有责……不过你要是想听响儿,可以踩气球啊,把气吹足了,一踩巨响。”

秋辞听出他语气里的调笑意味,但是不讨厌,“气球多可怜啊。”

“你这共情很奇特——炮仗不可怜?”

“也可怜……但是烟花不可怜,在最美的瞬间……”

电话那头没响应,秋辞自知说了傻话,不由问:“怎么了?”

“嗯?”那边像是突然回过神,“刚才正好有个特别漂亮的礼花炸开了,特别大一片,可惜你没看到。”

秋辞那边也安静下来,他吃饱了,懒洋洋地枕着一条胳膊趴桌上,把手机贴另一边的耳朵上。

“秋辞,你知道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本来是想说什么不?”

“说什么?”

“你知道始祖鸟不是鸟类的祖先了吗?”

盛席扉给他两秒钟时间来消化吸收,满意地听到电话里传来惊讶的声音:“始祖鸟不是鸟类的祖先那谁是?不都是始、祖、鸟了吗?”

盛席扉用头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抬手朝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做了个投篮的动作。不用篮板反弹,也没碰篮筐,空心入网,干净利落。

——唰!就是这个感觉。

晚上散场的时候,贝贝已经在表哥怀里睡着了。盛席扉陪他们一起下了楼,往表哥兜里又塞了几百块的压岁钱,让他给贝贝买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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