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林折夏还没反应过来。

迟曜已经用另一只手, 去拉她的手。

少年沾着雨水的,湿漉漉的手稍微用了点力,由于迟曜是坐着的, 所以林折夏几乎直接向下跌进他怀里——

“啪”地一声。

雨伞坠地。

雨水没了遮蔽物, 直接落下来, 冰冰凉凉地落在头顶,但那股凉意很快被从对方身上传过来的体温扰乱。

林折夏一只手撑在长椅边沿, 整个人都很懵,耳边除了雨落下的声音,还有若隐若现的不知道谁的心跳声。

可能是她的。

也可能是迟曜的。

她不知道这个“抱一下”是什么意思。

正常来说, 应该理解成迟曜家里出事, 现在很脆弱, 需要朋友。

但是他说这话的时机, 又刚好是许愿之后。

就好像……

让他抱一下,就是他今年的生日愿望了。

他们现在的距离有点太近。

虽然一直以来都很熟,而且拥抱也不是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

朋友之间友善地抱一下……很正常。

林折夏不敢多想。

“你……”半晌, 林折夏说,“要抱多久啊。”

迟曜的头低垂着,削瘦的下巴埋进她脖颈里, 头发和鼻尖偶尔蹭在她脖子上,声音有点不清晰地说:“再一会儿。”

一会儿, 又是多久。

林折夏心跳很快。

她由于羞怯,希望这个拥抱快点结束,但又希望这个拥抱的时间, 能再长一些。

过了会儿。

“一会儿到了吗。”她问。

“还没。”迟曜回答。

“……”-

最后这个拥抱的结束时间, 是在十二点十四分,林折夏能记那么精确的原因, 是因为林荷在这个时间打来了一通电话。

“夏夏,几点了,生日过完没?”

“快点回家,外面下那么大雨,”林荷在电话对面说着,又忍不住起疑,“你那雨声怎么噼里啪啦的?你在迟曜家里吗?”

“啊对,我马上就回来。”

林折夏捡起伞,慌乱地说,“马上就回。”

由于林荷催促,林折夏也不能陪他回家切蛋糕了,于是在楼栋门口分开之前,她特意强调:“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吃蛋糕,这个蛋糕可是我……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迟曜说:“知道了。”

说完,他又说,“你淋了雨,快进去。”

迟曜撑着伞,目送她进楼,然后回到家,第一时间不是去浴室把浑身湿透的衣服换下来,而是开了灯走向客厅,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蛋糕礼盒。

他解开丝带,一眼就看出林折夏嘴里这个“花大价钱”买的蛋糕,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世面上哪有把蛋糕上的“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写得那么扭曲的“大价钱”蛋糕。

他仔仔细细地把蛋糕切下来,然后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着。

偶尔还会有雨水汇聚在下颚处,顺着下颚线条缓缓淹没进衣领里面。

他一边吃,一边去看边上的那张卡片。

林折夏写字从初中起就没再变过。

字体圆钝,秀气工整-

祝你心想事成,每天开心。希望你今后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有用不完的勇气。

他记得有次何阳嘲笑她这是“幼儿园”字体,气得她连夜下单了一套草书字帖,说要把字练得狂野奔放一点,让何阳知道知道什么叫成熟。

最后因为期中考试被扣了五分卷面分,计划作废。

……

迟曜这样想着,把这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仿佛要将这两行字极其郑重地,妥善安放在记忆最深处。

他把整个蛋糕都吃完后,滑开手机,给迟寒山发过去一句话:我明天过来一趟-

因为昨晚发生太多事,折腾到半夜,又淋了雨,林折夏第二天睡过头。

等她爬起来看时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

她滑开手机,看到迟某给她发的几条留言。

一条是:-

蛋糕还不错

另两条:-

我今天不在-

要去我家自己开门进

林折夏看着这句“我今天不在”,猜到迟曜大概是去见他爸妈了。

“妈,”中午吃饭时,林折夏问,“迟叔叔他们的公司是在哪个城市来着?”

林荷一边盛饭一边问:“在……好像在京市吧,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林折夏地理不好,小时候听过一句,但没在意:“就是随口问问。”

但她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京市,离这里很远很远,比去海都市还远。

往返要耽误两天时间。

且那边因为地势原因,可供开发的资源比这里多,对工厂的发展也更有利。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迟曜父母很少回来。

林折夏对这几天的记忆感到模糊,或许是因为迟曜不在。第二天要上学,是周一,但迟曜没能赶回来,又多请了两天假。

迟曜不在的日子,过得格外没有记忆点。

放学的时候,何阳特意给她发来消息。

大壮:夏哥,我今天坐两站路过来找你放学哈。

林折夏:?

林折夏:你很闲?

大壮:……

大壮:曜哥说的

大壮:我也不想来

林折夏愣了下。

迟曜这个人,不当狗的时候,还是很细心的。

她再见到迟曜的时候,是次日放学,她和何阳一起走,何阳一路上都在唠自己学校的事,偶尔还会提到迟曜:“烦死我了,上回运动会,搞什么合并比赛,什么友谊赛。”

“现在我何阳在实验附中已经痛失姓名,成了‘隔壁学校的那个很帅的人的朋友’。”

林折夏:“哦。”

何阳:“你可别哦了,你这个语气让我分分钟想到曜哥。”

说到这里,何阳又感慨:“你有没有发现,你俩有时候意外地挺像对方的。不光是你,有时候曜哥说话也很有你的风格,比如冷着一张脸胡扯的时候。”

林折夏没有意识到这点:“……有吗。”

她和何阳聊着,有点出神,然后远远地,就看到从停在小区门口的出租车上下来的迟曜。

迟曜背了一个黑色的包,戴着口罩,后背挺得笔直,腿也被拉得又长又直。

“迟曜,”她扔下何阳,一路跑过去,“你回来了。”

迟曜隔着口罩“嗯”了一声。

只是一声“嗯”,她察觉到迟曜心情似乎不太好。

她跟在迟曜身后,一路想跟着他进屋。

走到门口时,迟曜掏钥匙开门,然后没有先推开门进去,而是转过身去看她:“又想进来喝水?”

林折夏:“是有点渴。”

过了会儿,她又问:“你……见到叔叔阿姨了吗。”

迟曜难得戴口罩,大概是因为刚才车里空气太浑浊。

戴上口罩后眉眼被衬得更加突出,下半张脸即使掩在口罩下面,也依然能隐约窥见鼻梁和下巴的轮廓。

他抬手勾了下黑色口罩边缘,说:“见到了。”

迟曜不记得他多久没有见过迟寒山和白琴。

明明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妈,见面的时候却好像连陌生人都不如。

两天前,他出现在京市的时候,迟寒山来接他,问他:“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迟曜戴着口罩,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

直到见面,迟寒山的形象才在他印象里变得再次清晰起来,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皱纹已经爬上男人的眼角,迟寒山穿了件灰白色的衬衫,手里拿着公文包,眼底带着藏不住的疲倦。

迟曜看着他,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你,和我妈,最近怎么样。”

不出意外,迟寒山干笑了声,说:“挺好的。”

“挺好的。”迟曜垂下眼,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

再抬眼时,他说:“所以,是打算继续瞒着我了。”

迟寒山愣住了。

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迟曜是如何知道的:“他们找你了?”

迟曜不置可否。

迟寒山哑然:“他们明明跟我保证过不会——”

迟曜又问:“妈呢。”

迟寒山支支吾吾,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告诉他:“在医院。”

迟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白琴没有出现在火车站的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他们的问题可能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然后他在京都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白琴。

女人穿着病号服,脸色很苍白。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复往日冷厉的形象。

这个把工作当成全世界的女强人,第一次倒下。精神焦虑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病来如山倒,她忙碌了那么多年,居然一下子垮了。

“刚打了一针安定,”医生边记录边说,“精神状态很不好,尽量不要让她再接触工作上的事情,还有,病人现在处于胃癌进展期,但是通过手术治疗的风险还是存在,这点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翻着手里的档案,又忍不住说:“你们现在的人啊——身体是最重要的,忙起来不顾身体哪行,吃饭不规律,有一餐没一餐地吃。”

这天医院里很吵。

除了往来人群的声音,医生的,还有迟寒山的声音。

“事情是这样,工厂之前不是进了一批新零件,当时购买方式是贷款,我们本来想拓展一个新的生产线,没想到进展不如预期,现在市场冷却下来,生意不好做,资金链出问题……”

虽然迟寒山说得含糊,但迟曜很清楚,资金链出问题背后代表什么。

这几乎是动了命脉。

来找他的那群人肯定不是银行的,看起来是民间借贷组织。迟寒山还不上贷款,为了延长缓冲时间,只能再去借贷,用来还之前的贷款。最后滚雪球一样,滚出一个填不上的窟窿。

……

“也是我太贪心。”

迟寒山缓缓闭了下眼睛:“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最后,迟曜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怕我担心。”

他轻扯嘴角,自嘲般地说出这句话。

“或许是吧,更多的应该是觉得没必要。”

他把这么多年的情绪一并说了出来:“没必要告诉我。”

这是让他感到最无力,也最可笑的地方。

“——那到底什么是有必要的?”

说到最后,他几近失态:“我们明明是家人,可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就是一个没必要的人。没有必要存在,没有必要出现,所以也没有必要告诉我。”

十八岁。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

最后迟曜坐在医院长廊的休息椅上,隔着口罩,呼吸变得又沉重又闷。

他抬手,勾着口罩,把口罩往下拽了点。

然后他闻到一阵很浓烈的消毒水味儿。

白琴就躺在跟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而他也处在,越过十七岁,走向一线之隔的,另一端。

好像一脚踏进了未知的另一片世界,整个世界可以在顷刻间颠覆。

他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成在火车站那会儿的样子,问:“还差多少。”

迟寒山没反应过来:“什么?”

“钱。”

迟寒山还没回答,迟曜又说:“涟云那套房子卖了,应该能缓解一阵。不用考虑我。”

“至于这里……”他说话时,看着病床上的白琴,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却感觉时间似乎过去很久,最后他说,“我留下。”

迟寒山:“你要留下来?那你学校……”

迟曜看着他:“这么多事,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迟寒山沉默。

迟曜:“我留下来照顾她,反正高三的内容提前学得差不多了,不会耽误高考复习。等房子的事情差不多了,过一阵我就去办转学手续。”

迟寒山久久说不出话。

其实在迟曜突然过来之前,他和白琴已经在这种窘迫的困境里撑了很久。

压垮白琴的,其实不是生病。

而是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一下濒临崩溃,她一时难以接受。

“寒山,你还记得吗,”有天夜里,白琴呆坐在客厅,看着阳台说,“以前我们刚办厂子的时候,你有个姓刘的朋友。我们都叫他刘老板,后来生意出事,从楼上跳下去了。我以前还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有用的话,我真的半点不会犹豫……”

他们对这份工作尽心尽力。

甚至,对手底下的员工都比对那个远在涟云市的儿子上心。

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

但也实在是没办法两者兼顾,手上的工作,手底下那么多工人,太多无法控制的东西还是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从迟曜第一次生病的时候,他们没能回去开始,之后就是各种缺席。缺席家长会,缺席生日。

甚至、过年也越来越少回去。

一晃十几年过去,那个小时候经常生病的病恹恹的儿子,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长大了。

迟曜的态度表现得比他更坚定。

他虽然没有直说,但表达出了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会跟他们一起面对。

这个认知让他很久都没有回过神。

等回神后,迟寒山眼眶发热。

他一个人照顾白琴,还要处理资金问题,咬牙撑着,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和白琴一样倒下,那天想和迟曜说家里的事,又在下一秒立刻撤回。

但就在这种时候,他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儿子无形中拉了一把。

“不过,给我一点时间,”迟曜最后说,“我得……等到六月之后再走。”

“因为六月,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日子。”

……

迟曜想到这里,垂下眼,去看在他面前的女孩子。

林折夏穿着校服,背着个书包,她似乎是有点紧张,怕他这次过去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

迟曜摘下口罩:“喂,这位姓林的同学。”

林折夏像被点到名一样,说了一声:“到。”

“六月十二,生日这天空出来给我,”他说话时向她凑近了些,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压在她头顶,“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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